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曉芳 陳怡含
編輯|龔龍飛
摘要：他們大多對期貨不甚瞭解，想著在原油價格下跌時抄底，普遍信賴中國銀行的判斷，對交易規則和投資風險瞭解不清。不少人投資巨大，甚至傾囊而出，結果撞上了歷史性的“黑天鵝”——負油價，造成了軒然大波。據《財新》報道，中行“原油寶“客戶約6萬餘戶，保證金42億全部損失，還“倒欠”中行保證金逾58億元。
這起小概率事件中既有規則漏洞與重大失誤，也有人心的冒進與不甘。
負油價的出現被認為是歷史級事件。圖源網絡。
44歲的溫州人林勇已經記不清自己在這一週裡，到底睡了幾個小時。他手機裡的微信群不停地發出消息提示聲，來自全國各地的投資人聚在群裡，憤怒地聲討中國銀行。林勇不僅把全家的積蓄540萬元賠光了，還欠著銀行700多萬元，他把這事兒告訴了妻子，妻子躺在床上幾天沒有動彈。
遼寧阜新人趙大成賠了400多萬，還倒欠銀行700萬元。投資是他已經失明的老父親做的決定；白金卡客戶張曉晴在中行的風險評估中是“優秀的成長型投資者”，這意味著她能夠承受一定的投資波動，張曉晴誤以為在20日22時已經移倉了，她後來收到的短信顯示，她損失為681萬；在新疆的周陽先投入了80多萬元，後來又追加了40多萬元。
油價走勢持續下跌時，老股民左鵬也曾感到心慌。在一個“貴金屬交流群”裡，有專家在當時支招“這樣的價格不會長期存在”，這令他在徹底絕望前，獲得過短暫的心安。沒有什麼投資經驗的李耶在4月20日晚八點左右買入，他當時想“抄個底”，後來才意識到自己是“最後時刻跳入火坑”。
他們大多對期貨不甚瞭解，想著在原油價格下跌時抄底，普遍信賴中國銀行的判斷，對交易規則和投資風險瞭解不清。不少人是投資巨大，甚至傾囊而出，結果撞上了歷史性的“黑天鵝”——負油價，造成了軒然大波。據《財新》報道，中行“原油寶”客戶約6萬餘戶，保證金42億全部損失，還“倒欠”中行保證金逾58億元。
這起小概率事件中既有規則漏洞與重大失誤，也有人心的冒進與不甘。
24日夜間，中行在相關說明中表示：從4月6日開始，中行通過多種途徑，向“原油寶”客戶多次進行針對性風險提示，特別是15日後，每日向客戶提示。比如兩位上海的投資者表示，他們就收到過中行的預警。兩人的投入不大，所以割肉也顯得痛快，接到預警電話的3天前，兩人均已主動平倉。一個人告訴中國銀行的工作人員自己已經跑掉了，對方說，“那就太好了”。中行的相關說明顯示，結算日那天，約有46%的客戶主動平倉離場。
更多的苦悶歸於剩下的54%，4月20日的那個夜晚已經過去，但他們的結算日遙遙無期。
穿倉
4月20日晚上10點，與當時買入的價格相比，林勇已經虧損了一半多的資金，賬戶上剩200多萬元。他不想繼續耗在這了。
4月21日凌晨2點，林勇在新聞裡一遍遍刷新原油的價格。凌晨2點29分，原油價格跌破負40美元/桶，2點30分，原油結算價定格在負37.63美元/桶。林勇看著一路下跌的曲線，覺得自己“都快要跳樓了，幸好我住在一樓”。
4月22日凌晨2點多，林勇登錄交易系統，看到自己的賬戶裡一分不剩。早晨6點半，他收到一條來自中行的短信，督促投資者及時補足交割款。這意味著林勇在原油寶上賠光了自己的全部積蓄——540萬元，還需要賠付給銀行740萬元。那個難熬的凌晨，林勇覺得如果自己的胸口剖出了一個大洞，自己的心臟或許會直接從那個洞口裡跳出來。
林勇一晚上沒睡，睜著眼睛等到天亮，銀行上班了，他馬上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理財經理一問三不知，沒有任何應對措施，只說會記錄下情況，要請示總行。
因為疫情，林勇一直沒能復工。這540萬是他預計著將來給兒子買房的錢，是家庭的全部積蓄。3月，他在中行的介紹裡看到，疫情全球蔓延，對成品油的需求斷崖式下跌，原油供過於求，導致如今水比油貴，適合投資。沒有專業金融知識的投資小白也可以買入原油寶，產品不帶槓桿，操作簡單。
林勇心動了，在3月18日買入了第一筆原油，4月10日又投了一筆，總計540萬。林勇計算，自己買入原油的均價大約在180元/桶，已經接近原油成本價了，再跌也不會跌到哪去。原油總是剛需，長期持有的話，價格一定會上漲。他心裡盤算，漲到230元一桶，那也心滿意足了。
不止林勇一個人這樣想。來自新疆的周陽在4月1日去中國銀行辦理業務，客戶經理給他推薦，說原油是現在勢頭不錯的產品。周陽沒想著要通過原油寶獲得多高的收益，因為疫情，他已經幾個月沒能接工程，賬戶上的一些閒錢不如做些保本理財。
周陽也沒有太多理財知識，股票、基金都不碰，賺了錢就存進銀行。在客戶經理的推薦下，他先投入了80多萬元。客戶經理告訴他一定要買漲，油價後期一定會上漲的，他又追加了40多萬元。到了4月22日，他賬戶上的120多萬元全部賠光，還倒欠銀行140多萬元。
4月22日，林勇的持倉記錄。
再等等
28歲的遼寧阜新人趙大成則賠光了400多萬的資金，還倒欠銀行700萬元。購買原油寶是他已經失明的老父親做的決定，老人3月底在手機上聽新聞，聽到了原油價格下跌適合投資，以及原油寶做的廣告，執意要買。他們平時只買一些中行的理財產品，年收益率在2.8%左右，從來沒出過任何問題。
中行的理財經理也告訴他們，原油寶產品挺好的，能賺錢。他們信任銀行。
趙大成的父親自打買了原油寶，就一直不怎麼睡得著覺，時不時地看看賬戶，刷刷新聞。4月21日凌晨，老人睡不著，從凌晨1點拉著他嘮嗑，兩個人看著原油價格一路跌到負值。老人急了，跟趙大成說不然還是趕緊賣掉手上的原油。趙大成苦笑了一聲，“我只能跟他說，都停止交易了，咱整不了了。”
41歲的河北人張洪剛沒想到自己命運的翻轉會發生在10分鐘內。4月20日晚上9點半，設定好的手機鬧鈴響了，張洪剛登上自己的賬戶。他在4月14日經朋友介紹知道了原油寶，他此前的投資經歷有限，但面對中行打出的廣告，他心動了，“疫情必定會過去的是吧，只要長期持有就可能賺。還是相信國有銀行的，就買了。”
張洪剛買了1600桶原油，還有16萬的保證金，總計40萬。到4月20日，張洪剛23萬的本金已經虧損了13萬元，張洪剛打算主動停止交易，但他遲疑了20分鐘。投資前，他給自己劃定的本金損失範圍不超過30%，如今已經損失一半多了，他想再等等，期望在停止交易前，油價還能反彈一些，少損失1萬塊也好。
35歲的張曉晴是中行的白金卡客戶，在中行的風險評估中，她是“優秀的成長型投資者”，這意味著她希望有較高的投資收益，又希望自己的投資風險小於市場的整體風險。
張曉晴平日頗為關注原油價格走勢，也看到過關於中行“原油寶”的宣傳，3月底賬戶有部分閒置資金後，便嘗試投入到“原油寶”中。在她看來，購買“原油寶”的流程實在簡便：“沒想到手機上點一點就可以了，不用特意去櫃檯，無需客戶經理授權，需要閱讀的重要內容也沒有規定滿10秒後才能點擊確認……”她坦言，如果出現後面幾種情況，自己可能會更謹慎一點。
從3月底到4月17日，張曉晴總計投資總額超過兩百萬元。4月20日晚她粗略估計，自己的損失已達數十萬元。那晚，張曉晴每隔幾分鐘就要刷新一次賬戶，想著如果價格回升，能將損失控制在十幾萬，“也就平倉算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損失仍在90萬元左右，張曉晴不情願如此“割肉”，便放棄自行平倉：“等著中行移倉，到了下一期起碼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22時，張曉晴認知中的移倉時刻。她特別留意了當時的價格——11.86美金/桶。
次日一早看到“負油價”的新聞，她登錄賬戶試圖查看最新的狀態，發現曲線圖和其他數據還停留前一晚交易停止時的樣子。這種狀態持續整日，或多或少使人心生焦慮：“一直想著它怎麼還沒給我們轉移到新倉……這個過程好像在聽審判，最後的裁決究竟是怎麼樣的？你在等這個消息……”
22日6時，她等待的短信來了——需要補足的交割款超過400萬，加上前期投入的兩百多萬，損失共達681萬。
油價的起落，牽動人心。圖源網絡。
懵了
投資人在描述自己收到中國銀行的確認短信時，反應大多都是“懵了”，“不敢相信”，“怎麼可能”。
結算時間成了投資人質疑的一個問題。此次“倒賠”銀行的投資人在原油寶上購買的產品是美國WTI05原油期貨合約，根據銀行法規，商業銀行不能直接參與期貨交易。在此次的交易過程中，中行承擔連接國內客戶和發佈WTI05原油期貨合約的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的作用，沒有定價權力。
一位投資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中行在4月20日前的舊協議寫明，客戶購買的05合約原油會在4月20日22點暫停客戶交易，進行移倉，當時的價格是11美元上下。但實際上，中行遲遲未移倉至06合約，直到4月22日將結算價格定在負37.63美元。
中行在公告中回應投資人的質疑時表示，22點停止交易不代表22點開始移倉。結算的日期為合約到期日前最後一個交易日，而05合約到期日前的最後一個交易日，是北京時間4月21日。按照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的規定，當日結算價是北京時間凌晨2點28分至2點30分的均價。
林勇不接受負值的結算價格，他認為 “20號晚上10點就停止交易了，相當於我把錢放在你這裡，然後你的店關門了，不允許我們自己操作了，說你會進行移倉、到期結算。結果一晚上過去，變負值了。”
除了結算時間，周陽提出在整個交易過程中，中行沒有給出相關的安全警示。原油寶的合約中明確規定，當客戶保證金充足率低於50%時，銀行將進行預警提醒；低於20%，銀行有權強行平倉，即將持有的資產全部賣出。“我們全程沒有收到任何通知，低於20%，中行也沒有給我們平倉。”周陽說。
老股民左鵬分批購買了3000桶原油，保證金最多時達到75萬元。油價整體走勢持續下跌時，他也曾感到心慌。“貴金屬交流群”中的專家不時給出解讀，左鵬並不完全理解，但會因此安心一點——在他看來，主旨總是“這樣的價格不會長期存在”，只要再等一等，總會漲回去的。
20日晚上，他帶著這樣的想法等待中行移倉，以為會順利過渡到2006期，自己又將多出一個月的機會。“穿倉”後，等待他的卻是清零的保證金和80多萬元的債務。
左鵬回想起3月9日那天，自己問理財經理：“這個產品買完之後能不能放起來不管，長期持有，等它漲了以後再拋？”對方回答可以，他便覺得“原油寶”符合自己的需求，不太需要操心。他從90年代開始炒股，步入晚年後實在不想再“坐過山車”。在他的記憶中，理財經理沒有對產品做更多的說明，連移倉的手續費都是買入後告知的。 現在想想，這個過程實在太兒戲了。
中行在公告中做出了回應，原油寶的交易截止時間是20日22點，隨後合約進入結算環節。按協議約定，將按照芝加哥商品交易所官方結算價進行到期處理，中行不再盯市強行平倉。而保證金是在22點之後跌至20%以下的。
“我當然不接受這個說法。”一名來自山西太原的投資人趙小飛表示。“從我們籤的合約來看，本身就是一個不平等的有問題的合約。”但他發現，儘管這是一份霸王合約，只要買賣雙方簽了合約，在合約規則內，中行的解釋又是行得通的，投資人只能暗吃啞巴虧。
給銀保監會（中國銀行保險監督委員會）打投訴電話時，趙小飛轉變了策略，“他們現在存在的合規問題一是我們的風險評級，跟他們描述的產品風險評級是不匹配的。第二是原油寶的風險等級在4月15號發生過一次變化，從R3級風險變成了R5，但銀行沒有對我們進行告知。”
銀行發佈的產品書中，原油寶的風險評級是R3，在理財產品的五級風險中屬於中等水平。而早在4月3日，芝加哥商品交易所就允許“負油價”申報和成交，並在4月15日完成了負價的清算模擬測試。
周陽在群裡看到大家討論，在4月15日之後原油寶的風險等級就已經上升到R5等級，相當於不僅本金會出現全部虧損，還能加槓桿，出現負值。
趙小飛指出，在風險等級出現變化後，銀行應該要重新對客戶的風險評級進行測定，確認客戶是否能承受R5級風險的理財產品，“比如保守型、穩健型的客戶是不能購買高風險評級的產品的。”
而同樣的，周陽全程沒有收到任何風險等級變動告知。
黑天鵝事件頻發，不斷衝擊投資行業。圖源網絡。
都很苦悶
林勇告訴妻子後，她幾乎每天只吃一頓飯。他不敢告訴父母，生怕刺激了老人。他一個人去銀行討說法，沒有任何結果，打電話給銀保監會、證監會，對方回覆這不是他們的監管範圍。群裡的“難友”提出集體訴訟，那是更長遠的事情，而且林勇也不確定，訴訟真的能把自己的錢討回來嗎？
朋友們知道了他投資原油寶的事，都來安慰他，但他總覺得，背地裡他們肯定覺得自己傻。他睡不著，一定要熬到實在受不住了，才能眯一會，心臟總是砰砰地狂跳。
事情發生後，趙大成的父親不出門了，哀嘆著說後悔，睡不著，也不吃飯。他們天天給理財經理打電話，理財經理也弄不明白這個負值是怎麼出現的，怎麼結算的，只說，“我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結果。”
周陽的妻子也知道了家裡賠了100多萬，她選擇和丈夫一起面對，“現在埋怨指責也沒什麼用對吧？”一位新疆的投資人在原油寶上投入了200萬，其中有幾十萬是找親戚、朋友湊的。現在，他還倒欠銀行330萬。妻子知道後，和他吵了許多次，他成了家裡的罪人。
張曉晴覺得一座大山壓在了自己身上，儘管有著不錯的收入，681萬的損失也足以使她破產。張曉晴是一位單身母親，35歲，上有老下有小，獨自帶著小學一年級的兒子生活。
她說，家人是自己的軟肋所在，“現在，我怎麼都要面對，總不能把自己的爛攤子丟給他們。”
她選擇將父母罩在自己編織的保護網中。客戶經理請她發送損失的截圖，她再三叮囑對方保密，因為許多親戚朋友都和這家分行有所往來，她擔心有天消息傳到父母的耳朵裡，他們“受不了這個刺激”。此外，她絕不考慮任何需要拋頭露面的維權形式。
她盡力保持著往日和兒子的相處狀態，但兒子還是察覺出了不同：“他說，媽媽，你最近好像脾氣不好。”她讓前夫在客廳幫孩子輔導，自己則躲在房間裡接聽電話，努力壓低著回答的聲音。
“穿倉”後，左鵬給理財經理打過兩次電話，每次都會質問：“你有提示過我任何風險嗎？”對方的回覆是：“當時不是叫您分批買嗎？”左鵬覺得冤枉：“我就是分批買的，第一批只買了220桶。”理財經理沒再接話，後來他告訴左鵬，自己和同事也投資了“原油寶”，如今“都很苦悶”。
收到短信通知的那天上午，幾位“原油寶”投資者在“貴金屬交流群”發聲，討論銀行的過失，左鵬也加入其中。他發出3條信息後，左鵬發現自己被移出群聊。
4月24日，中國銀行針對原油寶出了一個最新說明，其中寫道，“我們一直在積極傾聽大家心聲和市場關切，全面審視產品設計、風險管控環節和流程，在法律框架下承擔應有責任，與客戶同舟共濟，盡最大努力維護客戶合法權益。”
張洪剛至今沒有把原油寶的事情告訴家人，他打算參加集體訴訟，填了相關的資料，正在和群友一起物色合適的律師。
這幾天裡，他偶爾會想起自己做的那個夢。夢裡有人跟他說，整件事是銀行搞錯了，結算按22點的價格進行，銀行也及時平倉了，剩下的錢已經安全退回到賬戶裡了。
張洪剛想，那個夢是真的該多好。
（除張洪剛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