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卡夫卡到茨威格、木心:即使他們身處黑暗,仍活成了別人的光源

從卡夫卡到茨威格、木心:即使他們身處黑暗,仍活成了別人的光源

文/翟曉潔

卡夫卡:不被愛,卻溫暖地愛世人

1924年5月,患有嚴重肺病的捷克作家弗蘭茲•卡夫卡,打算結束手頭的工作,到維也納基爾林療養院安心養病。

臨去前,他叫來最好的朋友,將一個小號布娃娃和一封信鄭重地交到了他的手裡,請他轉送給一個小女孩。

這個女孩是他在半年前剛認識的。那天,卡夫卡在街邊偶遇她,她正坐在冰冷的地上環抱曲起的雙膝傷心地落著淚。卡夫卡見女孩可憐無助,上前詢問後得知,她丟失了最心愛的布娃娃。他本想買個新的給她,但沒有那麼多錢,只得安慰道:“你的布娃娃沒丟,她只是去旅行了,而且很快就會回來的。”

卡夫卡問來了女孩的家庭住址,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時常以布娃娃的口吻給她寫信,用他一貫美妙的文筆為她分享沿途的風景和路上的心情。

然而半年之後,卡夫卡已經病得無力提筆了。就在他前往維也納的路上,女孩終於收到了小布娃娃和最後的信。信裡寫道:“主人,長時間的旅行實在太累了,我的身材變苗條了很多,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女孩喜極而泣,心疼地把布娃娃攬入懷裡。

那一年的6月3日,卡夫卡去世。在他去世半年後,小女孩無意中在布娃娃背上的拉鍊裡發現了一張紙條:“所有你愛的都會離你而去,但最終又會以另一種模樣回到你的身邊。”落款:弗蘭茲•卡夫卡。直到這時,小女孩才幡然醒悟,原來這個變瘦的布娃娃,是卡夫卡在臨近生命終點時設計的美麗謊言。而這個美麗謊言,正是這位偉大作家留給冰冷世界最後的溫暖。

從卡夫卡到茨威格、木心:即使他們身處黑暗,仍活成了別人的光源

卡夫卡

而今,我們再提卡夫卡,前面總會加上一系列熠熠發光的前綴,諸如:現代主義、存在主義、表現主義、象徵主義文學的先驅和奠基人。然而這些不過是他死後被賦予的榮光。他曾自嘲:“在布拉格的一家著名書店裡,幾年來我的書共售出11冊,其中有10冊都是我自己買的。”儘管從小就熱愛文學,但生前無人賞識,沒人理解,連父親都不支持他寫作。他不止一次地說:“沒有文學,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可為了生計,他又不得不從事厭惡的工作,在保險公司當個小職員。

下班後,他把自己關進小屋,痛苦地思考,孤獨地寫作。他筆下的故事充斥了荒誕和辛辣,所有小說都帶有明顯的自傳色彩。《變形記》裡,異化為甲蟲的格里高爾,和他一樣做著煩悶無趣的工作,在家人面前備受責罵和摧殘。《城堡》裡主人公K漂泊寂寥,《審判》中的約瑟夫•K無助頹然,這些悲觀的情緒都在他的腦海中作品裡恣意抽長。小說中的噩夢,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混亂晦暗和精神的貧乏。

寫作是他的天賦和生命,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能夠感知存在的方式。他在工作與家人的夾縫裡寫作,默然葬心,一點一點湮滅了生命的火種。41歲病情最嚴重的時候,由於喉頭結核,已經完全不能進食,最後他幾乎是餓死的。

和梵高一樣,卡夫卡的作品生前沒能被世界認同。和梵高一樣,他生活貧困潦倒,短暫的生命裡充斥著極致的孤獨和不堪的痛苦。可那又怎樣,他還是用盡生命所有的熱情,就像從未受過傷般地愛著世人,包括那個丟失了布娃娃的女孩。

自己幸福,也希望別人幸福,這是單純的善意。自己不幸,也希望他人活得幸福,這才是赤子的深情。世界給他的是歧視和冷遇,他還給世人的是關懷和美好。

從卡夫卡到茨威格、木心:即使他們身處黑暗,仍活成了別人的光源

茨威格

茨威格:臨死前,他仍堅信明天美好

1942年2月22日午後,巴西的夏季已漸入尾聲,蟬聲變得微弱,陽光的焦灼也在悄悄收鞘。拂來掠去的微風,預示著涼爽的秋天就要來臨。

在里約熱內盧近郊佩特羅波利斯小鎮的一個寓所裡,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正在緊張地伏案寫作。幾縷夏陽斜照在書桌的一角,橘色的光線裡無數細小的塵埃不停地翻轉騰挪。和這些熱鬧的塵埃相比,他此刻的文字如此沉靜深刻、一絲不苟。

“在我自願和完全清醒地跟這個世界訣別之前,一項最後的義務逼使我要去完成,向這個美麗的國家——巴西,表示我衷心的感謝。她對我是那樣的善良,給予我的工作那樣殷勤的關切,我日益深沉地愛上這個國家。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願他們在漫長的黑夜之後,還能夠看得見朝霞,而我,一個格外焦急不耐的人,要先他們而去了。”

從17歲開始發表第一首詩歌起,40多年來他筆耕不輟,著作等身。現在,此刻,他正在寫的,是一封遺書,是他生命裡最動人一段文字,是他與這個世界最後的告別。

他是一個美好的人,他堅信明天總是光明的,然而,他註定等不到明天了。

二戰期間,隨著祖國奧地利被法西斯德國吞併,他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亡者。而身為一個猶太人,他的種族正遭到滅絕的殺戮。儘管輾轉逃到了英國,後從美國去了巴西,但他知道自己的同胞正在遭受厄運,他們的苦痛他感同身受。

遺書寫好了,茨威格在落款處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從容地走到臥房,喝下早已備好的佛洛納,年輕的妻子陪他一起棄世而去。下午4點之前,他們永遠失去了呼吸。

如今我們還能看到他們自殺現場的照片。身著深灰色襯衣系黑領帶的茨威格平仰在床上,頭微微側向左邊,穿著白底暗花上衣的妻子躺在他的懷裡,兩人的手扣握著,面容疲憊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床頭櫃上放著空藥瓶,還有一杯未飲盡的白開水。

從卡夫卡到茨威格、木心:即使他們身處黑暗,仍活成了別人的光源

茨威格和他的夫人

茨威格的眾多作品中,中國讀者最熟悉的,是他的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小說以書信的形式,以第一人稱的寫法,細細描摹了一位女子潛隱一生的愛戀、糾結、痛苦和犧牲。茨威格藏匿於人物的背後,用沉鬱溫潤的筆調,發出了“我愛你,與你無關”的宣言。2005年,徐靜蕾自導自演了同名電影,將這個故事安插到了中國,電影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總的來說卻出奇的好看。也是因為這部電影的影響,茨威格的小說集開始在國內一版再版,暢銷不衰。

然而,我覺得茨威格寫得最好的,該是他最後的作品《昨日的世界》,這是他流亡期間完成的一本自傳。說是自傳,其實講述的是1880到1939年這一時期的歐洲歷史。在序言裡,他寫道:

“我從未把我個人看得如此重要,以至非把自己的生平歷史向別人講述不可。只是在我鼓起勇氣開始寫這本以我為中心的書以前,曾發生過的許許多多事,遠遠超過以往一代人所經歷過的事件、災難和考驗。”

這位哲學博士兼文學天才在痛苦中回顧,又將記憶和感悟流落於筆端,昔日的快樂和憂愁承載了無限的給予和無限的斂藏。魯迅曾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可讀茨威格的作品時,你會驚訝地發現,他用純善的心性和唯美的筆調所表達出的每一絲情感,都能與讀者相通。

最後的歲月裡,他竭盡所能、無私慷慨地幫助那些和他一樣飽受迫害的流亡者,那些和他一樣身處苦難的民眾。親見歐洲這一片他深愛的熱土,和他的親人一起飽受摧殘,最終他帶著焦灼的心情,以決絕的死亡和這個被黑暗籠罩的世界做了最頑強的抗爭。

戰爭的結局他沒能親眼見到,但是一切都如他所料。朝陽蓬勃而出時,朝霞早就映紅了天空。

從卡夫卡到茨威格、木心:即使他們身處黑暗,仍活成了別人的光源

左一為木心

木心:誠覺世事皆可原諒

在木心的《文學回憶錄》後記部分,陳丹青寫了木心的一首詩,題曰《傑克遜高地》。詩的最後兩句是:

不知原諒什麼,

誠覺世事皆可原諒。

木心平常對人絕少訴說自己的生活,但和陳丹青等一眾藝術家們在一起會偶爾提及過往的零星經歷,包括押送和囚禁的片刻。有次上課,大家等著木心,太陽好極了,他進門就說:“一路走來,覺得什麼都可原諒。”那日授完課回家,他就創作了這首詩。

木心生命中最好的年華,都是在監獄裡度過的。1957年至1978年,木心數次蒙冤入獄。坐牢期間,他受盡折磨,斷了兩根手指。儘管如此,他依然我行我素,白天,在本應寫交代材料的紙上寫詩,到了晚上就用鉛筆畫琴鍵,彈肖邦和莫扎特。他在腦海裡構聽著琴鍵發出的音樂,仰頭對窗外的月光長嘆:白天我是奴隸,晚上我是王子……用音樂發脾氣,當然最愜意。

別人在獄中衣衫襤褸,他卻依然保持著貴族的氣派:腰桿總挺得筆直,面目始終從容,衣服收拾得乾淨清爽,就連褲子都有筆挺的縫。梁文道見到木心50歲的照片時驚歎道:“從文革改造回來的很多作家,難免身子會往前駝下去,有點曲髏,難免神情會有點沮喪、失落、惶恐,但木心沒有,他的精氣神很足。”

想起孔子曾讚美顏回的那句: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木心也如此,精神的極度豐盛,完全抵擋住了他生活中困苦和繁難。他曾說:“一個人,越沒落時越見精神。我不能辜負藝術對我的教養,我要養我的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洩在生活、人際關係上。”

20多年的牢獄之災,使他錯過了人生中很多重要的時刻。多年後,他留下了一段影音視頻,談及這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時,他說:“希望是自然形成的,我清楚自己會爬起來,等我爬起來的時候,媽媽已經不在了。”講著講著,他深邃的眼眸變得凝重感傷。

從卡夫卡到茨威格、木心:即使他們身處黑暗,仍活成了別人的光源

出獄後,他去了美國。從1989年開始,木心在紐約為一群包括陳丹青在內的中國藝術家講述“世界文學史”,本計劃一年結束的課程,沒想到居然悠晃開闔地講了五年。後來木心笑說,這是一場“文學的遠征”。

當時,大家輪流提供自家的客廳做講堂,寒暑假各人忙,春秋上課,每次講四個小時。那樣的場景想想就令人動容,一個年過半百的藝術家,自在隨性地跟大家分享他這大半生在文學藝術領域的精神流亡,和他對於經典作品的感悟。他總會事先備好講義,然而無需低頭翻看,授課總是一氣呵成,妙語不斷。1994年元月,木心講完最後一次課,離開的時候他回過頭來,定睛看了看十幾分鍾前據案講課的橡木桌,悄然離去。此後,直至木心去世,他沒再出席過一次演講。

木心年少開始從故鄉烏鎮出發,奔赴世界流亡,萬水千山,海角天涯,到晚年他又流亡回了故鄉。滄海桑田,是空間的轉換,也昭示了時間的流轉。2006年,有出版社曾找到木心,希望出版他當年的授課講義,被他斷然拒絕,理由是:那不是他的創作。

孟德斯鳩曾說:“美必須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在形象上如此,在內心中更是如此。”這話形容木心再適合不過。你看他的照片,無論是年輕還是年邁,永遠眉眼如山、目光炯炯,永遠瀟灑倜儻、安然自得。人有淨氣,風雅自來。這樣的人不需把別人的詆譭和仰視看在眼裡,只是在藝術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後回頭再看,真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了這一生。

從卡夫卡到茨威格、木心:即使他們身處黑暗,仍活成了別人的光源

木心

心懷善念,留下的文字就是光源

“屈原寫詩,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每個大藝術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過自己。”木心的這句話,我一直深以為然。一流的作家們,總是因為堅守所以偉大,因為偉大所以堅守。他們堅守的,是人格的崇高,對理想的追求,這些都是發乎本能的生命信仰。

1924年,卡夫卡去世前,在給好友布羅德的遺言中,要求將自己的作品“毫無例外地付之一炬”。幸好,布羅德違背了他的遺願,陸續整理出版了他的全部著作。作品發表後,在世界文壇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直到今天,他都被公認為開拓創新的小說家、世界頂尖的文學大師。他生在了一個跟不上他步伐的時代,懷才不遇並非他個人的悲哀,而是那個時代的悲哀。然而,時代未能給他公正的評價,歷史總會補償。

從卡夫卡到茨威格、木心:即使他們身處黑暗,仍活成了別人的光源

茨威格

茨威格或許比卡夫卡幸運,他一直做專職作家,生前就在文學事業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1942年,茨威格自殺後,巴西總統下令為這位偉大的作家舉行國葬,他還親自主持了葬禮,成千上萬的巴西民眾跟隨靈車前來送行,這份殊榮就連巴西本土作家都未曾享有過。直到今天,茨威格仍然是翻譯語種最多的現代德語作家。他一生共寫了12部傳記、9部散文集、7部戲劇、6部中短篇小說集、3部詩集和1部自傳,每一本都堪稱經典。二戰期間,他的作品被納粹黨人封殺焚燬,然而他們能毀滅的只是那些具象的紙張和文字,一代大師豐厚的精神內涵他們永遠無法抹殺。

相比卡夫卡和茨威格,木心的人生總算善始善終。2011年,木心去世,有一百多位年輕的讀者從各地趕來烏鎮送別,在烏鎮昭明書院的追思會上,大家紛紛懇請陳丹青公開當年木心授課的講稿,陳丹青當即應承了。後來,他拿出當年認真記錄的五大本筆記,親自完成了電子版錄入工作。木心誕辰一百年之際,這本40萬字的《文學回憶錄》終於與讀者見面,出版以來得到了無數人的喜愛。

偉大的作家從來都有一個共性,他們永遠懷著善念,哪怕遭遇挫敗、傷害、痛苦和孤獨,但珍愛世人的純淨心性永遠不會更改,文字成了他們寄存一腔愛意的載體。有的人生前就得到了世人的欣賞和愛戴,活得像太陽一樣炫亮耀目;有的人直到死後才得到賞識和推崇,他們像閃電一樣長時間隱匿在黑夜裡,偶爾發光便足以點亮整個漆黑的夜晚。從卡夫卡到茨威格再到木心,他們充盈了寬厚真善的美麗文字,總會在時間的長河裡沉澱永恆,成為後人的精神慰藉,讓我們的人生和心靈永難枯竭、溫潤始終。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