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珍藏的那天下午,冬日暖陽團團包圍著我,我感覺靜好的歲月就像一杯剛沏好的茉莉花茶,騰起的煙霧緊緊地擁抱著我。
我把臉就這樣牢牢地貼在煙霧中,那滑過我臉頰的淚水,混合著憂傷的曲調。我看著搖搖欲墜的高樓和天空,以及高樓的陰影覆蓋下的那個喧囂忙碌的十字路口。
1
父親騎著電瓶車穿過那條長長的大街,大街兩旁有高大的落葉喬木,那斑斕得猶如織錦般絢爛的落葉,都在揮手向藍天做著最後深情的告白。
當父親轉過街角那個小小的咖啡屋後,我才轉過頭來,緩緩蹲下,抱著懷裡嫩綠得想迎風跑動的菜蔬,我知道這是遠在幾十里路外的父親,拖著摔傷了的腿,騎上快要散架而用不乾膠牢牢纏繞的舊電瓶車,專門為我載來的。
我承載不起這份沉甸甸的父愛,如同大雄寶殿的佛祖,我願意匍匐地供養,交織這一世情緣。
2
自從我記事起,我就在光著小腳丫在故鄉嫵媚的晨昏裡四處跑著。一路灑下銀鈴般的笑聲。
笑聲惹得村莊大柳樹下的小黃狗“汪汪汪”地歡叫著,聳動著它那肥墩墩的小屁股,一路向我滾著跑來。
青草肆意地長在鄉村每一寸土地上,斜斜的暖陽照著我稚嫩的臉龐,還有用粉紅色舌頭舔著我耳朵的小黃狗。
當我醒來時已經在爸爸的背上了,我的衣服上滿是青草屑,當然還有好聞的青草味兒。高遠幽藍的天空裡掛著彎彎的月亮,我在想小月亮啊,你不是也跑出玩了,不過我要回家吃晚飯了,你也快回家吧。
我想到媽媽做的蔥油餅了,滋滋的在鍋裡響著,香味已經迫不及待地跑向我來了。我能聽到肚子裡咕嚕咕嚕的響聲,我擦去嘴角的口水,叫爸爸快點跑回家。我抓牢爸爸的衣襟,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有父親喊著我的小名的聲音,也有我趴在父親厚實寬闊的脊背上的歡呼聲。
扶著癱瘓的奶奶和老溢血中風的爺爺坐好後,厚皮菜上桌了。
厚皮菜的味道,不是我喜歡的味道。但是美麗勤勞的媽媽每次都能把厚皮菜做成不同的菜餚。每次我嚷嚷我再也不吃厚皮菜了,頓頓吃,我一看見就想跑。媽媽輕輕捉我過去,抱在懷裡,撫摸我小小的腦袋,輕聲對我說著這次厚皮菜裡放豬油了。我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大口吃著厚皮菜。另一口鍋媽媽煮的豬食,也是厚皮菜。
3
上學了,爸媽到成都打工,我也一起來了。爺爺奶奶的病越發嚴重,家裡都借不了錢了,親戚家都不寬裕,銀行裡借了還沒還上。爸爸到處打零工,騎著自行車會走很遠很遠的路,揣著水壺和自家蒸的饅頭,很早出門,很晚回家。
有一次爸爸幹活從二樓腳手架上摔下來,整張臉全是血,右腳的傷口深可見骨。他把劃掉的肉按了回去,然後扯一根繩子包紮就繼續幹活,可愈來愈蒼白的臉和愈來愈沙啞的呻吟聲讓工友們嚇壞了。
在充滿福爾馬林味道的醫院裡,我和我媽見到了從手術室裡推出來的爸爸。在藥物的作用下,爸爸沉沉地睡去還沒有醒來。
我看到爸爸緊蹙的眉頭,蒼白瘦削的臉龐以及那不知名的流進爸爸身體裡的液體。
時隔多年後,我依然在睡夢中見到醫院裡的場景。
我都能看見冷冷的月光照在媽媽佈滿淚痕的臉上。我渾身顫抖著擠進媽媽的懷抱裡,那種冷是我一輩子也沒辦法忘記的。
4
傷愈後回到家的爸爸,彷彿一夜間老了幾十歲。挺拔的身姿變得佝僂了;有力的步伐變得踉蹌了;堅毅的眼神變得迷茫了。
屋前開墾了一塊菜地,爸爸灑下了無數的心血和汗水。吃不完的菜,爸爸就用舊電瓶車載去市場賣。從此不管在驕陽似火的夏日,還是在打霜下雪的隆冬,都能在市場的角落裡找到他,找到蹲在角落裡大聲吆喝的爸爸。
有時找到爸爸時,他沒有吆喝,他疲憊地坐在粗糙的石頭上,佈滿老繭和傷痕的手拿著冰冷的饅頭直往嘴裡送,腮幫子鼓起老高老高。水壺裡的涼水灌進喉嚨裡後,爸爸才不那麼咳嗽了。鬍子拉渣的臉上滿是饅頭碎屑和殘留的涼水,爸爸胡亂地用衣袖擦了擦臉,手扶著石桌,勉強挪動著,留出一個空位置。
我趕緊走上去,緊緊地靠近爸爸。石椅上有爸爸的體溫,我很舒服地搖晃著腳丫,貪婪地聞著爸爸身上好聞的味道,搖頭晃腦地背誦學過的課文,爸爸也會在高興的時候把我舉高高。被爸爸託舉著的感覺真好。
5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工作也很忙。於是我記憶裡爸爸的身影模糊了些,甚至笑容都在時光的侵蝕下慢慢氤開去。偶爾打打電話,可電話那頭的爸爸總說不了幾句話,每次都讓媽媽和我們說,我都快忘了爸爸渾厚的說話聲了。
在一個冬日的午後,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在廣場上,來來回回穿梭的人們,他們帶來回憶,又帶走故事。高藍的天空配上高大的喬木,以及斑斕得猶如織錦般絢爛的落葉,大師般的畫作即刻做成。耳畔響著班得瑞的名曲《Dream Catcher》,此刻我願意融化在冬日的棉床裡,暖著四季和微風。
手機鈴聲響起,爸爸說給我送菜蔬來了。我怔怔地望著街道對面揮手的爸爸,他在車流的荒島中進退不得。當父親滿頭大汗得擠過來時,像個小孩那樣一樣一樣地興奮地數著菜蔬的種類。大聲地告訴我這個菜是什麼時候栽種的,什麼時候去護理過它,什麼時候在雨裡挖著排水的溝,什麼時候在風裡扶起倒塌的菜架。
這時我才看見爸爸灰色的棉衣,已有好幾個破洞了,掉色厲害已分不清本來的顏色了。滿是老繭的粗大的雙手上,全是大大小小豁開的血口子。爸爸捆好了菜蔬,叮囑我要保護好身體,別想家裡的事。然後爸爸又騎上快要散架而用不乾膠牢牢纏繞的舊電瓶車離開了。
爸爸,你知道嗎?我還沒有好好端詳你改變的容顏,還沒有好好問問你和媽媽的身體狀況。可是你每次都匆匆忙忙地離開,混入來來往往的人群裡。在我踮起腳尖極力眺望的時候,我的眼淚佈滿了臉頰,流入嘴角鹹鹹的淚水業已順著喉管灼傷了我的靈魂。
我不清楚因為爺爺奶奶的喪事爸爸所承受的苦難,可我清楚地看到爸爸日益蒼老的臉,日益佝僂的背,日益霜白的鬢髮,日益蹣跚笨拙的腳步以及那一聲聲長長短短的嘆息。
6
生活中幾多曲折幾多坎坷,有多少心酸苦辣,有多少安靜的憂傷。我們都不理解爸爸關於夢想衍生出來的生活和故事,就像此時響起的音樂。《Dream Catcher》此時在我的生命裡流淌,和我身體裡爸爸的血液一起舞動憂傷的旋律。
我感覺進了一個童話的世界,那裡有七彩的陽光,有乾淨的草帽,有清甜的空氣,有裊裊炊煙的村莊,有靜靜的河流。那裡有純淨的月光,有寂靜的森林,有我肆意流下的淚水。那裡有甜糯的食物,有爸媽的溫暖的懷抱,有無比溫柔的黎明。
思念的潮水淹沒了白日的喧囂,人間的煙火於另一種方式呈現。
爸爸,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