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秋詞，一往情深深幾許，只是對妻子感情的詮釋嗎？
這首詞是納蘭性德最好的詞作，沒有之二。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納蘭性德《蝶戀花.出塞》
28歲的納蘭性德，接到了秘密軍事任務。作為乾清宮的侍衛，他已經在這個職位上熬了五年。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是文進士出身，按照他私人的願望是中進士之後，進入翰林院。至少納蘭性德在中進士之前主要的生活和學習軌跡是受教於大儒，並在推廣刊刻漢族書籍上有所建樹。
其實這樣的選擇和期待是沒有錯的。他們家族並非是和其他貴族一樣靠征服戰爭隨同努爾哈赤起家，相反，他們祖上作為明朝藩王是被努爾哈赤鐵血征服，以寧可滅族的果敢與努爾哈赤對抗，其結果是，唯一一脈投降的人獲得了努爾哈赤的封賞，並納入貴族體系。這個人就是納蘭性德的祖父。
我不知道這位祖父是否和納蘭性德有過深切的互動沒有。但是納蘭性德的從文之路，彷彿是精心選擇的，不願意他們家從事武功和征服。
納蘭性德在中進士之後，有長達一年多的時間沒有授予職位，甚至志在必得的翰林院也和他無緣。按道理，他進翰林院分分鐘，但是之後卻安排他給比他大一歲的康熙做類似御前侍衛的職務。
當然納蘭性德是有資格的，只是這個位置是他願意還是多方協商的結果？康熙皇帝有意栽培他做近臣，還是父親納蘭明珠希望納蘭性德能夠用仕途功勳保住家族的榮華富貴？
但是納蘭性德對這份工作並沒有太快樂。按道理年輕人高頭大馬，黃馬褂紫禁城行走，護衛在皇帝左右，這是何等風光。雖然扈駕康熙從塞外到江南都是一件辛苦事，然而年輕人熱血報國，必有豪邁，但我們從流傳下來的詞裡，無論是他二十六被派到柳溝牧馬，還是他28歲承擔重要的軍事人物，都沒有年輕軍人應有颯爽豪情。
他有一種獨特的孤獨和悲涼感，彷彿是經歷了無數次戰爭後的滄桑老人。這和他年齡職位不符合的氣質到底來源哪裡？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裡，牧馬頻來去。”
康熙21年八月十五日，納蘭性德奉命與副統郎坦出塞，遠赴和俄羅斯交界的梭龍地區，去偵查考察邊境的情況，敵方的軍事部署，我方的設施準備，以及當地少數民族的狀況。他們走的是軍事驛站，深秋時節，已經行至幾千裡以外的塞上。對於納蘭性德來講，這次任務也讓他充分看到了中國北方地區的實景實貌。這不是扈駕康熙，是輕騎簡從的軍事任務，是他作為康熙親信，但同時是一個武官擔負任務。
我很渴望他呈現出那種塞外軍人的英勇豪情。“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彎刀”這樣的戰氣。但是沒有。他有的是和他年齡不相符的歷史滄桑感。
這第一句就是上帝之眼，從古到今的江山，從來就沒有長久過。在戰爭的號角里，馳馬逐鹿，滾滾煙塵，都是戰馬奔騰過來又奔騰過去，來搶奪這塊天然河山。
這政治上很不正確呀，要知道此時清朝定鼎才不過30多年，形勢一片大好，大家都在唱國祚永存，江山萬年，皇帝萬歲，大清萬歲，納蘭性德這是瘋狂了吧，他是瘋子，還是天才？
就算是在塞外，那也是清國之疆域，清朝祖先的發祥地，他何以一句，河山無定據？這是嘲笑清朝的征服嗎？有你之今日，就有今日之輪迴。
“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我站在這塞外，滿目荒涼，只有西風不斷吹過，那荒原上的丹楓樹瑟瑟挺立在夕陽裡。
那麼在中國古典的含義裡，丹楓樹是忠貞相思之樹，它長在水邊山林，以火紅的顏色來表達無盡的相思。
那麼草原上可能有丹楓樹，但這裡的丹楓樹會不會有其他的含義呢？
納蘭性德的祖上葉赫那拉，正是統治著葉赫河流域的大片森林和草原。而這正是當下納蘭性德所經過的清朝的北方地區，遼寧和吉寧地帶。他們家族受明朝分封，世代居住此地，一向安樂淳樸。但是這樣的平靜被努爾哈赤打破，
葉赫家族是被動應戰，因為愛新覺羅家族想要他們的土地。葉赫家的首領稱，戰死到最後一人都絕不投降。其結果，是葉赫幾乎被滅族。
納蘭性德看著自己祖上的土地，那些戰死的先民，如何不有所感。他自己就像一棵孤獨的丹楓樹一樣站在先人的家園上。
如果沒有戰爭，他納蘭性德該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吧，他的慈悲聰慧必會讓這裡興旺發達。
陳後主說，“相思楓葉丹。”
他和父親的命運如何不是被挾持進宋朝的後主，父親的戰戰兢兢，他自己仕途的沉默寡言，都是屠戮之後的後遺症。葉赫那拉剩下不多的人了，他像楓樹一樣站在荒原上頭，那祖父嘴裡的快樂，那人民的安樂呢？
“從來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
說起來也是現實的無理和謬論。這裡埋著他的先民，這裡還殘留戰爭的冤魂，但是反而是他，金戈鐵馬地來到這裡。他的任務是勘察邊境的異國武裝。
他也想過死亡，這是出塞前就有的思想準備。為人民的太平和國家的安定，他義無反顧會這麼做。
但是另外一方面，困惑他內心的那棵刺，也是家族永遠的刺，總在隱隱疼，他納蘭家族有什麼過錯，要經歷這樣的災難，那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沒經歷過離殤的人永遠不懂得死亡給活人帶來什麼。他經歷過妻子的死亡，如今他面對是家族的冤魂。
而他自己踏馬前行，有上帝之眼又如何，有慈悲之懷又如何？他最好的歸宿就是戰死邊疆吧。他祖先之地，他應歸之所。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我彷彿看到納蘭性德孤獨的大笑，那笑裡有滄桑之極的淚水，他所愛的妻子，你現在在哪裡，我血液裡的祖先，你們現在在哪裡？
沒有迴音，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回聲。只看到那深山夕陽如他的笑，只看見深山秋雨如他的哭。
這時候是絕對不只是納蘭性德寫給妻子的深情，這是他對他的家族祖先命運的蒼涼悲哀。
這是一首瘋詞，滿紙的瘋言瘋語。但是很奇怪，它流傳下來了。因為不早不晚，納蘭死了。如果他活著，第一句話就可以讓他下大獄，以皇帝之器重，寫這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悖逆之詞。
但是因為他的死，反而讓這首傑作永生。你當朝皇帝和一個死去的人爭筆墨？何況納蘭性德在公事上有建樹，就梭龍一行就奠定了勝仗的基礎。
他的朋友小心翼翼地說，納蘭的詞有後主遺風。南唐後主，小詞格外清新感人。
但是這就是一個破綻。納蘭性德的身世推敲起來和李後主有多大差別？
納蘭性德死在英年三十一歲。有人說可能是毒殺，但我傾向自殺。
他對自己的身份有著難以適應的割裂感，而妻子的死亡讓他陷入更大的孤獨和悲痛裡。如果他和其他八旗子弟一樣，不過問自己的身世，或者會快樂一點。但是他太清醒和敏感，他厭惡他所處的時代和朝代，這個靠鐵血征服的朝代，他不看好它。
他最終以自己的方式離開了。就像那草原上的丹楓樹，終於完全落到土裡了。
偉人評點這首詞“看出興亡。”另一個學者在《清詞史》這樣評價：這幾乎是孤臣孽子的情緒了。
紅樓夢裡有句話，你知道奴才兩字怎麼寫？納蘭性德和曹雪芹都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著那個黑暗的時代。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