潮汕姿孃的鄉村圖書室:女人能在農村逆天改命嗎?

期間有一次她回到覽表,發現自己的鄰居輟學、打工、早婚及承擔繁重的生育任務,當地女孩的命運如出一轍。“過著一些很沒勁的,但總體來說又是很正常的生活,她們也沒有別的可能和方向。”

“無奈”,吳利珠用這個詞形容覽表村裡某些同鄉女性的命運,她們被失學、生育、婚姻、貧窮代際傳遞等種種問題包裹得格外嚴實。她土生土長在覽表。這一個人口近四萬的沿海村莊,位於廣東揭陽市惠來縣。夜裡行走於村巷,不乏噼裡啪啦的麻將聲,夾雜著男人們的幾聲吆喝。街面上,禁毒標語隨處可見。

潮汕人稱男丁叫“努仔”(孩子的意思),稱女兒“走仔”(嫁給別人家的),因這樁觀念,村裡的女孩普遍失學、輟學、打工,待成年之後,往往囿於潮汕“多子多福”的生育觀念,為夫家生育“標配”的兩男兩女。減少輟學,是她離開四年北漂所從事的社工工作,回村裡創辦圖書室的初衷。

兒童性教育、媽媽夜校、貧困助學,一項項工作逐步開展了七年,圖書室為這個古老村莊了帶來了一些微妙的改變。

潮汕姿孃的鄉村圖書室:女人能在農村逆天改命嗎?

▲覽表圖書室。

輟學、打工、早婚、多育

“過著一些很沒勁的,但總體來說又是很正常的生活,她們也沒有別的可能和方向。”和村裡的女孩們講述起打工經歷時,吳利珠形容自己,總是“一百塊錢走天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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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利珠。

小學三年級,吳利珠輟學後在村裡幫人記六合彩補貼家用。2003年,吳利珠滿15歲,按潮汕風俗“出了花園”(及笄之禮),揣著父親在臨行時給的一百塊錢,和20來個同鄉女孩同行下了深圳工廠的車間。那是同鄉老闆開的一家塑料廠。

政府禁止僱傭未成年務工,時不時就有人查訪,每逢來人,她就和其他未成年的姐妹出去“放風”。深圳是個繁華之地,然而世界之窗、錦繡中華,都只能在門口看看。工資不過四百塊,發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寄回家,每次至少三百,母親總在電話裡抱怨錢太少。零花超支的時候,她還得借錢補給家裡,借了又還,還了再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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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利珠結束一天的忙碌,走出村巷。

在塑料廠幹了一年,每天埋頭在繁瑣重複的流水線上,晚上加班,連吃飯的時間都得搶分奪秒,工人們組織抗議,把她推到前頭。事後領班讓她寫檢討,留住了這份工。又不到半個月,她還是辭了職,跟同鄉姐妹借了一百塊錢,隻身前往廣州。從南頭到廣州,公交車乘務員問:“你去哪?”吳利珠不假思索地答:“去人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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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室活動空間。

夜裡沒地方落腳,她在廠裡聽人說網吧可以包夜看電視,但要晚上11點才開始。她就在街頭晃悠,給廠裡的同鄉打個公用電話,還謊稱到同學的地盤了,剛請過她吃飯。電話一掛眼淚就嘩嘩流了一臉,鑽回那間網吧。第一次摸電腦,網管幫她申請了第一個QQ。

天亮後,試工順利,她成為了“冰城餃子館”服務員,每個月600元薪水,包吃包住。幹了一個月,客人點菜單,她還時常記不起菜名怎麼寫。老闆娘氣得拍她的後腦勺。店裡生意爆滿,她通知客人上菜,不敲包廂門就徑直往裡喊一嗓子,老闆娘說:“你不適合幹服務員。”吳利珠回了深圳,幹上了精品店銷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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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利珠和村裡的女孩交談。

老闆是香港人,教她怎麼提升業績,都是看人下菜的招數。一雙耳環或者一個夾子,拿貨就一塊多塊錢,她可以賣到三四十塊錢,“都是全部用嘴巴講的”。一天賣上1000塊錢,就有50塊的獎金。 半年就升了店長,每個月底薪漲到了1500元,手頭寬裕了些,她就把獎金換成一堆堆硬幣,分給店鋪附近討飯的十個老乞丐們。她的溝通能力初現端倪:靠店鋪有一個“小姐窩”(性服務場所),向她們催賬的經歷,竟然讓十六七歲的她成為她們的傾訴對象。

銷售幹了一年,吳利珠又“找不到自己了”。不到17歲的她又輾轉了珠海、東莞、天津,不是服裝店,就是下澡堂子給人搓澡;樣樣工幹不過幾個月,甚至幾天就辭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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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利珠為夜校媽媽舉辦同學會。

2009年,她在一次公益活動中認識了一位女工公益機構創始人,齊麗霞。齊麗霞正在北京“工友之家”工作。那時吳利珠還在天津澡堂子裡幫人搓澡,放假去北京看望齊麗霞。大家夥兒睡大通鋪、大鍋飯,探望工友,討論工傷維權問題,讓她對公益產生了興趣。她就問齊麗霞,“我可以來這裡做志願者嗎?”齊麗霞回答:“可以,管吃管住,但沒有工資。”她決定從天津的澡堂子辭工,成為工友之家的一名志願者,這一呆就是四年多。身邊的大部分同事,都是社會學專業畢業的大學生,吳利珠在他們的影響下,開始閱讀性教育書籍給孩子們上課,深入社區圖書館、女工合作社,學習法律維權知識,組織公益活動,最後成為打工子弟學校校長助理。北漂四年的社工經驗讓她開始對農工議題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期間有一次她回到覽表,發現自己的鄰居輟學、打工、早婚及承擔繁重的生育任務,當地女孩的命運如出一轍。“過著一些很沒勁的,但總體來說又是很正常的生活,她們也沒有別的可能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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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利珠一家三口攜圖書室工作人員在海邊團建。

2014年,讓吳利珠萌生回覽表村創辦圖書室的想法的,是同鄉的女孩們就都來家裡找她訴苦。“那段時間我特別困擾,我很害怕,她們失戀來找我,要打工要來找我,還有各種家庭矛盾來找我。”家裡窄,她沒有地方可躲。她希望有個地方能讓孩子們聚在一起讀書,減少輟學率。吳利珠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一位致力於支持當地女性自主創業的老鄉,並獲得了她的支持,覽表學校政教處主任吳木金也為她搬來了學校多餘的桌子、板凳。村民吳飛鴻主動承擔了第一年2600元的房租。綠芽基金會為這間圖書室捐贈了第一批書籍,連同幾家公益機構一起撥款支持圖書室的運營和發展。如今,圖書室已從一家擴大到三家。

觀念之困

“為什麼以前你都是被不公平對待過來的,還要這樣對待你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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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到處可見供人祭祀的神廟。覽表人信很多神,凡是富貴、生養及平安祝禱之事,都訴諸於媽祖、天地公、佛

為減少輟學率,圖書室和助學機構根與翼合作,針對覽表村的貧困兒童給予助學基金扶持,小學、初中為500元/學期,高中1000元/學期。

起初,吳利珠和村裡的媽媽們說:“助學基金傾向女孩。”

有媽媽不解,“為什麼不能助學我兒子?”吳利珠解釋:“你們不覺得女兒都受到不公平對待嗎?你兒子即便我們不助學,你也不可能會讓你兒子輟學,但是你女兒就可能(輟學)了,你們也沒有想過,你是不是以前也是這樣被不公平對待?“

媽媽們點頭。

“為什麼以前你都是被不公平對待過來的,還要(這樣)對待你自己的女兒?”吳利珠再問。

“父母對待我們那一套,我們就搬到下一代,我們也不瞭解為什麼會這樣。”從那時起,吳利珠發現這些媽媽們才開始去反思這種行為,“對,以前怎麼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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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覽表村,建有很多宗祠。每逢過節,村裡的女人們都要擔負起繁瑣的祝禱之事。圖為覽表某宗祠牆上的宗族忌辰

吳利珠講起村裡一個失學女孩的故事:她和鄰居好朋友說好將來要一起讀書,但等到好朋友都畢業了,她還沒去讀書。“你們想想多心酸。當年你的父母要是多給你讀點書,你現在教育孩子是不是更厲害。男孩子讀得書比女兒多,但是他們出去掙錢了,孩子都是女人帶。婆婆們以前就被不公平對待,所以她現在就(不公平)對待你,你以後還要去對待你的媳婦,一代一代複製下去,女性一直過不好,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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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富貴及生育之事若求禱成真,覽表的村民便於夜間,在神龕前為神靈放映露天粵劇,作為“謝神之禮”。

前年村裡街面上還掛起了橫幅:“你不給孩子讀書就是違法。”吳利珠很開心,“現在基本上會讀完九年義務教育,高中就看個人造化了。但如果考上,一般家長都會讓讀。女孩子也一樣,這個變化真的很好。這兩年,村裡的高中生、大學生也越來越多了。很多女孩填志願的時候,還來圖書室諮詢。 ”目前,助學項目已開展五年,共資助200多位貧困青少年,2/3為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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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龕前的桌布繡著“人丁興旺”。

吳利珠談到生育,多子多福一直是當地女性們無法跳出的思維定式。“這種觀念已經流傳好多年了,即便再窮就一定要生,就算撫養再怎麼辛苦。哪怕是90後一代,即便不想生那麼多,個人意志也是完全抵抗不了整個宗族的壓力。”

她給村裡的女性普及避孕知識,免費為她們發放避孕套。村裡的婦女看到避孕套,連連拒絕: “你趕緊拿回去,我才不需要這種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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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也會在家中為神靈供奉香火和“活燈”。圖為村中一座荒廢的老屋,遺留的香灰和傾倒一側的“活燈”。

夜校媽媽

村裡有了男性反對的聲音,“上面是男的,下面是女的,不要亂搞。”那一期夜校沒辦完,被村裡人驅趕,只能關停,她又把課堂騰到下一個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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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惠雙。

2017年,圖書室開辦媽媽夜校,33歲的吳惠雙給自己報了名。

她3歲就被親生父母以三百塊價格送養,養父母膝下只有一子,收養了兩個女兒。養母平日苛刻,沒送她和妹妹上學。她從小夢想校園,名字都不會寫,女兒書本上的字也都認不得。

進夜校那會兒,丈夫剛被關進戒毒所,戒了又吸,吸了又戒,三次戒毒屢教不改,她親自報了警。公婆要贍養,家裡還有五個孩子,最大的也才剛成年,小的不到七歲。惠雙獨自打理一家豬場。丈夫被抓進去的時候,諾大的豬場只有三頭母豬做種(繁殖)。豬場附近是一片墳冢,夜裡便瘮得慌。她不喜歡養豬,討厭糞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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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利珠和女兒家中合影。兒子排行老二,還在外面讀書。

每天早上五點,她就騎著摩托進村拉豬菜,沒有本錢,買不起飼料,就去撿別人家田裡扔掉的蔬菜。只要一走出豬場,她的頭盔就不敢摘下來,生怕別人認出她的臉說閒話。豬菜拉回來,要在大鍋裡煮熟,否則豬養不了膘。餵食總要被豬濺一身汙漬,整日灰頭土臉。

即使生活這樣窘迫,她也沒放棄夜校。每天晚上一個小時的課時,她很少落下。老師每天教五個字,只要手頭停下活計,她就拿起筆來寫,一遍記不住,就多記幾次。“很傷腦筋,昨晚上老師教的,第二天上午就全忘了,反反覆覆的背。”

她被吳利珠稱為媽媽夜校最有毅力、也是改變最大的一位學生。村裡很多媽媽因從小沒有受過教育,都有無法識字的困擾,孩子的功課也無力輔導,出去連男女廁所都分不清。這也是導致輟學率高的原因之一。見她們都有迫切學習的念頭,吳利珠就有了在圖書室開辦媽媽夜校的想法。從十來個到五六十個,媽媽們陸續來報名,三十歲到六十歲的都有。幾番周折下才找好教室,請來了村小的男老師給大家上課。媽媽們坐在講臺下,老師在黑板上每天五個字、五個字地教。村裡有了男性反對的聲音,“上面是男的,下面是女的,不要亂搞。”那一期夜校沒辦完,被村裡人驅趕,只能關停,她又把課堂騰到下一個場地。老師教起來也不容易,有的媽媽們或學了又忘,或被家務事絆住,或者學了幾個字就很難再堅持。有人說:“拿筆比扛鋤頭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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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孩子在媽祖廟前跳廣場舞的媽媽們。

夜校、家、豬場,三點一線,吳惠雙把支離破碎的生活重新打點得井井有條。第一次賣豬,十頭賺了兩萬多,她開心壞了。兩年下來,賺了十三萬,都用於一家子人平日開銷,也沒存下來,豬倒是多到60多頭。丈夫戒毒期間,每個月她都會按時寄500塊生活費。戒毒期沒滿兩年,公婆又花錢把他接了出來,回來後便頻繁對她家暴、性侵,豬場的活也不管不問。

“搞豬場那麼累,他還要強迫你,身上都沒有力氣反抗,只能順從他,每天都這樣,折磨你兩小時。才讓你有覺睡。他讓你感覺我自己在做雞一樣。”吳惠雙漸漸忍不下去了,那天是元宵節,丈夫施暴後,她悄悄吃了兩包老鼠藥,臥床等死。“你別後悔。”她對身旁的丈夫說。第二天,肚子腫的老大,被堂弟媳拉去醫院洗胃。“想死都死不了,不知道怎麼辦,”她說,“覺得我整個人都沒有價值了,太沒用了。”

她去找吳利珠訴苦。吳利珠幫她找了律師起訴,過了半年多才離了婚。她和法官說:“豬場給他,我只要五個孩子。”丈夫至今也沒有給過撫養費,孩子也不來看。告別了19年的婚姻,她頹靡了很多天,笑都笑不出來。

直到2019年11月,吳利珠叫幾個夜校媽媽一起去廣州參加了反家暴活動,惠雙也在其中。她聽到一位女性講述自己走出家暴陰影的經歷,對方已經60歲,表現開朗,她覺得自己也才30出頭,生活不能倒在這裡,決定重新振作,在村裡的漢堡店找了一份服務員工作,菜單上她只認得“漢”字。客人點單時,她手足無措,客人和同事都不耐煩。她就盯著客人的嘴形記字,繼續堅持上夜校。

兩年下來,她可以發微信了,自信也多了起來。同事們學歷都比她高,但漢堡店老闆還是升她做了店長,她又找了一份保險的工作。每個月收入過萬,日子稍微寬裕,經常給女兒們買衣服,“我小時候沒穿過一件新衣服,沒念過書,就想盡力滿足她們”。

吳惠雙覺得自己的前半生都很多放不下的心結。

第一件,歸咎於出身。10歲才見到親人,親生父母有8個孩子,四兒四女。當年家境困難,父母把她和姐姐一起領到養父母跟前,養父母選了她,只因為她的眼睛比姐姐大。父母知道她在養父家的待遇,也沒把她領回去。逢年過節,親生父母也沒給她送過任何東西,這也讓她受到更多冷遇,養母每天又打又罵,缺衣短食。她12歲就給人做”死人工”,在喪禮上敲鑼打鼓,見到親人生離死別的,眼淚就要掉在鑼鼓上。可17歲那年,家裡來人說親生父母家兩個哥哥車禍去世了。她前去弔唁,卻一滴眼淚都流不下來。

第二件,歸咎於婚姻。也是17歲那年,丈夫和她相識,丈夫知道她的身世,握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溫熱,沒多久她就懷孕了。嫁到丈夫家,大著肚子還要幫夫家照顧幾個幼年的弟妹,他家有十個孩子,“每天一睜開眼,就看見一大桶的衣服要洗,一大家子的飯要煮,頭都大了。”結婚的時候,養母嫌她夫家窮困,又生養得多,彩禮也不夠數,就極力反對這樁婚事,把五個月身孕的她踢倒在地,這個孩子也就早產夭折了,她也險些喪命。婚後,她就發現丈夫吸毒成癮,她感覺一天比一天絕望,“我那時候17歲啊,什麼都不懂,就被婚姻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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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TV時,她給自己點了一首《淚滿天》,她說每次唱起都想落淚。

第三件,是長女瑤兒的輟學。丈夫第二次從戒毒所出來,她擔心丈夫復吸,就拉著丈夫一起去了江門開小賣部,賣菸酒飲料為生,又生了個小女兒。瑤兒帶著弟弟妹妹,留守在公婆身邊,瑤兒剛讀初中。有一次,她看見校園霸凌的新聞,打電話給長女,問她有沒有被人欺負。瑤兒沒有說話,她再次逼問,瑤兒就哭了。她坐了8個小時的車回覽表,才知道,瑤兒在學校經常被男生取笑,被欺凌。瑤兒說:“不想讀書了。”惠雙說:“你不想讀就不讀了。跟我去江門。”她想讓瑤兒轉學到江門,但江門的學校要求出示結紮證,證件不全不能就讀,只能讓瑤兒留在店裡打理生意。那時,小賣部生意紅火,接著開了第二家連鎖。丈夫又沉溺於賭老虎機。每天從店裡拿收銀換硬幣,“老虎機能吃人,硬幣嘩啦啦地一天可以吃上幾千塊,店也都賠進去了”,他們又回了覽表。她想讓瑤兒回學校唸書,但原校說學籍已丟失。瑤兒只能去廠裡打工了。

三年前,她上了夜校,把瑤兒也帶到了圖書室,讓吳利珠帶著瑤兒學習。不久,瑤兒也成為了圖書室的工作人員。“我希望圖書室成為她的避風港,她才剛成年,路還很長。女孩子還是要讀點書才能有自信。”

少女心事

來圖書室工作三年,“總覺得人生沒有什麼留戀,但這份工作讓心裡從此有了一根柱子,立在那裡,像黑暗世界裡面的那一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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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瑤兒。

說起輟學,瑤兒心裡並沒有責備過母親。她才19歲,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真的過得很糊塗,就好像不是我的人生,我只是在看著另外一個孩子,對未來也總有一種不能精確它的態度,小心翼翼的。很多事都不敢做。”

有一次圖書室培訓,老師問:“你們覺得你們心態是多大年齡?“她把自己的答案放在了“35歲”,和媽媽一樣大。

因為從小留守,母親疏於照顧,她覺得對母親感情很淡。作為長女,她承擔了母親在命運裡的委屈和怨責,但“很少用女兒的眼光去看她,都是第三方的角色去理解她的苦難和離婚的舉動。”她對旁人總是羞於提起家庭,也有點恐婚。

身為長女,總是有很多抱歉感。小時候就不敢找奶奶要零花錢,哪怕是買本子、買筆。她心想,“爸媽也沒寄多少錢回來,我還老要錢。”有時候又不服氣,“弟弟能有的,自己不能有”。進廠之後,有心儀的男孩子,不敢直言表白。她對熱烈的情感會感到怯弱,從來沒讓自己發生過。

剛來圖書室時,瑤兒只負責日常的圖書借閱工作。看著吳利珠給孩子們上性教育課,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體結構,性是如何發生的,月經為什麼會來。她有了興趣,把課程包下載到手機裡開始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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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兒在圖書室接受培訓,和同事組織夜校同學會。

12歲來第一次例假,她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以為自己上火或者生病了, “以為會來一輩子,還很痛,又絕望又反感,困擾了我很久。”

後來,吳利珠讓瑤兒負責起性教育課程。第一次對孩子們指出繪本上的器官時,她很羞澀說出那些詞彙。隨著孩子們從抗拒到接受,甚至還得到了家長的支持。聽到孩子們每次叫“瑤瑤姐”,“就感覺心裡又亮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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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兒和同事小玲在村裡騎摩托車下班回家。

上了性教育課之後,她開始有意識地教育妹妹們。 “她們知道月經代表她們的一個成長,而不是不好的事情。”二妹來例假時,她拍了拍二妹的肩膀,說:“恭喜你,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二妹說學校有同學談戀愛,她又跟妹妹們普及性騷擾和性侵的常識。

她看到了很多孩子和家長的觀念轉變,“發現了很多生命力。就是從我所接觸過的孩子身上來的,這是我很缺的一個東西。”打工的時候,她充滿對未來的迷惘,來圖書室工作三年,“總覺得人生沒有什麼留戀,但這份工作讓心裡從此有了一根柱子,立在那裡,像黑暗世界裡面的那一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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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兒獨自在村巷中散心。

她在圖書室的月薪是2800元。每個月交2000元給母親,只剩800元給自己零花,母親辛苦,弟弟和三個妹妹都還要讀書,不能再讓他們輟學了。“平日裡同學聚會都不怎麼去,去了就又是多一筆花銷”,化妝品、衣服也不捨得買。

母親發現瑤兒在圖書館工作之後,性情也慢慢變了,觀念不合就會和她頂嘴。她開始憂慮,想讓她出去工作,“你都學了這麼多東西,要用出去,不能一直留在這裡,只和小孩子打交道。去了外面你才有更多改變,學到更多,才會變漂亮更有氣質。”瑤兒認為,母親看不到圖書室工作的前途,自己所學即使出去了也未必能用得上。她更希望自己能調崗到另外一個偏遠小鎮,“最好什麼人也不認識,可能被束縛的多了,就一直都很想嘗試沒有被束縛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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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雙和女兒在海邊散步。

有次,圖書室同事問母親:“你對瑤兒的期待是什麼?”母親回答說:“將來一定要找個好男人結婚,不要像她一樣。”瑤兒很不贊同,“我幸福的前提,是建立在另一個人的基礎上,就一定要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一定要結婚才圓滿?”

鄉村全職媽媽

“你上班還有休息日,我帶三娃,一年365天沒一天休息”,她理直氣壯:“我一個人帶大三個,有權利說家裡的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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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

在吳利珠看來,鄉村全職媽媽,是圖書室婦女工作中最難輻射的女性群體。由於繁重的生育任務,丈夫通常要出去打工掙錢,孩子的撫育責任都落在了這些媽媽身上,日常生活都封閉於家庭內部。在覽表,她們也是最邊緣的女性群體。

小花(化名),和吳利珠家只有一牆之隔,鄰居之間,偶爾推門送瓜送棗,關係淳樸。但平日裡,圖書室開放給村裡所有孩子和媽媽們的活動,小花都沒有參與,因為家中三個孩子,吃喝拉撒都忙不過來,最大的才九歲,最小的四歲,整日裡鬧騰,也不敢帶去驚擾了圖書室的安靜和秩序。

小花從甘肅老家遠嫁覽表,也是村裡最為典型的外省媳婦之一。村裡的男人娶了外省的,人們會說:“娶外省的,都有本事。”對於外省媳婦,他們卻說:“外省仔很窮。”圖書室工作人員藍茂秀對此頗有體會,嫁過來前幾年,逢人都不稱呼其名,只叫“福建的”,“在這些大男子主義面前,只能把自己縮小,久了就越縮越小,一點自信都沒有。來了圖書館工作,好像才有了名字。”

小花13歲那年,父親早逝,家中還有哥哥和弟弟。她決定遠嫁時,母親極力反對,丈夫從小被送養他鄉,兩年前才尋回親人,去年才帶她回到覽表生活。夫家家中貧困。現在住的房子都是堂伯家的。結婚時夫家給母親的彩禮才兩萬塊。按甘肅老家習俗,彩禮都得十餘萬。母親經常電話裡抱怨,小花深知母親獨自撫育兒女的辛苦,她總在心裡說“對不起”。

嫁過來後,小花接連生育三個兒女。大的還沒斷奶,小的又嗷嗷待哺,左邊抱大的,右邊抱小的,體重也瘦到了90斤。小花母乳不夠,全靠奶粉餵養,300多元一罐。丈夫在工地上工資近萬元,每個月寄3000元回家,還要每月付1000塊贍養費給公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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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家中。她從學校接回兩個兒子後,又去幼兒園接女兒,兒子獨自留在家中做作業。小花每天要輔導三個小孩

老二腸絞痛,又落地醒,夜裡就嗷嗷哭不停,整晚都得枕在小花胳膊上睡。她的胳膊時常麻痺,可小腦袋瓜一碰到枕邊,就得抱回懷裡,重新哄睡。一直抱到第二年,她懷上小女兒,又經常缺氧,每天都得挺著大肚子跑醫院吸氧,直到臨盆分娩。女兒出生之後,兩個兒子開始滿地撒歡。一碰到發燒感冒,馱著三個孩子走幾里路去村裡的小診所看病,像一隻幾乎被壓垮的駱駝。“身子也不如以前硬實了,早上送孩子上學,騎著摩托車,風稍微一吹我會頭痛。天氣一變,關節就痛。”有一次嗓子發炎,身子也疼得起不來床,身邊依然無人幫襯,婆婆還和她發生齟齬,半夜三點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吵架,她氣得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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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出門送孩子上學。

丈夫去了深圳建築工地務工,每個月回不了幾天,回來了夫妻總免不了瑣碎的爭吵,小花“感覺多養了一個兒子,男人總覺得生孩子帶孩子是理所當然,除了買吃的,其他都不管不問”。丈夫叫累,小花懟回去:“你上班還有休息日,我帶三娃,一年365天沒一天休息”,她理直氣壯:“我一個人帶大三個,有權利說家裡的任何一個人”,丈夫不再回話。

近來,學校老師跟她反映兩個兒子性格封閉、沉默寡言,她又擔心又自責,“以前在外面老是租房子,又不認識人,整天我一個人帶著,又不敢揹出去,都在家裡憋壞了。現在學習都不好,怎麼教都記不住,學校把問題全丟給家長,字都是我一筆一畫教的,使了全力也跟不上,心裡都放棄了,只能怪自己沒教育好。可是深圳上學貴、門檻又高。”為了讓兒子多和外面的人接觸。小花給他報名補習班,每個月300塊學費,每天晚上補一小時課。兩男一女,在覽表已算是生育“標準線”,小花覺得對丈夫沒有一絲虧欠,再不想生育了。

作為外省媳婦,小花在覽表,也沒有可以訴說的人,所有的苦楚,都由自己消化。每天柴米油鹽,六點起床,凌晨才入睡,總覺得時間不夠,忙得自己都沒有難過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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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在家中做工。

小花不喜歡伸手要錢的感覺,她覺得“安全感要由自己創造”。但又不能去工廠。孩子每天4點就放學,廠裡下班晚,週末也經常得加班。她每天從當地服裝廠拿零活,在家中縫紉衣服,一件兩毛錢,每天縫上400多件,賺個八九十元。“在覽表,很多女人都只在家裡帶孩子,老公給多少錢就花多少。哪怕每天只賺個幾十元,我心裡也踏實點。不努力,小孩子就得吃苦。”

都說覽表人愛兒子,但小花覺得自己對女兒偏愛更多。她回憶做女兒的時候,父親去世得早,母親把孩子們窮養大,從小有一種不安全感。她說,“現在三個孩子我都一個人拉扯大了,做女人做到我這樣,什麼都不怕了。女人經歷了這些,內心自然就強大了,現在我就想跟女兒做朋友,將來她出去做什麼事都會支持,別像我現在,整天待在家裡,沒有人身自由、沒有自我,全是孩子,全是家。我結婚太早了。”

讀書是否成為女孩子走出去的唯一出路,吳利珠也無法給予肯定答案。很多女孩出去打工後,也很難跳出傳統的觀念。哪怕身處深圳這樣的大都市,她們還是生活在鄉土社會的人際圈裡,很難接收到新觀念和新知識,接受社會歷練和成長的途徑依舊狹隘。 “圖書室的工作,只能是潛移默化,影響到的還是村裡思想比較開放的那撮人。整體上真的很難一下子改變”。但對於時常流連於這裡的母親與女兒,回頭看過去,自己今昔對比已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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