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將徹底改變世界政治面貌,但也面臨戰爭風險

近期,新冠病毒疫情在俄羅斯的發展引發了我們的關注,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在發言中駁斥西方對於俄羅斯的指責,也表達了俄羅斯政府對中國的支持和肯定。針對俄羅斯的疫情應對以及疫情給國際政治秩序帶來的深刻影響,觀察者網專訪了俄羅斯政治學者、哲學家亞歷山大·杜金先生。杜金認為,新冠疫情將徹底改變世界政治的面貌,西方主導的舊秩序將不復存在,而在難以預測的未來,既有建立更加平衡自主的國際新秩序的良好希望,同時也面臨著諸多不確定性甚至是戰爭的風險。

► 採訪/翻譯 觀察者網 戴蘇越

觀察者網:杜金先生您好。首先想請您談一談俄羅斯目前的新冠疫情,俄羅斯政府目前採取了哪些應對的措施,成效如何?杜金:新冠疫情在俄羅斯的蔓延相對還比較溫和,我不能說我們的政府採取的措施特別優異,但至少目前看來俄羅斯的情況還不像其他地方那麼慘烈。三月底以來,俄羅斯關閉了與新冠受影響國家的邊境,同時,普京建議國民居家一週,這種建議是比較溫和的,沒有向國民解釋這一自願措施是否是法定義務。之後,那些受疫情影響最嚴重的地區實施了嚴格的封城措施。

疫情將徹底改變世界政治面貌,但也面臨戰爭風險

普京在總統官邸出席應對疫情的視頻會議(圖片來源:新華網)

乍一看,政府的這些措施有一點混亂和遲疑:似乎普京及其他領導層成員當時還未完全確定新冠病毒的真正危險性,他們懷疑西方國家在疫情背後似乎有一些政治或者經濟的隱藏議程。但是,無奈之下他們逐漸接受了這一挑戰,現在俄羅斯的絕大部分地區都在實施嚴格的封城。

當局採取了對大眾溫和的勸說措施和對違反封城規定者處以大額罰金的嚴厲措施相結合的方法,有時候奏效,有時候卻未必。莫斯科目前是感染人數最多的地區,當局的應對措施卻犯了致命的錯誤——為了禁止大規模人員聚集,莫斯科在地鐵設置了大量的檢查卡口,但是這反而導致了大量人流擁堵,最終使感染人數大大增加。 另一個問題是,似乎俄羅斯政府還沒有想出辦法解決迫近的經濟困局。俄羅斯經濟主要依賴出口自然資源,而國際貿易的關閉和油價不斷下降對俄羅斯經濟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在國內政治方面,俄羅斯尚未宣佈進入國家緊急狀態,人們猜測這種遲疑可能是因為當局怕不敢為由此產生的後果承擔責任。儘管如此中小企業面臨滅頂之災,封城之下只有政府工作人員擁有某種保障。

因此,說真的,與人口的損失相比新冠病毒對俄羅斯造成的其它損害是巨大和史無前例的。俄羅斯政府應對疫情的水平雖然遠算不上完美,但是除了些許例外,表現得和其他國家也差不多。我認為,中國就是這極少數的例外——中國政府的應對從疫情一開始就表現得極其果斷、高效和使人信服。

觀察者網:我們看到,疫情爆發以來,西方社會中無端指責中國的聲音不絕於耳,俄羅斯近期也被美國指責為“借疫情擴大政治影響力”,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最近駁斥了這些針對中俄的言論。您認為這些“甩鍋”中國的言論背後是什麼樣的動機,中俄的彼此支持有什麼樣的意義?杜金:這次新冠疫情折射出很多奇怪的現象和黑暗面。顯然,世界上很多不同的勢力為了自己的利益正試圖利用這一重大事件,通過彼此譴責的方式劇烈地變動世界體系的面貌。

一方面,很多專家聲稱新冠病毒是人為製造的,然後在生物戰中被有意或無意地洩露了出來。他們還精確地指出武漢有一家頂級的生物實驗室。在美國,包括特朗普在內的很多人都支持這種假說並且試圖把整件事與一些全球主義者們(例如比爾蓋茨、扎克伯格、索羅斯等等)的計劃相聯繫,諸如強制疫苗,甚至是最終在全體人類體內植入芯片。而各國正在實施的對於疑似病人的監控和追蹤以及很多普通人對於封城規定的破壞又進一步加深了人們的恐懼。在這樣的陰謀論氛圍中,中國就被當成了“替罪羊”。我們大可以嘲笑這種自相矛盾、缺少證據的虛構故事,但是在深刻社會危機中的那種社會信念很容易被大眾所接受,進而轉變為實際行動的基礎——直至宣戰(至少是外交上的)

第二個他們指責中國的理由是因為疫情最先出現在湖北省武漢市,這就導致了那種存在於很多國家,尤其是西方社會中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本能死灰復燃,自由主義和人權對他們也無濟於事。這種傾向為反華情緒提供了彈藥並且必然會在未來表現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顯然人人都試圖掌控局勢,為了自己的利益,根據自己的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視角來定義這場疫情。毫無疑問,俄羅斯反對針對中國的一切指責,但是俄羅斯更傾向於(非官方地)同意病毒的起源來自於美國主導的生物戰試驗。當然,官方層面上俄羅斯承認病毒感染的自然屬性以及蝙蝠/穿山甲源頭論,但是在俄羅斯輿論界,很多與克林姆林宮走得很近的專家都在力推“美國應當負責”的觀點。其中很多人都在引用一些中國專家指責美國傳播新冠病毒的爭議性言論。

疫情帶來的實際損失如此之大,以至於我們不能指望終有一天可以在各種人為操縱、假新聞和各色陰謀論之外瞭解確鑿的真相。所有與新冠病毒相關的事物都是有偏向性的,明確了這一點的基礎上,我們必須樹立自己鮮明的立場,堅持自己的多極化和反對霸權主義的策略。從這個意義上講,拉夫羅夫對中國的支持以及對美國指控的反駁就是非常有意義且十分必要的。這是一種現實主義,同時也是中俄兩大力量在後全球化時代的多極化崛起中彼此團結的標誌——比以往更加明顯。

觀察者網:在疫情期間美國的一系列措施和言論,例如對世界衛生組織(WHO)的責難是否揭示出它一直以來自詡的“負責任的超級大國”以及“國際社會領導者”的身份已經不復存在了?您認為為什麼中國會成為他們的“替罪羊”?杜金:在上面的回答中我已經解釋過,這裡我再補充說一點,那就是單極世界的時代顯然已經結束,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已經成為過去時。在不同的環境下,特朗普試圖為自己的國家找到一個位置,而中國被視為是主要的競爭者。不僅如此,特朗普的陰謀論相信WHO是全球主義者們,諸如奧巴馬、希拉里·克林頓、比爾·蓋茨、喬治·索羅斯等人的工具,代表著之前全球主義的世界秩序的痕跡。在特朗普的思維中,中國是推動全球化的共謀,因此他把所有他認為的敵人,無論是意識形態上的還是地緣政治上的都視作是一個聯合起來的力量。 我覺得,沒有人會再認為美國是所謂的“負責任的超級大國”,美國現在給自己打造的形象是國家主義者、以自我為中心的霸權主義,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沒有什麼讓別人可以追隨的東西了。我們之前沒有足夠地關注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世界觀,在他們身上投射的依然是完全傳統的1900-2020以來的單極世界圖景。那些把選票投給特朗普的美國人之前就比任何人更早地明確了美國“國際社會領導者”的地位已經過去了,他們覺得美國越早擺脫這個身份越好。因此

“美國優先”意味著“其他人都不重要”,這是最近世界地緣政治變遷中最大的特點。疫情僅僅是最大程度地清晰透明地解釋出這一變化——在過去數年內世界發生的變化如此之快,某種意義上我們大多數還沒有發覺。

疫情將徹底改變世界政治面貌,但也面臨戰爭風險

“美國優先”的背後實質上是“別人都不重要”(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中國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替罪羊,新冠疫情以前很久特朗普的那些美國戰略家們就已經將中國視為替罪羊,現在他們只是發現了一個完美的藉口大聲說了出來。

觀察者網:很多國際問題專家認為,發生在2020年的新冠疫情將會成為世界政治的一個“里程碑”或者“分水嶺”,這是否意味著疫情期間美國和歐洲暴露出的一系列結構性問題實質上已經宣判了“單極世界”的死亡?杜金:我深以為,新冠病毒是一次具有深刻意義的大事件,它將成為現代歷史的轉折點。我完全確信我們正在見證一場不可逆轉的變遷——不僅僅是全球主義作為以西方為中心的霸權意識形態的終結——全球化也受到了衝擊。最近一段時間,很多國家的社會都處在一種完全“閉關”的狀態下,這種體驗已經改變了全球政治。事實證明,在東方社會中,“閉關”一段時間所遇到的嚴重問題要比西方社會小得多。當一場真正的危機來臨,所有國家無一例外立刻本能的選擇關閉大門,如果世界真的是一個“全球化”的世界,反應應該是完全相反的。

因此,疫情過去之後,完全開放的社會將不復存在——因為我們發現任何新的挑戰都有可能摧毀各種層面上的對“全球一體”的聲明和承諾。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世界需要回到費希特主張的那種古典的國家主義框架,大家一起“閉關鎖國”,但對於很多個例來說,情況恐怕就是如此——特朗普就想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我們可以想象,各國的區域合作將會繼續,但會在一種全新的框架下進行,現在主要的低程度形式就是自我依靠、專制和完全的自給自足。

這些結構性問題只有在全新的環境才能得到解決,其所需要的變革將會是非常劇烈的,它將在一些國家爆發——在歐洲或者其他一些瀕臨全面內戰的地方。

我們正生活在我們曾經瞭解的那個世界的末期——未來不會是世界的結束,但必將是單極世界下西方主導的全球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終結。在俄羅斯,我們在蘇聯解體的過程中有過類似的經歷:當時,我們的解決方案是——摧毀社會主義制度(被認為是低效的)強制實行資本主義制度(被認為是高效的)。這是一個世界的結束——蘇維埃的世界。現在,世界另一極的倒下即將到來——這一次是全球資本主義的世界。

這意味著我們將面臨某種“空白”,也許中國相對來說已經在意識形態層面做了更好的準備——保存了社會主義體系的元素、反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以及共產黨的領導地位。但是即將到來的變化如此之大,需要中國在意識形態上做更多的新的努力。我認為,恐怕中國在近幾年精心制定的許多戰略方向和策略都會根據形勢的變化做出重大的調整。

總而言之,單極化已經被宣判死亡,未來是多極化的時代。但是沒有人明確地知道這具體意味著什麼——包括我在內,即使我曾經寫過多極世界理論的專著。真正的未來總是不同於所有的對於未來的預測——即使是最正確的那個。

觀察者網:對於疫情過後的世界,您的態度是樂觀還是悲觀?如果美國如您之前所說會失去權力和影響力,那麼它是否會選擇更加激進的方式來維持自己的霸權?杜金:我既不樂觀,也不悲觀,更多地是現實主義。全球化和單極世界的終結是一件好事,它有助於建立一個更加平衡的世界秩序,在這個秩序中不同文明都可以保持各自的獨立,不用受制於西方的世界霸權。

因此單極世界的終結即是殖民主義的終結,這是一個好消息。但是,同時也有壞消息。帝國的衰落會讓西方孤注一擲,這意味著他們會用盡一切辦法來挽救自己的全球力量——軍事、意識形態、政治、經濟——無所不用其極。不排除有戰爭的可能。當美國和歐盟發現他們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剝削人類,他們自然會反戈一擊。

我們正置身於時代的激流之中,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應該被認為是理所當然。在這樣的變遷中,俄羅斯和中國可以得到許多——建立穩定高效和平衡的多極世界——例如,經略大歐亞大陸。但是,大賭注意味著高風險。我們正在親眼見證的單極世界的終結可以被比作巴比倫的陷落,因此我們必須堅定捍衛我們的文化認同和文明主權,堅強地直面問題重重的未來。

最後,當前中國和俄羅斯都必須走自己的道路。現在,我們是這場世界遊戲的主角,而不是被動等待角色分配的配角。未來,很多事務將取決於中國與俄羅斯面對全新的、史無前例的形勢如何作出應對。我們必須充分地意識到,中國和俄羅斯將是新世界體系中的兩根中流砥柱,我們彼此的理解、支持與合作將深刻地影響人類的命運。

來源|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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