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隱傳-01

小隱傳-01

我的故鄉在雲都城,那兒的城牆特別高。小時候我很喜歡站在牆根兒底下仰頭往上瞅,這動作據我爸說很討嫌,因為我總大張著嘴,看上去就有點兒拉低了我們家的平均智商。其實仰望城牆是個挺有益身心的愛好,除了省錢,還能防治近視和頸椎病。而且一眼望去,油綠的牆磚一頭扎進翻滾的潔白雲海里,是很壯觀的景象,總讓我覺得世界無限大,自己特別小——我的哲學家氣質也許就是這麼培養出來的。

不過,城牆具體有多高倒真沒人量過,因為不知道上哪兒找那麼長的尺子去。而且,有了尺子也不行,因為也找不來那麼高的梯子——其一,這地方氣候太潮溼,城牆上爬滿了青苔,連蒼蠅落在上面都會打滑,想要徒手攀爬是不可能的;其二,為了測量城牆的高度,把城裡的樹砍光了做梯子這種事明顯不太划算。

當然,當年設計城牆的工匠們肯定是知道它到底有多高的,但那些傢伙們都已經化成白骨幾千年了,而且因為建好城牆後怕洩密都被砍了頭,所以還都心懷怨氣,即使被做法召回來魂魄,估計也會梗著脖子不說——又不能嚴刑拷打他們的白骨,那樣會讓審訊工作失去嚴肅性,變成一場BBQ。這種方法的工作量也實在太大,幾千年來死了那麼多工匠,從裡面找出那幾個人來實在太費勁兒。萬一一不小心把誰的列祖列宗給錯請了回來,那您就且等著挨訓吧。

城牆太高是個很棘手的問題,雖然敵人進不來了,但城裡老百姓的生活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變成了住在井底的一群青蛙。但他們又沒有進化出青蛙的那些個優秀品質,生活上就有了很大的不便。比如我爸,就得了風溼病。再比如我,小時候最怕的就是睡覺的時候蟲子鑽進耳朵裡來。這種事還挺經常發生的,什麼潮蟲啊、臭屁蟲啊、草鞋底啊……不一而足。所以我們家總備著香油——拿筷子蘸上幾滴到耳朵眼裡,再揪著耳垂原地跳幾下,蟲子就會腳底發滑,打著璇兒一直滑出來——據說城外的蟲子都很羨慕城裡的小夥伴們,畢竟不是每隻蟲子都能同時體驗雲霄飛車和香油SPA。

賣香油的是小合她們家。算起來她是我的表妹,可老爸說我們不該有攀龍附鳳的心思。我覺得這可能主要是因為她們家不但賣香油,還當著皇帝。當皇帝的是小合她媽,小時候我叫她嬸孃,現在肯定不能再這麼叫了,不合禮數。但應該怎麼叫也沒人教過我,要像其他老百姓那樣稱呼她為“景文惠武昭宣陛下”似乎也不太對勁兒,而且這幾個字太拗口了,我一直沒背熟。這稱號是我爸幫她擬定的,說是想讓她提前享受一下萬古長青的感覺——我爸是雲都城最有學問的人,找他起名字得搖號,據說現在號已經排到了十幾年之後,真不知道那些等著名字用的小朋友們要怎麼上戶口。話說回來,好在這幾年我也再沒見過我嬸孃,也就暫時不必為怎麼稱呼她而傷神。

和我經常見面的是小合。這丫頭比我小七歲,性子很野。她長得不怎麼好看,是個扁扁臉——這件事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小合她媽生她那年,還沒當上皇帝,她的日常工作就是在各種公眾場合充當我叔叔身邊的活體花瓶——這話可沒有什麼不恭敬的意思,花瓶這種工作,並不是人人都能勝任的,除了底子得好,還得吃苦耐勞——單是一個儀態萬方,就得用十幾年的時間來培養,琴棋書畫一樣兒都不能少,更不用提什麼表情課、化妝課、形體課了。要是眼神兒不好使,還得學一點情報學的知識,以免在見到大人物的時候,名字和麵孔對不上號。在不當花瓶的時候,嬸孃就集中精力生小孩和帶小孩。那時候我們兩家是近鄰居,公用一堵院牆——臨盆的時候,我正在她家寫作業,她坐在一旁監工。

其實那天還沒到預產期。那時候我的作業還非常簡單,閉著眼睛都能寫完。可是那天不知道為什麼,嬸孃不想放我出去瘋跑,非拘著我再寫一百個大字。我想耍賴,但是我嬸孃是個很美的女人,因此有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氣場,在她面前耍賴總有點兒不好意思。可是堂堂四點五尺男兒,豈肯甘受此辱?我只好使出絕招了。我磨著墨,趁她打著瞌睡,從作業本上撕下來兩張紙條兒,揉皺了堵住鼻孔,然後從袖筒裡掏出了一瓶臭墨汁,給摻到硯池裡面去了。

這玩意兒是我從一本禁書上面看來的方子,具體原料我就不公佈了——反正您各位也找不齊。到底有多臭呢?我試過給我爸的珍珠牡丹花澆上,眼瞅著花骨朵撲啦啦就掉下來了。估計女人要是給燻著了,馬上就會變醜,臉上長出大水泡來,十天半個月都好不了,好了估計也得破相。偏偏我嬸孃最愛漂亮,所以一聞到這味道,立馬落荒而逃。

在這之前,我沒看過女人生孩子——當然這之後也再沒看過。相信我,這種經歷,還是能躲就躲吧。總之,嬸孃捧著她那個巨大的肚子剛跑到門口,就扶著門框出溜到了地上。與此同時,大量的白煙開始從她身上冒出來。

那時候我才七歲,正是還能推卸一切責任的好年紀。當然要說不害怕,那肯定是吹牛。我知道她馬上要顯出原神了,白煙的存在大概是為了掩蓋不那麼雅觀的變形過程。我本能地想跑,但她倒地的地方恰恰堵住了房門,我被堵在了裡面。所以我是眼睜睜看著白煙散去,她在地上開始翻滾騰躍的。她的原神是一尾玄底緋色花紋的巨蟒,有小號的水桶那麼粗,兩三米長——緋色您知道吧,就是深紅——這配色本來挺有高級感的,但動起來就很讓人眼暈。

諸位,說到這裡,我不得不插一句了——吾輩乃神仙,而非妖怪也。這一點很好區分:妖怪一般冒的是黑煙——眾所周知,黑白不能顛倒。而且,妖怪一般都住在什麼坑裡洞裡,沒有給自己建個城邦這種深謀遠慮的想法。當然,我不鄙視妖怪,我只是說在追求生活品質方面,他們略遜一籌。最重要的是,我們是神仙這一點是一年級課本里就明確規定的。這個知識點每年都會考,所以完全是一道送分題。當然,所有人都是神仙的時候,也就沒什麼稀奇的了。以後我還會講到下面那個沒有原神也不怎麼流行法術的世界,我會稱他們為凡人——提前說明一下,以免混淆。

而云都城所在的這個世界外面,還有一個更大的“天上”的世界,那兒的人也都是神仙,但他們有點兒不太友好,管我們這兒叫“蠻荒之地”,簡稱“野人窩”——這當然是汙衊,我們也表示過強烈抗議,因為我們的文明程度與他們沒有任何差異。出於種種原因,我們一般對他們避而不談,實在要談就用一個含糊的詞——“外面”來代替。雲都城所在的這個世界是有幾分不上不下的尷尬,怎麼稱呼自己的確成了問題,很多妄自菲薄的書裡面有叫“流刑之所”的,有叫“苦寒之地”的,還有叫“化外之土”的——表達的意思都差不多,缺乏自尊心又不貼切。前些年我爸寫了本書,裡面用的詞叫“密境”,我倒覺得不錯,所以就拿來一用了——這可絕無廣告之嫌,因為我連書名兒都沒提。

密境有三個大的城邦,除了我的故鄉雲都城,還有曾經盛極一時的天都城,和位於真正蠻荒之境的天墟城。我七歲那年,除了雲都城,沒去過密境別的地方。我是一個快樂而淺薄的孩子,所以在嬸孃顯出原神的時候,完全被嚇懵了。因為我從來沒看到過別人顯出原神來——一般來說,只有極度痛苦的時候,人們才會不受控制地顯形。至於主動顯形的事,我倒是在那本禁書裡讀過。據說上古時期有個皇帝喜歡豢養弄臣,某個弄臣就有個絕活兒。他的原神可以收放自如,而且只有一紮長,青翠可愛,尤擅長在酒杯裡跳舞,還能自己給自己打結,打上了還解不開,每每把皇帝老兒笑得要缺氧——後來總缺氧,腦子就不太靈光了,被人給趕下去了——所以我一直很懷疑這位弄臣其實是個忍辱負重的臥底。當然,這說的都是八百里外天墟城的事兒,那個地方最愛出這種稀奇。總之,顯形是很耗費體力的事兒,而且被人看到原神,就好像裸奔了一圈一樣,很是不雅。

嬸孃的分娩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開始的。她一共生了兩個孩子,生第一個的時候挺順利,但第二個生到一半卡在那兒了,只有兩條小肥腿兒衝破了胞衣在外面亂蹬。這個倒黴孩子就是小合,而前面那個幸運兒是她的胞姐小離——不得不說,小離從小就不同凡響——一生下來就哭得有板有眼,表情控制也恰到好處。

不過這不是重點。變成巨蟒的嬸孃突然衝我咧開了大嘴,因此我就看到了她的四顆門牙——每一顆都像一把小匕首,可以預見到驚人的殺傷力。我以為她得了失心瘋準備咬人了,嚇得連連後退。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應該是讓我幫忙的意思,於是我只好硬著頭皮捱過去,在嬸孃的示意下拉住小肥腿兒往外拽。拽了幾下,就見嬸孃翻著白眼暈了過去。我又急又怕,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小肥腿兒連接著的其它部分拽了出來,自己則一個屁股蹲兒坐在了地上。

新生的嬰兒滑碌碌的,從我手心裡徑直飛了出去,臉著地摔在地上,頓時大哭起來。我趕緊去撿,抱在手裡準備檢查一番。這時候我看到了她的臉,好像有點兒摔扁了。正要細看,她睜開了眼睛——媽呀,我從來沒見過誰長著這麼大的眼睛,而且眼珠是灰白的,毫無神采。我嚇得立刻把她丟出老遠,再一次臉著地摔在了地上。

這件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這次摔了小合之後,她趴地上一動不動,也不哭了。我以為她被我摔死了,本能地想奪路而逃,但剛跳過門檻就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諸位,您也能看出來,我不是愛說人是非的人,但被我撞得直吸溜涼氣的這個人,實在很可疑。因為他的眼珠同樣是灰白色的,眼神不聚焦,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你。此人正是我嬸孃夫君的大老闆,雲都城那時的皇帝——仇魚。

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就是仇魚。他把我扶住,然後往旁邊一穩,就衝到了嬸孃身邊,路上還一把撈起了小合,後者則立刻哇哇大哭起來。很快他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就把昏迷不醒的嬸孃變回了人形,還給她裹上了桌布,又把窗簾扯下來,把兩個孩子都包好放在她身邊——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沒有。然後他對看呆了的我說:現在,你可以去喊人了——記住,你從來沒見過我。

後面發生了什麼我就有點兒記不清了,似乎這傢伙一溜煙兒就跑了。反正只記得我爸趕來後莫名其妙地誇獎了我一通,什麼臨危不懼機智應變之類的話,爵叔叔他們也附和著說了一籮筐。至於仇魚拉桌布的時候弄翻的、現在全糊在嬸孃身上的臭墨汁和它的氣味,也被人們選擇性地忽略了。於是,我就把到嘴邊兒的話嚥下去了,隱瞞了仇魚的行蹤,獨攬了頭功。可是等我反應過來,想趁熱打鐵給自己討點兒零花錢的時候,我爸就又裝作沒聽見了。


我們家沒什麼錢。我爸在雲都城圖書館工作,乃是一館之長。聽著挺光鮮的,可連小合都知道,那兒就是一個清水衙門。非但如此,我爸還經常自掏腰包修復那些古籍,要知道,那些書頁可都是金箔紙做的,又都是大部頭,修復一套書就得添進將近一兩金子去。而且修復古籍佔用了我爸幾乎全部的業餘時間,他就沒時間來搞副業了。

在雲都城,幾乎人人都有副業。比如嬸孃的夫君,我的叔叔爵蟄,就既是宰相,又開著一個香油鋪子,不但賣香油,還兼賣芝麻醬,壟斷經營,全城的火鍋店天沒亮就得排隊進貨。而我的班主任老師李止風,不但在城東頭的回春堂裡面兼職坐診,還常常到城外的那些村鎮出診,因為也確實有那麼兩把刷子,每一次都會收到不菲的謝儀。

既然我爸指望不上,我就只有靠自己了。除了靠給李老師拎包分點瑣碎銀子,前兩年我從老爸的書房裡弄出一本禁書來,靠著它,這幾年來也發了不少小財。這本書叫《天都城異聞錄》,不過可不要被它的名字騙了,裡面的異聞全都是它的鄰居天墟城的。而且,它只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來描述各種異聞,而剩下的部分則全是各種各樣的秘法、偏方和禁術——當然,並不是害人性命那種,頂多也就算得上促狹鬼那種級別,但屢試不爽。

扯遠了,還是繼續說小合吧。這丫頭不怎麼討她爸媽喜歡。比她早出生小半個鐘頭的小離,從小就搶走了她全部的風頭。平心而論,小離小時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小女孩,長大後就成了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大姑娘。但我跟她不太對付——其一,她這人太霸道,總是欺壓小合;其二,還記得我爸那句不要存攀龍附鳳的心思嗎——真是一語成讖——在爵叔叔的堅持下,她跟我定了娃娃親。

諸位,從小就知道自己以後的老婆是誰,這種滋味可不怎麼好受。親戚朋友都會拿這事兒來跟你開玩笑,變著法兒臊你的皮,所以從小我對小離就避之如瘟疫。當然,這也不是我整天跟小合混在一起的原因。我爸對我實行的是放養政策,這在雲都城是不怎麼被推崇的。跟其他孩子需要去各種各樣的興趣班不一樣,我爸經常丟給我一本書就一頭扎進他的書房關上了門——現在想來,也有可能是興趣班的學費太貴。在我認識的所有孩子中,只有一個跟我一樣處境的,那就是小合。

小合小時候長得很醜。當然,這樣說自己的表妹有點兒不厚道,特別是這醜幾乎是我一手造成的。她的臉越長越扁,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眼睛又越長越大,眼珠越來越發灰,看上去就總是一副又茫然又驚奇的表情,好像一個剛聽到噩耗的盲人——生就這麼一副長相,自然少不了被欺負。

從小,為了護著小合,我不知道跟人打了多少架,因此也結下了不少仇家。十來歲那陣兒,我簡直不能單獨出門,一出門準有人暗算我。不是揚一把沙子,就是丟個石塊兒過來。眾所周知,石塊兒有可能把腦門兒敲破,眼睛裡進沙子的滋味更不好受。得虧了這些偷襲者們準頭兒都有限,我才能苟活至今——但也架不住仇人越來越多。所以後來我一般都跟小合一塊兒上街,每人帶一把大油紙傘,一出門就撐開擋在身前,全當盾牌使用。那時候小合的腦袋才剛到我的褲腰,她往我前面一站,兩把傘就正好組成了一個完美的防禦體系。

現如今我們一般不主動進攻,倒不是因為打不過。我是靠著爵叔叔的批條兒,才擠進培優學校的。我那些同窗們基本上都非富即貴,沒有一個我得罪得起的。打贏了吧,我爸得掏醫藥費給人家;不小心打輸了吧,人家可不會掏醫藥費給我。反正不管輸贏,我爸都得掏腰包,連帶著我的零花錢就會被罰沒。所以慢慢地我就學乖了,不再熱衷於打架。

小合總被欺負,更多的是因為爵叔叔的態度。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誰生了這麼一個灰眼睛的醜丫頭都得犯嘀咕——整個雲都城,只有一家人是灰眼睛,那就是當皇帝的老仇他們家。特別是這個仇魚,還曾經是我嬸孃的初戀。所以爵叔叔採取的方法就是忽略小合這個人的存在。從小到大,每年都只給小離辦生日宴,出席所有公開場合也只帶著小離,不明就裡的人都以為他只有小離這一個寶貝女兒。這樣做唯一的好處就是小合跟我一樣逃脫了興趣班的摧殘,由著自己的性子長成了一個野丫頭。


-------------------------------待續
----------------------------------

讀者老爺們,本著重在參與的精神,我在豆瓣閱讀參加了長篇徵文拉力賽。作品《半龍隱》鏈接


https://read.douban.com/column/33041954/

今天開始寫的這個中篇,是《半龍隱》的一篇外傳,嘗試用不同的風格敘述同一個故事,第一次寫這種類型的故事,非常希望能得到老爺們的意見和建議~請不吝賜教~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