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申遺一週年,他們揭開了5000年神祕玉器的面紗


良渚申遺一週年,他們揭開了5000年神秘玉器的面紗


"是知燈者,破愚闇以明斯道。"


"謹以此書獻給我的故鄉。"1938年8月,浙江瑞安,緊張的戰事中,27歲的施昕更提筆寫道。他在為良渚的考古報告作序。這本命途多舛的書,終於在烽火歲月中付梓。次年五月,施昕更在瑞安病逝,埋骨之地至今不明。


這位年輕人也許從未想過,他以這樣的方式,推開了良渚文明的大門。7月6日,良渚申遺成功一週年——它實證了中華五千年文明史。


這是一個關於燃燈者的故事。84年考古,25年申遺,他們前赴後繼,叩問中國是何時、在什麼地方,又是以什麼方式開始的。


燃燈者是光。光不能永存,但被人看見,讓世人知道,幽僻處一直有人在前行。

1.

良渚故事的開端,有一個非常精確的時間點:1936年11月3日下午2點。


秋收之後的江南,田野格外乾淨。在野外奔波了數天的施昕更走到一片乾涸的池邊,它的名字叫棋盤墳,位於良渚鎮。在裸露的池底,他發現兩片"黑色有光的陶片",並帶回了杭州。

這位戴著眼鏡,面容清瘦的年輕人未曾想到,沉睡了數千年的良渚文明,就這樣露出了冰山一角。


良渚是施昕更的故鄉,距離杭州城20多公里。讀完初中之後,他進入西湖博物館從事地質礦產工作。他對考古知之甚少,但卻有著考古人的直覺與魄力。1936年5月,杭州城西古蕩一帶,發現一座新石器晚期的遺址,出土文物中,一種長方形有孔的石斧引起了施昕更的注意。這種石斧,也曾出現在故鄉良渚,只是從未引起他的注意。那一刻,他彷彿得到某種暗示:"古蕩的遺址與杭縣北鄉的良渚,會不會存在某種關聯?"


作為"行動派",施昕更旋即跑回了良渚,在田野阡陌中進行調查,直至發現了那兩片黑陶。查閱了大量書籍之後,他確認陶片來自遙遠的石器時代。得到博物館的支持之後,他馬不停蹄地主持了三次田野發掘,出土了大量的陶片、陶器和石器,確認了良渚一帶存在著遠古時代的文化遺存。


這個故事登上了當時的報紙,文中寫道"考古學家認為遠古東方固有文化,為構成中國最早歷史時期重要分子。"


如果不能理解他們所處的時代和語境,就不能理解"東方固有文化"的千鈞之意。


在孫中山在檀香山創立"興中會",喊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1894年,倫敦大學東方語言學院的教授拉克伯裡出版了遺作《中國上古文明的西方起源》。在書中,他講述了一個完全有別於以往認知的中華文明起源的故事:


"公元前2282年,兩河流域的國王Nakhunte率領巴克族(Bak tribes)從迦勒底亞出發,翻越崑崙山,歷經艱險,來到了中國西北部的黃河上游。此後,巴克族四處征伐,傳播文明,最終奠定了中國歷史的基礎。"


這個故事奠定了"中國人種西來說"、"中國文化西來說"的理論基礎,中華文化、民族均被認定為"外來戶"。


五四之後,在"疑古"與"西化"的思潮的影響之下,這套理論廣為流行,甚至在1915年寫入了"國歌"。事實上,這套價值觀色彩濃郁的理論,在某種意義上,扮演著文化與思想殖民者的角色。一批敏銳地意識到問題的中國知識分子,試圖扭轉這種偏見,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重塑文化自信。


他們不得不面臨一個天問:中國是何時、在什麼地方,又是以什麼方式開始的?答案不在古書裡,而在田野,在地底下——中國的考古學也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迎來了第一波熱潮。


施昕更的同齡人中,梁啟超的次子梁思永以及他的浙江同鄉夏鼐,後來均成為考古學的巨擘。他們對史前遺址的挖掘,將中華文明的起源不斷向前推移,成為反駁"中國文化西來說"的有力證據。


然而,我們翻閱歷史,經常感到遺憾,人對外部世界的判斷,總是受到既有認識框架的束縛。在良渚遺址發掘之後,梁思永曾造訪考察。但是,他和施昕更都沒有發現良渚的獨特之處,只將其認為是龍山文化(黑陶文化)一脈。


1937年12月24日,戰爭爆發,杭州淪陷,西湖博物館遷至蘭溪,《良渚:杭縣第二區黑陶文化遺址初步報告》(以下簡稱《良渚》)的出版也因此終止。"科學工作者必須以最後一課的精神,在烽火連天中繼續我們的工作。"施昕更在再版的序言裡如是明智。次年春天,博物館縮編,"被裁員"的施昕更選擇投筆從戎。1938年秋,在好友的相助之下,命途多舛的《良渚》終於在上海出版。


書籍出版半年之後,施昕更感染猩紅熱去世。這本薄薄的考古報告,奠定了這位年輕人作為"良渚文化發現人"的江湖地位。


良渚申遺一週年,他們揭開了5000年神秘玉器的面紗


2.

曇花一現之後,良渚遺址歸於沉寂長達二十年之久。


1958年前後,夏鼐開始嘗試重新定義良渚。他細心的發現,良渚出土的黑陶與龍山非常不同。他將環太湖流域的黑陶遺存統一命名為"良渚文化",等於給它發了"身份證"。然而,作為區域性的土著古文化,當時良渚文化在全國眾多的考古學文化中並不"顯眼"。


此後又二十年,在蘇州、上海等地,相繼發現了良渚遺址。然而,在良渚文化的原鄉杭州,卻沒有任何動靜。當然,這並不是說浙江考古人無所作為。環城西路20號,如今的環城西路和龍游路交叉口,奧斯卡電影院那一帶,離沙孟海故居不遠,有一棟西式小洋樓。早在1950年,浙江考古所的前身,文物管理委員會就誕生於此。只不過,那些埋藏在地下,五光十色的世界,似乎有意為難小樓裡的年輕人們。


良渚命運真正的轉折,一直要等到1986年。那一年正逢良渚遺址發現50週年,紀念活動定於11月在杭州召開。浙江考古所有些急了,作為東道主的杭州,卻沒有什麼"硬菜"待客。


3月,浙江考古所拿到了反山發掘的批文。當時,負責發掘的領隊叫王明達。1966年,這位北大歷史系畢業之後,一頭撞上了文革的浪潮。壯志滿懷的年輕人,不得不輾轉於農場與熱水瓶廠,最終才轉入了西湖博物館。


1981年,王明達接手了良渚的考古工作。良渚距離市區有20多公里,沒有公交車,往返需一整天。據說考古隊員當時分成東邊一組西邊一組,兩個組分別拉一個板車,板車上放著鍋碗瓢盆,還有鋪蓋。晚上在路邊店吃一下,然後住在供銷社的小店。小店的閣樓上面是放貨的,下面開店,他們有時候就拿著自己的鋪蓋住在上面。


即將發掘的反山其實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土墩,位於雉山村的西南部,周圍散佈著幾戶農舍,西側有一條小路。發掘反山的契機是當時長命鄉農機廠轉產,籌建長命制動材料廠,選中了反山周圍的大片土地。獲知消息的王明達,多次前往反山現場踏勘。在土壤中,他發現了一些碎小的紅燒土顆粒和炭粒和小陶片,認定反山不是自然形成的,極大可能是"土築金字塔"——良渚貴族的墓葬。


5月初,江南梅雨將至,他們正式開始挖掘。有意思的是,一連挖了二十天,他們在反山發掘了11座漢墓,遲遲沒有找到良渚的遺址。


5月31日下午,開工以後天氣悶熱,黑沉沉的烏雲從天目山方向翻滾而來,一場雷陣雨即將來臨。一位考古隊員在坑中清出一塊粘有小玉粒和漆皮的土塊,用手掌託著,小心地遞到王明達跟前。他彎腰一看,興奮得從1.6米高的臺子上跳下來,蹲在土坑口,用竹片鏟開一塊土,硃砂色的漆皮與更多小玉粒顯露出來。"別吭聲,別吭聲。"他難掩興奮,但依然囑託技工,避免聲張引來盜墓賊。


當天晚上,王明達和考古隊員買了酒,炒了幾個菜,開懷暢飲。6月2日,雨停之後,他們回到現場繼續挖掘,5000多年前的良渚王陵展露眼前,出土了震驚世界的玉琮王、玉鉞王、權杖等1000多件(套)玉器。


那個"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大玉琮"驚豔了當年的紀念活動。新鮮、神秘、精緻、完美,良渚玉器帶來的信息讓人們著迷。激情滿滿的學者,還提出了"玉器時代"的概念,覺得非如此不足以描述良渚帶來的前所未知的世界。著名考古學者蘇秉琦不無動容地說:"浙江史前文化有兩朵花,一朵河姆渡,一朵良渚。"他甚至大膽的將反山墓定為"王陵"。


就像倒下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一樣,此後的幾年,瑤山祭壇及貴族墓地、莫角山巨型土臺等遺址相繼被發現,良渚逐漸由單一遺址發展成為遺址群。


良渚申遺一週年,他們揭開了5000年神秘玉器的面紗


3.

二十年,一代人的青春,有意無意之間,良渚考古,常常也是以二十年計。


2000年,良渚考古隊迎來了第三代考古人。據王寧遠回憶,當時的良渚考古團其實只有三個人,劉斌、趙曄和他。


即使到了千禧年之後,考古仍然依靠守株待兔,大多是做搶救性的發掘,哪個地方破壞了文物,墓被盜了,或者基礎建設前找考古隊來考察一下,沒法組織有計劃的全面系統勘探調查。


發現玉琮王二十年後的春夏之交,劉斌帶著考古隊在瓶窯葡萄畈遺址進行試掘。一條良渚時期的南北向古河道被發現。劉斌感覺有戲,洛陽鏟一把下去,在3米多深的地方,碰到了石塊。


當天晚上,他睡不著,給老師張忠培打電話。"你發現了石頭,然後怎麼辦?怎麼樣去理解材料,這些材料帶給你的信息是什麼?"張忠培拋給他一堆似是而非的疑問。


劉斌開始"破案"——石頭是在三米多厚的黃土堆積的下面發現的,而且中間沒有間隔,是一次性堆上來的,說明這些石頭應該是三米多厚土的一個基礎,很有可能是大堤或者城牆。石頭是開採來的,那麼,是從哪個山上開採來的?這或許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如果要說良渚古城發現的瞬間,似乎一兩句話可以說完了——對,不是玉器,也不是陶器,就是那一層石頭,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戲劇性場景。


2007年,劉斌他們依次發現了西城牆、北城牆、東城牆。當11月最終發現南城牆時,這座被歷史的泥沙淹沒了5000年的王城,重見天日。隨著河道、宮殿、作坊遺址相繼被發現,他們幾乎可以確認,在杭州城北的14.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曾經存在一個早期區域性國家的權力和信仰中心。這裡地勢低窪,水域密佈,孕育了延續至今的稻作文明。這些發現,驚豔了考古界,也驚豔了史學界。


"5500a.B.P.氣候事件促使人們由狩獵採集轉向稻作栽培,引發了人們從山間谷地向太湖平原的遷移和聚集。水網平原的低溼環境促使人們營建人工臺墩,形成散點式密集分佈的小型聚落,開創了江南水鄉生活模式。人地的和諧發展促使文明化進程加快,形成了階層分化和'都—邑—聚'的金字塔型聚落結構。


基層聚落內部實行血緣制的宗族化管理,高層人士通過玉器為主的載體形成等級制,並以一神教為手段使各區塊形成具有從屬關係的聯盟,區塊內部則可能主要通過血緣紐帶實施管理,以此構成神王之國的組織模式,並在此基礎上開創了5000年前的燦爛文明。"


王寧遠在《何以良渚》中,如是寫道。中國人一直說,我們有上下五千年歷史,這個說法在清末才出現,但這不是科學意義上的歷史。西方學術界認為中國的國家社會歷史最早只能追溯到距今3500年出現甲骨文的殷商時代。在此之前的三皇五帝只是傳說。良渚古城將中華文明的起源往前推了1000年,與古埃及、美索不達米亞文明一致。


不過,在不同的場合,王寧遠都表示,如果可以穿越,良渚不是一個他願意回去的社會,它不是自由和幸福的。"良渚是一個高效的拘謹的等級森嚴的社會。良渚墓不用挖我就知道它頭上有什麼腳上有什麼,這個墓坑應該是小老百姓的墓,你頭頂上肯定有個盤子,腳邊放著鼎豆罐。如果是個男的,邊上有個石鉞,女的有紡輪。"


2008年,良渚被列入大遺址保護名錄,申遺和考古同步提速。考古隊可以每年按照學術目標進行主動性發掘,想挖哪裡挖哪裡。


此後的幾年,劉斌他們經過調查和試掘,已確認在良渚古城的西北部和北部存在一個更大範圍的水利工程。但他們一直沒有對外公佈,怕影響申遺的進度。


2012年之後,良渚申遺正式進入衝刺階段。王寧遠和劉斌去做水壩,還被老先生批評,意思是不好好先把申遺的部分做好,面鋪得太開。到了2015年,他們發現不能再低調了,村裡準備把山炸掉安置拆遷戶,不申報為文保單位就沒有法律依據阻止。他們立即進行了發掘,並做了公佈,後來大壩也被納入申遺範圍。


良渚申遺一週年,他們揭開了5000年神秘玉器的面紗


4.

2019年7月6日,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舉行的第43屆世界遺產大會上,中國提交的"良渚古城遺址"項目經世界遺產委員會審議獲准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良渚成為中國第55項世界遺產。當天,杭州的良渚鎮掛滿了彩旗,就像等待申奧成功一樣,人們守在大屏幕前,等待良渚的高光時刻。


84年的光陰彈指一瞬。施昕更在乾涸的湖底,發現兩片發光的陶片;王明達用竹片,剔出一塊帶有朱漆和玉粒的土塊;劉斌一剷下去,觸到城牆的石塊……絃歌不輟,薪火相傳。那些平凡無奇的時刻,隔著歲月的煙塵熠熠生輝。歷史的一大步,有時候只是考古人的一小鏟。


申遺與保護,均得來不易。這個漫長的歷程,本身也是一場文化與經濟的博弈。良渚的遺址與其他遺址,存在本質的區別,它是由為數眾多遺址構成的遺址群。"這個(遺址群的保護)超級重要,如果按照點的概念劃保護區,其他地方房子一造,全完了,按照遺址群才能劃出片來。"王寧遠後來對媒體表示。


但是,遺址群的保護理唸經歷了漫長的拉鋸戰,爭議的核心在於土地。劃入遺址保護區內的土地,既不能蓋工廠,也不能開發房地產,成為"死地"。有一次,國家文物局專家來,討論良渚遺址保護規劃,餘杭區政府的人也來了,開了一半會,全體退場,把北京來的專家都晾在那裡。據說管委會的書記回去還病了一場。


考古是一場修行,也是一件孤獨而清苦的事。他們的孤獨,在千年的"時光旅行"中,常常被放到更大。


王寧遠在接受南方人物週刊採訪時,曾講過兩個故事。一件事是參觀隋煬帝的墓。一代帝王的屍體已經爛得連骨頭都不剩,只有一條腰帶。"這個歷史上存在的人物,你可以直接跟他接觸到。這個時候的歷史不是書上的歷史了,你就在那個時空裡面,這個人就躺在那,你都知道他以前說過什麼話,那樣家喻戶曉的一個人躺在這樣一個很寒酸的小地方,你那個時候的感覺啊很難表述。我記得那天我寫了一個朋友圈,我很感慨,我說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來抱抱我的老婆,跟她說我愛你,其他什麼想法都沒有。那個時候感覺什麼都無所謂了,吵什麼吵,根本就無所謂了。"


另一件事是1998年,他去寧波的名山後遺址挖掘,挖到了一個商周時期的硬紋陶碎片,經過反覆揉捏和高溫煅燒製成,硬度極高,是百姓所用器皿。那塊碎片上全是指紋,人的指紋。


時至今日,我們對良渚的瞭解不超過20%。考古學泰斗蘇秉琦認為,中華文化起源之初,是"滿天星斗"一般。在廣袤的大地上,還有數量龐大的,未被發現的"良渚古城"。


在良渚,考古者給"後浪們"預留著驚喜。一般考古發掘的規範是要挖到生土為止,比如說反山墓葬,除了挖墓,還要把下邊人堆的土臺全挖光,挖到自然層為止。但是,良渚的考古者們卻沒有這麼做。他們選擇切個小口瞭解一下地層,剩下的墓坑都用沙子填回去。"如果全部挖完,無非是多了幾個墓。如果留一百年,那時候技術手段不一樣了,不用挖這麼多也能知道了。"


反山王陵其實尚未完全發掘,東邊還有三分之二——那是他們送給未來的禮物。


"五千年並不遙遠,穿過那間宋代酒肆的殘垣斷壁,從漢代人的墓地經過,我們便可望見五千年前的篝火……"2016年冬天,在反山王陵南面姜家山發現新墓地時,愛寫詩的劉斌,伏在良渚工作站的桌前,寫下這些浪漫的句子。在那一刻,他和施昕更完成了一次隔空握手。


"最後,我這樣冥想著,良渚遺址初步發掘是完成了,而我還盼望著第二次在良渚發掘的時候,在焦土瓦礫中,找出敵人暴行的鐵證,同胞血和淚的遺蹟,供世界正義的批判。"施昕更在《良渚》的卷首語末尾寫道。身故八十餘年之後,他的後人幾次赴西山尋找其墓地,只見荒草萋萋,無從尋起。


施昕更給兒子取名,施憶良。良渚的良。


參考文章:

施昕更:良渚:杭縣第二區黑陶文化遺址初步報告

錢江晚報:施昕更,魂歸何處

王明達:我挖出了反山"玉琮王"

劉斌:良渚古城發現記

浙江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劉斌:考古者的俯身與仰望

良渚考古80年,讓我們得以窺見5000前的中國

王仁湘:五千年良渚,四代人80年的發現

南方人物週刊:愛國情丨王寧遠 何以良渚

劉斌、王寧遠、陳明輝:良渚到底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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