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童年回憶)

昨天,我們老家的幾個人在一個飯店聚餐。那是在城裡的一個頗為體面的飯店。都是本家,不由自主聊得滋滋潤潤,舒暢得很。慢慢地聊到過去,聊到我久遠的童年——


聊到了“南地”。因為“南地”這個稱謂只有我們有點資歷的本家才會聽懂的名詞。旁邊一同吃飯的兒子一頭霧水。他說,平時老聽你們說什麼“南地,南地”的,好像很陶醉似的,到底是個什麼著名的好地方?

我的孩子今年二十有餘。他們出生90後,我們,70後,中間隔著多少個年代?他們永遠不知道過去有多美,他們永遠想象不到,我們心目中的“南地”是怎樣的寶地!

那是我童年的發祥地——那裡烙印著我生命最初的點點滴滴。我在那個地方,知道了星月,知道了天地,感知了人間最淳樸的生存(我的詞語儲備太匱乏,我除了會用“淳樸”,我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詞語表達那時的氣氛和民風。)——我很多年以後才知道,或者開始惋惜,那是一段多麼奢侈的淨土。那些看似嘻嘻哈哈隨隨便便的日子,上天只給我一次,懵懵懂懂就過去了。很多年以後,我總是拼命地想,拼命地懷念,愈發覺得它的寶貝,它在人世間的稀有,它的價值。原來,世上任何的幸福,都那麼短促,都像一場快樂的幻夢,夢醒,什麼都沒有,除了漫天的懷想……

這個夢,就像生了根,在我的記憶裡,任憑以後世俗歲月怎樣擺佈。那些成年的心酸,悲哀,那些混亂又骯髒的東東怎樣鬧騰,都像垃圾一樣忘記了,丟棄了。可是,這個夢依然像處子一樣純潔,鮮活——這也成了我無可解釋的謎。

就這樣,我時時抱著這個夢,溫暖著我。溫暖我一日日走向衰老,毫無出息,那個所謂的世俗的柴米油鹽的路。

……

那個時候,不知道未來什麼樣子,也從來沒有人想這些事情,只知道,待在“靜”裡,待在那些牆頭牆角,房前屋後粘覆著綠茸茸的苔蘚的土地,那些有著鳥窩的土草房,和一群小夥伴們,終日傻兒巴嘰、沒頭沒腦地瘋跑瘋玩,就是我的全部。那個時候,父母們終日勞作,被生產隊催著幹活掙工分,誰給我們說教過什麼未來人生?我們都是“散養”出來的“野孩子”,就像地裡的花木蟲草,地上奔跑的貓狗,村邊的河流……總之,一個字——“野”——正應合了那個環境,那個天地,那個年月,那個對於今天的我永遠念念不忘的美世界。

包括呼吸,包括水質,包括天上的星月雲彩,包括地上陰涼,密匝匝的桐樹,榆樹,槐樹,……包括“摔麵包”,“搗僦”,包括夏秋月夜“玩打仗”,“星星過月”,“貓鑽十二洞”……包括生產隊玩電影,小兵張嘎,鐵道游擊隊……等等,等等啊!

現在想來,那絕對是一個狹小的世界。但是,如今我經歷過那麼的人海地域歲月,我都深深的不屑,我不覺得我的見識有多麼廣大,從來沒有。什麼江南水鄉,什麼塞北草原,始終,始終啊,抵不上我的童年發祥地,抵不上我日思夜想的“南地”。

……

南地,也叫“小唐戶”,介於唐戶和小李莊的一個獨立的地方,全是清一色姓唐,大約不足二十戶的樣子。但是,感覺什麼也不缺。三叔家門口是通往村外的南北大路。路對面是隊裡牲口院。院裡有一口清冽甘甜的老水井供我們吃水。水井西面有個常年的水塘供我們夏天嬉鬧洗澡。母親們在這裡洗衣。

三叔家南面牆外頭,有個東西向長長的荒樹園,有雜樹,也有一團一團的斑斑草。由於地形低窪,夏季暴雨來臨的時候就變成天然澡堂。西鄰路邊有兩顆皂角樹。我們洗澡,母親們就用皂角在水塘邊洗衣服。冬季水乾了,傍晚時分,那些一團一團乾枯的斑斑草就成了點燃篝火的最好材料。那煙熏火燎充滿草香充滿濃濃鄉情的噼噼啪啪的聲響氣味好像至今仍飄蕩我眼前鼻息。老爺爺們冬日裡盤坐在牆外頭,看著我們玩鬧,吸著旱菸,曬著暖兒,滿心愜意安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什麼——那個畫面,那個幼小時候的靜謐和溫馨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我們每家每戶門前院裡都是陰涼,都是樹木。從我家門口通往村東頭七姥姥家的路上就像一個天然涼棚,幾乎全是大樹濃陰籠罩。七姥姥門前緊靠一條土渠的那棵大柿樹下總是男女老少聚集熱鬧最“繁盛”之地,吃飯也好,乘涼也好,打撲克牌,孩子們寫作業。鄰著土渠南北散長著四五棵粗壯大柿樹,哪一棵不曾留下我們攀爬玩耍的足跡?尤以她家門前的這棵最粗茂,綠帳似的把陽光遮擋的嚴嚴實實,伴隨著野外爽勁的風,那種森涼透骨寧心。樹身有兩個大人差不多可以摟抱得住,樹根處裸露有一米多長平平的像是天然板凳,人人來了總是首選那個“座位”。

七姥姥家聽父輩們說是我們唐姓家族“產業”最富有的。樹多房多,地域寬廣。只是到她兒子順林這輩衰落了。我們小孩子們嘴上叫著他“順林爺”,可內心裡分外鄙視,因為他形象邋遢,好吃懶做,不論家裡還是身上遠遠的就散發一股難聞的味兒,令人嫌惡至極。我們都暗地裡叫他“臭肉”。而且他以打老婆、打老孃出名。據說曾經生育幾個孩子,最終只活下來一個兒子叫“雄喜”的也是我們童年玩伴。記憶裡七姥姥是個極勤快的老婆婆,是她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不至垮下。他的老婆,半精不傻的老實女人後來到底被他打跑了。

……

不過,儘管他們家髒亂,可是我們小孩子們卻總愛圍著他們家周圍兜兜轉轉。摘柿子招致七姥姥臭罵是常有的事。現在想來,我童年大部分光陰都耗在那裡了。我們除了在柿樹下開闊地“踢碗兒”,“幹由”,“摔麵包”,“搗蹴”……我們還經常偷偷跳到他們家後院,因為土牆坍塌不整,很容易溜進去。那裡有顆桑葚樹格外叫人惦記,那一嘟嚕一嘟嚕甜蜜多汁的白色、紫紅色桑葚太好吃了,而且口袋塞得滿滿的方才離去。還有紅紅的溝桃,還有一種彩色的胖嘟嘟會飛的“花豆鳥”。那裡一度是我們最開心的玩樂場。儘管七姥姥她們家吼叫也好,趕我們也好,也早罵成“痞子”了——可謂“敵退我進,敵駐我擾”,內心裡沒有感到過恐懼,我們也從來沒有真正地捱過打……如果不是去北村鄰河的菜園領菜,如果不是晚上去北村看電影,我們是很少和他們李姓楊姓的孩子接觸,我們唐姓的孩子自成一派,安安生生待在那天然的“世外桃源”獨享清福。

我們祖上是從南邊唐戶村挪過來的,好像是因為種地方便的什麼原因住下來了,所以別人也一度叫我們“小唐戶”。後來因為離北村的小李莊更近,就隨了北村的戶籍,成了小李莊人。再後來因為政策統一規劃,開始一家一家往北挪,最後全部搬往北村。那些大柿樹不知何時砍伐淨盡,那些房屋都不復存在——以後我慢慢長大,上了中學,時不時跑到我們的“童年舊址”尋尋覓覓,尋找曾經的老水井的位置,想象著那些斑斑草,那篝火,想象七姥姥門前濃碧涼爽大柿樹下歡聲笑語的光陰——那是一種怎樣的感慨和失落啊……

從此,“南地”這個稱謂就成了我們老一輩人一個執著回憶的念想,一個日漸遙遠,孩子們永遠覺得莫名其妙的地方。

哎,我這拙劣的筆無論如何描述不來那時原汁原味的十分之一。也許是中年心境蕪雜荒涼吧!

什麼時候,我不再為生存奔波,我就為自己寫個自傳,哪怕粗製濫造,也要努力把我的“南地”,以及和“南地”相濡以沫的孩子時代寫出來。

南地啊,世間唯你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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