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少女被母親送給禽獸——由煙臺性侵案想到的《紅樓夢》情節

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高管性侵養女案”居然據說出現了某種“反轉”。

起因是財新網發表了一篇《高管性侵養女事件疑雲》的報道,聲稱鮑毓明認養女孩的原因,是在收養之初,女孩的母親稱當女孩到了年紀就與鮑毓明結婚,鮑毓明收養的其實不是個女兒,而是妻子。女孩受侵害的經歷,被此文定義為一個缺少關愛的少女向“養父”尋求安全感的過程,並且把女孩塑造成了一個忌憚自己出身,追求“好生活”,“追求養父的愛”的形象。


當少女被母親送給禽獸——由煙臺性侵案想到的《紅樓夢》情節

文章處處暗示女孩對這種關係的自願傾向,暗示著“報案不是女孩的原意,只是一時鬧彆扭;如果女孩報案當真,鮑毓明才該是被欺騙的一方”這樣的意思。

雖然後來迫於網友壓力,財新網刪除了此文,但是這篇文章造成了相當大的影響。某些“吃瓜群眾”直接留言說這就是“仙人跳”“如果真不是自願,那麼大姑娘怎麼一直不逃跑”“肯定還是錢沒給夠”這樣的話。讓人不禁要感嘆“人言可畏”。群眾的無知和偏見正是惡魔最好的幫兇,也是壓死受害者的最後的稻草。


聖經上說,陽光之下無新事。這樣的故事,三百年前就發生過,曹雪芹把這個故事的原型加以改編,寫入了傳世鉅著《紅樓夢》。

尤老孃在第一個丈夫早逝後,帶著兩個小拖油瓶女兒改嫁給了尤老爹,後來老尤也死了。此時作為單親母親的尤老孃年老色衰,難以再嫁,又沒有兒子,就在自己兩個女兒身上打起了主意。


當少女被母親送給禽獸——由煙臺性侵案想到的《紅樓夢》情節


尤老爹的女兒尤氏高攀嫁到了寧國府做賈珍的填房,尤老孃就時常帶了兩個女兒來蹭好處打抽豐。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引起了賈珍父子的覬覦。尤老孃居然也就順水推舟,假裝糊塗,任由他們玩弄兩個年幼無知的女兒。這種行徑,與老鴇何異?她自己對賈璉說:

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那裡的話。在家裡也是住著,在這裡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裡,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

兩個年輕未婚的女兒,隨便住到別人家去,當媽的還覺得在哪裡住都一樣。這是完全不把女兒的名聲當回事兒了。尤老孃的眼睛裡只有錢,為了眼前一點利益,不惜毀了兩個女兒一生,導致她們後來都找不到好婆家,紛紛走上絕路。

那時的尤三姐也就只有十三四歲的年紀,母親的三觀是女性必須賣身來養活自己,大姐為了討好夫家,只能聽之任之,二姐則首先順從了母親和姐夫的安排,於是懵懂的尤三姐也只得跟著行事。在姐夫的利誘和母親的威逼,以及姐姐的言傳身教之下。

三觀還沒形成的孩子,在被成年人安排著鑄成大錯,而且此後被大家定義為“她是自願的”。


寶玉說,這對姐妹真是一對尤物。尤物這個詞兒,有美好的玩物之意,寶玉從來不會把這個帶有輕蔑意味的詞兒用在他心愛的林妹妹身上。其實尤家姐妹本來不姓尤,是因為隨母改嫁,才姓了尤,才成為尤物——曹雪芹暗示我們,她們的母親,是這對姐妹悲慘命運的始作俑者。

在原著中,賈蓉來找兩位小姨調情時,尤老安人在睡覺;賈珍賈璉叫了尤二姐姊妹陪酒時,尤老孃自動迴避了,她一直在主動提供機會給賈珍父子來玩弄自己的女兒。


當少女被母親送給禽獸——由煙臺性侵案想到的《紅樓夢》情節


星星的母親也是這樣一個因貧喪志的人。她說自己的孩子從小磕磕碰碰,有人說為孩子找個“養父養母”能為孩子衝災氣,迷信的她在網上看到一個網友發的一個收養孩子的帖子之後,就決定要見鮑毓明。2015年9月份他們在南京第一次見面,知道他條件優越,就將自己的女兒送給他養了。據鮑毓明說,按照他的個人條件,無法辦理收養手續,星星的媽媽就說,那就等星星到了年齡辦結婚手續,反正都是一起生活。——這話可能還真不是撒謊。

一個四十出頭、高大健壯、日理萬機的海歸高管,不想找對象,卻忙著在網上“誠心收養孩子”,明擺著就是衝孩子來的。星星未成年,沒有判斷力,她的母親不可能不明白,可以斷定,她就是想把女兒作為包袱甩掉,再領點兒好處費。彼此不必說破,心領神會了。

星星長大了,明白養父是個禽獸,多次報警未果。為什麼多次報警而不是直接跑掉?很多看客質疑這一點。其實這也很好理解,因為貧困無助又被洗腦的小女孩已經成為了打開籠子也不會飛的鳥,她沒有任何立足社會的能力,所以,她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被鮑毓明控制了。為什麼不回家?因為家已經不要她了,她是被生母賣給了乾爹。但是,她的狀況,被冷漠看客解讀為“自願”。

尤三姐也慢慢長大了,雖然那時沒有網絡,也沒有學校,她的正確三觀樹立較遲。當她知道了廉恥時,已然失足,難以脫身。母親成天拉著她往姐夫家跑,如果不去,母女三人已經習慣的優裕生活就要喪失。如果報官控告賈珍,她又沒有證據,也找不到訟師,讓一個三寸金蓮的十幾歲女孩去告倒朝廷三品威烈將軍,那個時代,絕對比現在星星告鮑毓明要困難得多。


當少女被母親送給禽獸——由煙臺性侵案想到的《紅樓夢》情節


通常這種未成年的受害者在心理上會出現反覆,因為無法改變現狀,又無人可以求助,她們只能扭曲心理,讓自己相信這種情況是合理的,甚至於,讓自己相信自己是愛對方的。因為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

對於少女被騙失身後的心理狀態,老舍也在《月牙兒》裡有類似描述:

我後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歡,我不知道怎樣好。我要跑開,永不再見他;我又想他,我寂寞。兩間小屋,只有我一個人,......。他供給我吃喝,還給我作了幾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這些衣服,又捨不得脫去。我不敢思想,也懶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麼兩塊紅。我懶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閒在了,總得找點事作。打扮的時候,我憐愛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淚很容易下來,可是我設法不哭,眼終日老那麼溼潤潤的,可愛。我有時候瘋了似的吻他,然後把他推開,甚至於破口罵他;他老笑。


然而自己無法欺騙自己,她意識到自己是被欺騙和被玩弄了,於是又試圖反抗。

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不堪,仗著自己風流標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捨,迷離顛倒,他以為樂。……那尤三姐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或不稱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

當少女被母親送給禽獸——由煙臺性侵案想到的《紅樓夢》情節

這些表現,與鮑毓明聲稱的對星星“要星星不給月亮”“她很任性”之類的描述如出一轍。事實上,星星在鮑毓明的孤島式掌控中,被洗腦和控制的程度肯定比尤三姐深多了。尤三姐的經歷算是雛J,而星星則是完全的X奴。可是在許多看客眼中,得到了錢的就是最大受益者,與其在自行車上笑,不如在寶馬車上哭(甭管是為什麼哭)——這個少女這麼作,肯定還是因為“錢沒到位”。還有無良記者說這就是“故事會人格”,受害人是“缺愛拜金少女”……

具有傳統糟粕觀念的人在解讀桃色事件時,總是習慣於從女性身上找根源,對男性則抱有較多寬容和諒解,如果本身又很拜金,更容易以己度人,看見人家因為失身而得到幾個錢,簡直恨不能以身代之。看見人家求助和控告,就說人家是騙錢的、得便宜賣乖。

尤三姐對她姐姐說:“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汙了去,也算無能。……趁如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准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後悔不及。” 所以,她也知道,她這樣折騰,並不能真正反抗和懲罰賈珍父子,但是如果完全逆來順受,又不能甘心。

她的心態就是這樣矛盾著糾結著,外人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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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毓明在警方和公眾面前把自己偽裝成了一個負責任的人,聲稱這孩子是他“現在的女兒,未來的妻子”。可笑又可怕的是,還真有不少人(包括警方)很認這套。

婚姻的承諾,對於君子來說,是一生相守相愛的承諾,對於惡魔來說,就是佔有和性侵的長期合法化。

賈珍也對尤三姐有合法納妾的想法,他還真是一片真心。可是尤三姐明白,這只是他們父子對自己長期霸佔和共享的一個邪惡計劃。她希望擺脫這種罪惡的生活,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因為姐姐找到了心愛的男人,擺脫了賈珍父子的糾纏,母親也可以得到賈璉的供養,所以尤三姐此時不再需要繼續賣身給寧國府了。她希望能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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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三想,也許自己也可以像姐姐一樣,找到一個可以原諒自己過去的人,也許這個人就是柳湘蓮。他父母早喪,不會有公婆計較兒媳不光彩的過去;他家境貧寒,出身不高,不象大戶人家對媳婦會有種種挑剔;他素性爽俠,不拘細事,應該有一顆寬容大度的心;而且他自己也是出名的無形浪子,以前也是“眠花宿柳,無所不為” 的,應該也不會對妻子年幼無知時犯下的生活作風錯誤過份追究吧?抱著這樣天真美好的夢想,尤三決定要做一個好女人,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她不在乎他沒錢沒勢、萍蹤浪跡,只希望在這疲憊的紅塵中找到一個可以接納她、與她相依為命的伴侶。


她願意等待柳湘蓮,並把這種等待作為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從此拒絕了與賈珍父子的來往。


然而,即便是柳湘蓮這樣一個人,也不能真正脫俗。尤三姐認識柳湘蓮,是在五年前,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看中了戲臺上的小生,本身就是一種偶像式迷戀,在臺下能打聽到的也只是他的家境背景和他傳說中的性情和事蹟,他本人究竟如何,她並不知道。可是她又哪裡能有機會去深度瞭解或者另尋良人呢?

柳湘蓮不想做“剩王八”,於是他拒絕了這門親事。這本身也很正常,無可厚非,問題是他並非一開始就拒絕,而是在送了定禮之後又反悔,明擺著是在打聽了尤三姐的底細之後,嫌棄了她,又上門來討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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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極大刺激了尤三姐,在得到希望之後又馬上陷入絕望,對於一個自幼被侵害、心態扭曲的人來說,很容易激發她的極端行為。唯一的走向新生活的道路被堵死了,再不可能與心愛的人有任何交集了,那麼,總要與他發生點兒什麼才能讓自己此生無憾吧?——

她選擇了用他的訂親禮鴛鴦寶劍送自己上路,告別這惡濁的人世,也拋棄這個令人嫌棄的不潔的自己

這大概是尤三姐這個表面剛烈任性的女子一生中唯一一次成功選擇了自己的命運。然而,即便是這樣一次成功的任性,還被很多讀者聲討,說她是道德綁架大好青年柳湘蓮,因為柳湘蓮被尤三姐的行為所震撼出家了。

其實尤三姐從不想要綁架柳湘蓮,她只是一時絕望和激憤,想要做回自己的主。柳湘蓮的出家是他心態反覆不定又對自我人設產生懷疑的結果,而且跛足道人的點化也功不可沒。但是在很多讀者心目中,尤三姐配不上柳湘蓮,她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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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為公眾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才使程高本為了保證發行市場,忙不迭地把尤三姐改寫為純潔潑辣的處女白蓮花,造成明顯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塑造的矛盾,減低了作品深度和人物光彩。


如果尤三姐不自殺,她和柳湘蓮說明一切,就能幸福了嗎?並不。

柳湘蓮即便是娶了才貌般配、性情相投的尤三姐,他們還是無法擺脫世俗的牽絆。柳湘蓮需要依靠權勢家族謀生,他連婚房都得薛蟠幫忙置辦,這回要是跟賈璉作了連襟,日後難免涉及與賈珍的交往,那將是何等尷尬?他自命不凡,清高孤傲,日後若有關於妻子的流言蜚語傳來,他該如何自處?

尤三姐長大了,她不再是十三四歲的懵懂少女,她陡然明白,自己的一生註定是不堪的了,所以,不如提前結束。不能死在心上人的懷裡,那就死在他的劍下,也是一種圓滿。

其實,這種幼年受到過侵害的孩子,心理創傷是終身難愈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作家林奕含根據自己十三歲的親身經歷寫下的小說,講述了自己幼時被補習老師侵犯的經歷。她的事業取得了成功,也令那個禽獸身敗名裂,然而她還是自殺了,雖然她有著寬容的婆家和愛她的丈夫,但她還是走不出心靈的陰影。這個悲劇背後的推手之一,就是她那規避性教育、一味要求她溫良恭讓的親生父母。

當少女被母親送給禽獸——由煙臺性侵案想到的《紅樓夢》情節


這世上從來就不乏惡魔,從遠古到現代。有些戀童癖是生理的,無法教育、無法剋制,也難以識別,我們需要在法律上加強對未成年人的保護和對相關犯罪的打擊力度,從醫學上加強研究對這種變態的治癒和人道消滅的可行性,以及實施基因篩選等預防措施……但是這些都需要時間,而一個孩子只有這一生一次的成長機會,毀了就是毀了。所以,最可行最便捷有效的方式就是家長要多操心多盡責,家境好的要注意給孩子正確及時的性教育和自我保護意識,家境差的,除了自尊自愛教育之外,更不能因貧喪志,把孩子推給禽獸。

從現有的所有未成年人受侵害事件來看,禽獸們的身份、年齡、性格、外形、職業、愛好、智商各有不同,但受害者的父母的不作為都是共同的。父母是孩子最早的老師,也是孩子最信任的人,理應成為最可靠的保護者,而那些為了錢財把孩子出賣給魔鬼的父母,則不配為人。更可怕的是,那些受害者也往往被與她們的人性淪喪的父母相提並論,被汙名化、妖孽化,承受二次傷害。

所以,除了嚴懲禽獸之外,追究那些出賣自己孩子的父母的罪責也十分必要,而且這也有助於揭出幕後的黑色產業鏈,解救更多受害者。

希望每個孩子都能在陽光下平安、健康地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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