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三一)

(明)王陽明 撰

註釋:於自力 孔薇 楊驊驍

出版:中州古籍出版社

薛侃錄

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

侃未達。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有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

曰:“然則無善無惡乎?”

曰:“無善無惡理之靜,有善有惡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

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

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

曰:“草即非惡,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有礙,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

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天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天理,不著意思?”

曰:“草有妨礙,理應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

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

曰:“畢竟物無善惡?”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如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看錯了,終日馳求於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於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

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之中。”

伯生曰:“先生雲‘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

曰:“此須汝心自體當。汝要去草,是什麼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什麼心?”

譯文:薛侃去花間除草,順便問:“天地間為什麼善難以培養,惡難以除去?”

先生說:“這是因為人們沒有去培養善、剷除惡。”過了一會兒又說:“這樣看善惡,都是從自身去思考,就會出錯。”

薛侃不明白。

先生說:“天地間萬物生生不息,比如花草,哪裡有善惡的區別?你想賞花,就以花為善,以草為惡;若想用草時,就認為草是好的。這樣區別善惡,都是由你心中的好惡而產生的,所以是錯的。”

薛侃說:“那麼沒有善惡之分嗎?”

先生說:“沒有善沒有惡是天理處於靜止的狀態,有善惡之分是思想感情發出的結果。思想感情沒有發動,就沒有善惡之分,這是最高的善。”

薛侃說:“佛教也主張沒有善惡之分,這與先生的主張怎麼區分?”

先生說:“佛家執著於無善無惡,其他的一切都不管了,這樣是不能治理天下的。聖人講的無善無惡,只是‘不要從私慾出發為善為惡‘,不為氣所動。但‘遵循王道‘,‘歸到準則上來‘,就自然能依照天理,就像《易經》所說的‘裁成天地之道,輔助天地之宜‘。”

薛侃說:“既然草不是惡的,那麼草也不應該除了。”

先生說:“這樣說就是佛、道的觀點了。草如果礙事的話,你除掉它又有何妨?”

薛侃說:“這樣又是在有意為善為惡。”

先生說:“不由私慾產生好惡之心,並不是完全沒有好惡之心,如果這樣就成沒知覺的人了。所謂不在意,是指人的好惡要遵循於天理,不另外摻雜一絲個人的慾念。這樣,就像沒有好惡似的。”

薛侃說:“如果草有所妨礙,按照天理應當除去,除去就行了。偶爾有些沒有除去,也不要放在心上。心中如果有一分在意,就會感到有些牽累,就會有許多地方被意氣所動。”

薛侃說:“那麼善惡完全與事物無關?”

先生說:“善惡就在你心中,遵循天理就是善,意氣發出來便是惡。”

薛侃說:“那麼事物本身是無善惡的?”

先生說:“在心是這樣,在物也是這樣。世俗的儒生不明白這個道理,捨棄本身存養而追求於外物,把格物的學問搞錯了,每天在心外尋求,只是做得‘義襲而取‘,一生做事開始時不知其然,習慣後仍然不知其所以然。”

薛侃說:“像喜好美色、厭惡惡臭,該如何理解?”

先生說:“這正是遵循天理的結果,天理本身就是這樣,這裡沒有有意區分好壞。”

薛侃說:“喜歡美色、厭惡惡臭,怎麼能不是有意呢?”

先生說:“這是誠意而不是私慾,誠意就是遵循天理。即使按天理做事,也不是著意去做而是自然而然地去做。所以,一有憤怒、怨恨、喜歡、高興,心就不能保持中正平和。必須恢宏廣大公正,才是心的本體。明白了這個道理,也就明白了‘未發之中‘。”

孟源說:“先生說‘草有所妨礙,按理應當除掉‘,為什麼又說這是從自身的好惡產生的念頭呢?”

先生說:“這需要你自己心中體會。你要去除草,是什麼心思?周敦頤先生不除窗前的草,又是什麼心思?”

先生謂學者曰:“為學須得個頭腦,功夫方有著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於學,只做個‘義襲而取‘,只是行不著,習不察,非大本、達道也。”

又曰:“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若於此處通,彼處不通,只是未見得。”

譯文:先生對學生們說:“學習必須有個宗旨,下功夫才有方向,即使中間有間斷,也像船有舵一樣,一提就明白了。否則,雖然不停地學習,只不過‘義襲而取’罷了,開始時不明其然,習慣後仍不明其然,這不是學習的大本、達道。”

又說:“如果明白了學習的宗旨,不管怎樣說都對。如果這裡懂了,那裡卻不清楚,這還是不明白為學的宗旨。”

或問:“為學以親故,不免業舉之累。”

先生曰:“以親之故而業舉為累於學,也治田以養其親者,亦有累於學乎?先正雲‘惟患奪志。‘但恐為學之志不真切耳。”

譯文:有人問:“為學時因為父母的緣故,難免要受科舉的牽累。”

先生說:“為父母而參加科舉妨礙學習,那麼,種田贍養父母也妨礙學習嗎?程頤先生說‘最害怕失去志向。’就害怕做學問的志向不夠堅定。”

《傳習錄》(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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