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 謠夢 金色年華 (十二)上

……我赤腳走在一條泥路上。天陰沉沉的,但並沒有下雨。路上卻泥濘的厲害,雙腳又有滑滑的感覺。路基似乎很高,路基下是一片水塘。水塘中的水像是沸騰的開水,很洶湧地翻滾著。水花激得很高,路上的泥濘像是水塘中的沸水造成的。我怕沸水濺在我的身上,身子死命地朝泥路的另一側靠。但是,雙腳卻不聽使喚,自顧朝水塘這一側滑。我很焦急,也很惱火!我低下頭,仔細觀察地面,卻發現路面的淤泥底下居然是一張地毯。地毯正被什麼東西扯往路基下的水塘中去。我想跳起來,但路上的泥濘黏住了我的雙腳,讓我動彈不得。我看見水塘裡有一張臉在朝我怪模怪樣的笑……

當家人打電話給大隊,託人帶口信給我說,祖母已世故,讓你趕緊回家時,我正在田畈裡幹活。接到口信後,我即跟隊長請了假。去奔喪的假,隊長自然不便阻攔。我將農具交還給借我的農戶,去房間裡轉了轉。並沒有什麼東西需要帶回家的。便甩開雙腿,朝小鎮疾步趕去。

我知道,祖母常年居住在伯父家,喪事肯定會在伯父家辦。在臨近伯父家後門時,我已看到白幡飄飄,便徑直進入伯父家的後門。祖母已被白布蒙著,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門板周圍坐著一圈頭披白布的人。我也分不清誰是誰。坐在那兒的人顯然沒有料到,我會突然從後門闖入。迎接弔唁的哭聲也沒有來得及響起。我已走去祖母躺著的門板前,伸手揭開蒙在祖母臉上的白布。默默注視了片刻。

祖母很安靜的躺著。只是臉色白的有些怪異。眼眶已深深的凹陷著,頭髮白多黑少,似乎已經被仔細的梳理過。應該在她的腦後盤了一個髮髻。不高的枕上沒有散亂的髮絲。祖母離世時,已是八十有零的高齡,也算是喜喪了!她臉上原本深褐色的老年斑,也已成淺褐色的了。她似乎正在熟睡!我不敢太長時間地打擾祖母,片刻之後,我輕輕地將白布蒙上。

第50  謠夢  金色年華 (十二)上

門板一側的長凳上,靠近祖母頭部的地方,已經空出了一個座位。有人牽住我的手,讓我坐到空位子上去。我這才看清,空位的邊上,正坐著我的父母;我坐下後,即有人在我的頭上套上了一個白布長套。我知道,這是披麻戴孝呢!又有人,朝我手中塞入了兩包“利是”糕,玫紅色的包裝。祖母的喪事果然是當做喜事來辦呢!

我坐下之後,才抬眼打量坐在對面的那一排人。那是伯父一家。堂兄坐在我的對面,正朝我直愣愣的看著。我想展露一個微笑,跟對面打個招呼。但又覺得在這樣的場合,展現笑容似乎又不太妥當。只得硬生生的將笑容憋了回去。我估計,我當時的面部表情肯定十分怪異,以至於讓坐在對面的那些人的臉上都跟著露出了很怪異的神情。

在給祖母辦喪事的日子裡,我總是陪伴著父母面朝著祖母的遺體坐著。有人上門弔唁,女眷們會哭聲漸起,男人卻只是低著頭坐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也許是在回憶逝者生前的慈愛;也許是在想,這是人生誰也難以避免的結局;也許是在感慨人生的短暫;也許什麼也沒有想,頭腦中一片茫然。

我曾悄悄地打量坐在對面的堂兄他們,也許是他們的年齡畢竟較長於我,已經學會了不動聲色。我還真不能看出什麼端倪來。那時,政府已經推行了火化。也不知道是因為小城的火化場生意太好竟一時排不上號,還是因為去鄰縣的火化場路程反而近了許多?反正父親他們決定送祖母去鄰縣的火化場。父親請了那位幫他製作火統的朋友幫忙,還特地借了一條帶蓬的掛漿水泥船。父親的那位朋友不愧是位鉗工,什麼活他都能拿得出手。他居然還會駕船。

第50  謠夢  金色年華 (十二)上

承載著祖母遺體的喪船駛出小鎮後,便朝南拐入了農村常見的那種曲裡拐彎的小河。沒有多長的時間,我已經辨別不清了方向,只知道喪船一直在向南駛。祖母依舊被蒙著白布。她躺著的門板被放在船艙中。天空陰沉沉的,似乎是沒有下雨的黃梅天。我和父親坐在船尾的棚下,伯父和堂兄,坐在船艙前的船板上。

父親的朋友和堂兄在一個廠子工作,但似乎關係並不怎麼樣。堂兄似乎並不看得上我父親的朋友。我父親的朋友似乎也不待見我的這位堂兄。他倒情願與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父親帶我坐在船尾,顯然也是為了照顧朋友的情緒,常常很巴結的敬菸。畢竟是朋友在幫助開船,這一趟的遠程,是全仗了他的朋友了。

掛漿船行駛時動靜很大,機器“乓乓”作響,常常淹沒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聲,這似乎也沖淡了許多悲傷的氣氛。我後來一直奇怪,父親在借船,在請人幫助中,為什麼不乾脆再借一面喪鑼?沒有我幼年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聽到的那種喪鑼聲,我總覺得這樣的出殯,顯得不太正規。但在祖母跟前,我是他的次子的長子,自然沒有我隨便置喙的權利。長子長孫都在船頭上坐著呢。

況且,事情是父親在安排,我總不能去指責父親在安排的欠缺!黃梅季節,小河的水自然會長的很高。船在駛小河,抄近路的弊端,很快顯現了出來!在一座低矮的石橋下,船無法通過。前半條船已經進入了橋下,船頭已經在橋的那一端,船上的木架子蓬頂卻給橋面擋住了。好在父親的朋友做事嚴謹,估摸著可能橋太矮,船篷太高過不去。在駛近石橋時船已經開得很慢,差不多是僅憑船的行駛慣性,讓船進入橋洞的。

第50  謠夢  金色年華 (十二)上

船停在了橋洞下,我探頭朝上看,船篷正與橋面平齊。船篷是木製的,像一間小屋,平時,大概是船家晚上睡覺的地方。如果,剛才父親的朋友,做事毛躁一些的話,沒有仔細的估摸硬生生的將船駛進橋洞。後果還真不堪設想!要麼船篷被橋面的長條石拉下,整個木架船篷壓在船尾上!要麼橋面的長條石被船篷頂離橋頂壓在船艙上!我仔細地觀察了那個木製船篷和頭頂這座小石橋的條石橋面,船篷做得很堅固。似乎後一種的可能性會很大一些!

船尾的我們三人,正在打量著頭頂的橋面,思考著怎麼將船駛過去。伯父仍坐在船頭仰著頭朝石橋發呆,堂兄卻不知何時已爬上了石橋,站在石橋上大發議論。他說,“古時候有一個人為了稱出大象的分量,將大象遷入了船中,看大象入艙之後船的吃水深淺......”我知道,他想說的是“曹衝稱象”。這個典故可以說已經家喻戶曉。果然,父親的朋友出聲打斷了他的話:

“好了!好了!你爬到上面去幹什麼?你是去搬石頭來壓艙嗎?那行!我等你去找一些石頭來!你也不睜眼看看,這附近你找得到一塊大一些的石頭嗎?把這座橋拆了?壓完艙之後,在把石頭放上去?或者,去岸上挖泥?你十根手指當釘耙用啊!總喜歡說大話!你怎麼不動腦筋想一想,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眼前的問題!”

父親的朋友讓我和父親站起身子,雙手託著橋頂使勁。船身果然下沉了不少!他朝橋上的人喊道:

“你下來!也要說明頂!”

三個人用力,船篷已經堪堪而過,父親的朋友也來幫一下手,邊頂邊蹬著船,讓船慢慢的前行。片刻功夫,船篷已過了橋洞。堂兄似乎很委屈,一聲不吭的坐去他父親的身邊,我卻為堂兄感到汗顏!在旁人眼中很小事情,幹嘛弄得如此的張揚?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聰明似的!

第50  謠夢  金色年華 (十二)上

祖母的火化很順利。沒有太長的時間,祖母已被裝入一個小小的骨灰盒中。父親捧著骨灰盒,便是坐在船中回來,也一直沒有放手。我想幫助拿一會,父親也不讓。下船和上岸,父親總會說:

“媽,我們回家了哦!”

“媽,我們到家了哦!”

神情甚是壯嚴,也顯得很是落寞。不過,看著祖母的骨灰被裝入盒中,我的心中總覺得怪怪的,這便是人生哦!人生便是這樣的結局哦!

火化回來後,父親問我,誰教你一走進祖母的靈堂,便去揭開祖母蒙臉的白布的?我說,沒人教我啊!不是得見最後一面嘛,我不揭開白布,怎麼能見祖母的臉?父親問:

“祖母移靈時,你沒有看到床單上有血?”

我點點頭。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這樣問,但我又不能反問。只是疑惑的看著父親。父親卻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祖母的入土為安,父親沒有讓我去。說是我請假時間太長不太好!會影響到我接受再教育的表現。這令我很沮喪。在小時候,我曾聽父親唸叨過,說祖父的墳地風水好的出奇。那時候,祖父的墳地有兩顆很高大的櫸樹。每當夜色降臨。很遠的地方,便能看到櫸樹上有兩團紅光。就像是兩盞大紅的燈籠掛在樹幹上一樣。

父親說,許多曾夜間路過那裡的人,都曾經跟他說過,“有這樣的事。”可惜,如此好的風水,在後來的“破四舊,平墳還耕”運動中,被破壞了!父親只好收斂了祖父的骨骸,遷回了離老宅不遠的一塊桑地裡。

“不過,現在的墳地,風水也很好!”父親說,“墳前面臨一條小河,另一條小河從南而來,與墳前的這條小河,在桑地的東南不遠處回合後,繞桑地而北。”

第50  謠夢  金色年華 (十二)上

祖母的入土為安,必定是歸葬入祖父的墳墓了!我倒確實想去看看父親所說的好風水。但父親不讓我去,我又不能強去!只得重回我的知青點。

回生產隊之後沒幾天,大隊來通知,讓我去大隊的磚瓦廠幹活。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為,插隊落戶之後,我得在田裡摸爬滾打幾年了!心裡早已做了這樣的準備,看來,母親與西街的那戶人家套近乎,還是起了一些作用的!

所謂的磚瓦廠,其實只是一間製作平瓦坯的小廠。廠區內,雖然也有燒磚的土窯,但內部的管理似乎分成兩塊,燒磚與製作平瓦坯並不相往來。製作平瓦坯的車間並不制磚,制磚有一個專門的場地。兩個人已經挖了一個很大的泥潭,赤著腳不斷的踩踏著爛泥,這是做磚坯和土瓦坯的原料。泥潭的邊上便是他們的脫坯場。

將踩踏成粘粘的一團泥,高舉過頭頂,猛地朝作臺上的磨具砸去,“砰的一聲”,爛泥糊住了磚模,製作師傅拿起了鋼絲弓,輕輕的上下一劃,再將磨具架鬆開,一塊“八五磚”的坯料就完成了。很快,便能在空地上樹起一道磚坯的架空牆。

看他們製作土瓦坯,實在是一種藝術的享受!一個木製的圓筒被安裝在一個木盤上。轉動圓筒,輕輕的將黏黏的泥土糊上去,邊轉動圓筒,另一隻手沾上水,將粘土抹光。圓筒上設定有劃線,收縮圓筒,將圓筒從泥筒中提出,四片連在一起的土瓦坯便製成了。這與現時城市裡開設得陶藝吧有些相似。

……

(未完待續)

PS:選自胡楊木著作紀實文學《百年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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