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空氣都是帶刺的,12月17日早晨七點,氣溫跌破零下八攝氏度,曲阜師範大學綜合樓前面的空地上已經傳出讀書聲。
考研前一週,南門的孔子像前堆滿了各式的零食“貢品”,有學生放上一盒健胃消食片,說,“還是我最懂你。”
作為一所二本院校,曲阜師範大學以“考研神校”聞名,傳聞那裡的考研率達到90%以上, “踏進曲師,一隻腳就等於邁進了重點大學研究生院的門檻”。
考研臨考前,我來到了曲阜師範大學,這裡的確存在應試教育的延續,不過,在“考研是大勢所趨”的大背景下,它沒有那麼特殊,曲師大考研軍團只是千千萬萬視讀研為人生跳板的群體的縮影,他們在層層疊疊的社會圈層中掙扎,突出重圍的卻仍是少數。
考研神校裡並沒有神話。
大學還是高中?
山東是全國最熱衷考研的省份之一,而其中又以曲師大為最。
根據教育部的數據,2021年全國碩士研究生考試報名人數達到377萬,創下歷史新高,其中山東省報考人數有34.8萬人,人數總量和增量均為全國之最。
在另一項調查中,曲阜師範大學約有71.28%的畢業生有考研意向,在所有山東省高校中排名第一。
大二的夏鍾鍾說不清母校濃厚的考研氛圍是怎麼來的,“總之,學風要比其他學校好,平常週六週日在學校裡也會看到一些自習的人。”
“學風好”,今年九月剛入學的陳杰也這樣認為。在曲師大,大多數像陳杰一樣的大一新生需要上早、晚自習。早自習從早上6:50持續到7:30,晚自習從下午6:50到晚上9:00。早晚自習對學生的學習內容沒有限制,但是要求人坐在固定教室的座位上,學校紀檢部的人隨時可能過來抽查點名。
曲師大非文科類學生有一門特殊的必修課叫做“孔子與《論語》”,開設在晚上,為了有一個更好的聽課位置,陳杰和室友通常先買好晚飯打包回寢室,然後跑去教室提前佔座。
他們不覺得這樣辛苦,因為很多習慣在高中就已經養成了。
“要說管得嚴一點的地方可能就是收手機吧”,同樣讀大二的楊鎮說,曲師大一些教室的牆上掛著手機袋,學生被要求在上課前把手機放在手機袋裡,以保證課上認真聽講。
不是所有教室都裝著手機袋,不過收手機的決定權還是在於老師,“老文史樓沒有(手機袋),沒地方放就不收了,但也有老師要求把手機放在講臺上堆著。”
楊鎮是班長,我遇到他時,他坐在一家奶茶店的椅子上,等班上各宿舍的同學來領取徵兵意向登記表,他點了點那沓意向表:“應該沒什麼人想當兵。”
考研才是大多數學生的正途,雖說比起高考,考研更像是個人的自由選擇,但是考研的氛圍,從新生入校開始就圍繞著他們。
陳杰記得,剛開學時,有兩位師哥師姐“像班長那樣”帶領著他們,當時師哥師姐對著全班人說,大一不要有太大的考研包袱,但絕對不能掛科。
“不要掛科”,他反覆說了三遍,“一門也不行,考研時簡歷會不好看”。
夏鍾鍾是曲師大校史館宣講隊的成員,他說社團領導常向他們提起一位大三就考研成功的師姐,“還是碩博連讀,特別好”,即便記不清師姐所在的大學的名字,他的臉上仍然露出稱讚和嚮往。
在這裡,考研成功的人會被贈予榮耀。曲師大不同的學院樓裡,總張貼著上一屆的考研光榮榜。那些成績格外優秀的往屆生,則變成一條條傳說,在師生間廣泛流傳。
以考試為中心
陳杰認為學校的管理並不嚴格,“看書複習都是學生自願的,因為心裡有夢想。”
我問他夢想是什麼,陳杰不假思索地回答:“考研、考教資哇,這樣以後才有更好的出路。”
四年勤勉,只為考試,這是他們的“一生所學,只為此刻”。
有很多“此刻未完成“的人,矢志不渝地奮戰著,書法專業的陳西就是一個。考研失敗後,今年他一直在為二戰做準備,幸好還有同班同學們相伴:“這些人一戰前都說,考不上都要二戰,結果誰也沒落下,都來二戰了。”
即便不再是在校生,陳西依舊可以在手機上預約學校自習室裡的座位。他把更多時間花在薄弱的英語科目上,從早上七點半開始背單詞,下午兩點做一套英語閱讀,中間穿插複習專業課,晚上繼續背英語單詞、做政治題,一直到晚上十點,複習才算結束。
為了背書時不打擾他人,陳西和同學需要多次轉移陣地,綜合樓和行政樓四層適合安靜複習,西聯教室前的空地和老文史樓的走廊才是背書人聚集的地方。曲師大老文史樓的走廊兩側密集排列著各式馬紮,如果早上七點來到這裡,能看到很多考研學生坐在上面背書的壯觀景象。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冬天空氣悶濁的自習室,有人佔據樓道中每一處暖氣片,穿著厚重的羽絨服,坐在小馬紮上一動不動,水壺、零食、幾疊書本圍住他們的周身,這樣就在開放空間裡擁有了一塊封閉的學習領地,像真菌一樣長在角落裡自成生態。
一戰失敗後,陳西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子,考研競爭之激烈,在曲阜這座小城能被輕易地觀察到。陳西每天在出租屋進進出出,都能看到周圍和他作息相似的考生,誰更早出門、更晚回來,都一目瞭然。
“單間出租,供考研、考編、考公的學生居住學習……”曲師大租房群裡,每天跳動著數十條房屋出租信息,考研學生不是中介們的唯一目標。
離曲師大東門十幾米的牛肉湯店內,牆上的菜單掛著某個考公、考研培訓機構的廣告,再拐一個路口,街上有很多旅館,還有兩家自習室,它們通常為寄宿考生服務。
只因為“氛圍好”,校外人都慕名來到曲師大周邊備考,其中有家在曲阜、準備考研、考編的在校生,也有從省內其他學校畢業、工作後又轉念考研考公的人。
“考研考編兩手準備”,自習室老闆語調輕鬆地說到,“我們自習室考編的都考上了。”自習室之外,他也經營住宿生意,一張四人間裡的床鋪和一個自習座位打包出售,每月一千元。
傳聞“考研—考公—當官”是當地人理想的人生軌跡。前段時間,自習室裡有位男生考上一所高中的教師崗位,不過,他“看地方一般,就沒去,繼續準備考研”。
我問自習室老闆:“既然可以考編、考公,為什麼還要考研呢?”
“研究生啥待遇?本科專科啥待遇?”,他反問道,“工作一年研究生享受副科待遇,本科不升職永遠是那職位呀。”
破釜沉舟
大多數曲師大學生相信:勤奮做題可以換來研究生院的一席位置,可以換來更好的未來。
正如學生楊鎮說的:“雖然可能不是人人都適合做學術研究,但更高的收入、更高的社會地位肯定是人人都想追求的。”這反映了大部分學生的想法。
所以,和曲師大類似的 “考研神校”越來越多。信陽師範、聊城大學……這些名字都與“考研神校”的標籤掛鉤,它們都有位居普通院校行列、考研報考率高、學生勤奮、錄取率高等特點。
一位一本院校的畢業生告訴我,曲師大學生的考研狀態並不特別,她的母校也如出一轍:“教室外面一排凳子,大冬天在走廊裡背書,樓梯間還擺滿牙刷杯子”。
在今天,碩士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研究生學位,對很多普通人來說,它意味著高考之外第二次出人頭地的希望,尤其對於社會資源不佔優勢的二本學生而言,可能更是改變人生的唯一支點。
但他們越奮力往上走,越能發現頭頂上那片無法打破的天花板。
曾經有報道描述,從某考研神校考入北京重點大學的學生,常在不同場合聽到眾人對母校的誇張討論,話語中包含著揶揄和諷刺。
考研神校的名聲帶來了汙名效應,從那裡走出的學生,一度被貼上高分低能的刻板印象。幾年前,甚至有上海某高校的教師在招生時放言:“是曲師大的就不要”。
國內某C9聯盟高校(中國首個頂尖大學間的高校聯盟)的一名研究生導師表示,二本學校本身是一個相對的標籤,它能成為加分還是減分項,取決於考生的面試表現,“如果表現平平,二本可能是一個減分項,如果表現得特別好,反而是一個加分項。”
事實上,這意味著二本院校出身的學生,除了要在分數上付出更多努力,還要在面試時擁有超乎平均水平的表現,才能與其他考生競爭。
與此同時,重點大學還在不斷提高本校保送生的比例,一位保研本校的985學生說,研究生班上有一半學生是以前的老同學。
上述研究生導師也稱,在碩士招生過程中,他們實際上能接觸到二本學生的機會“極少”。他的觀察是,那些“本科學校不那麼好的學生”,即便在錄取之後,也整體表現出較弱的自信心,勤勉有餘,靈氣不足。
不過他回憶,在十幾年的執教過程中,曾有位本科是普通一本的學生讓他印象深刻,“看起來很悶,但是後來問了幾個問題,發現他讀了很多書,而且在很多問題上有自己的看法。”
嚴苛的刷題與殘酷的競爭,不可遏制地對思考與創造能力產生了消耗,偶爾閃過的流星,與背後整片黑色天空相比,也有破釜沉舟的意味。
事實上,更多學生已經在打探世界的過程中,逐步退下陣來。
對於陳西來說,好學校是那些在北京或者上海的學校,能考上那裡的大學,就相當於有了在大城市紮根的第一塊基石。他曾經冒出過去一線城市闖一闖的念頭,很快覺得那只是個空想,就放棄了。
第一次考研時,他報考了寧夏大學,那是一所離家最近的211高校,一戰失敗後,他決定採取更穩妥的戰略,繼續考曲師大的研究生。
“但還是不容易,還是要努力。”
書法專業的陳西說,班上大多同學會去當書法老師,不出意外的話,他也會如此。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張旦珺
編輯 | 董可馨
排版 | 翁 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