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個農村老漢的難腸

退耕還林的春風,漫過米缸山下,至今四年有餘。鑲嵌在山溝溝裡的蘇臺村,像位幹農活幹累的母親,乏沓沓地依附在美過顏的米缸山身旁,做著香甜的夢。

蘇道喜坐在觀彡窪半山腰的"雞大腿"地畔,望著蘇臺,覺得她依舊清澈,俊美,甚至比他初來蘇臺時所看到更惹人愛。

搬遷在即,蘇臺人再無心思翻修房舍,任其自生自滅;有些人家,已陸陸續續舉家搬走。石頭壘砌的院牆、修的房屋,經風吹雨淋,外牆泥坯早已脫落,裸露在外的石頭,白森森的。搬離蘇臺的人家,遺留的殘牆破院,石頭成堆,宛如白骨。坍塌的石頭孤零零地沉睡在一房簷高的莧麻和黃蒿里。

八月十五剛過,山野爛漫。


故事:一個農村老漢的難腸


按理說,這正是秋收後大地最空曠的時節,到處是耕過的黑土地才是,秋風裡裹挾著泥土的味道,或者還有沒收完的莊稼,在萬里秋風中驕傲地搖曳。比如高挑的麻子;或者從某個山圪嶗裡飄出高亢悠長的吆喝牲口的聲音——哦——回(這是地耕到頭要掉頭時的喝聲)!再或者種了冬小麥的地裡,已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情景,可惜,一樣也沒有。遍地枯黃,破敗的枯黃,沒有生機的枯黃,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枯黃。

在老伴桑葉的伺候下,蘇道喜吃過中午飯,早早來到觀彡窪。如果換做以前,不管麥黃六月,吃過中午飯,斜靠在炕角疊好的被子上,一條腿撘在另一條腳上,睡半個把鐘頭,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哪怕眯瞪一會兒也行。這是雷打不動的習慣。但不知咋了,自從這兩年大傢伙一窩蜂嚷嚷著說要搬遷,他的午睡突然就變少了,少著少著沒有了。有時剛進入睡眠狀態,一個激靈就驚醒。得,睡下倒惹的腦子不得閒,心上五抹六道的,不睡了。

這塊雞大腿形狀的地,大頭在下小頭在上,緊貼在觀彡窪的半山腰。大頭部分的一耱寬平展,土質黑黝黝的,越往高處越陡,縮小到最頂端,就變成了褐色的細碎砂石。砂石地,存不住水分,種啥啥不成。桑葉好多次圓便他把這點有砂石的地方撇了不種了,但他捨不得。從這塊地分到他手裡,他像照顧自個的娃娃一樣,拾糞,背糞,壓糞,燒生灰,每一道工序離不了他。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塊被別人看不起的坡山陡窪,在他的務營下,變成了一塊肥沃的土地。有人說有些地天生不長莊稼,蘇道喜卻不信這個邪。

這塊是塊豬飼料地,當初劃分下來時賬面上只有六分,眉毛寬的一綹。在日後的勞作中,他愣是一撅頭一撅頭地挖,向周圍延伸開荒,到最後,不僅有了寬度也有了長度,經他年復一年不辭辛勞的付出,把一綹"眉毛"開挖成一條碩大的"雞腿,肥的流油。"到退耕還林量地的時候,駐隊工作組用皮尺一量,嘿,把他家的,兩畝整!種上洋芋,砂石處的除個頭長不大外,煢上吃起來,口感是又綿又沙。種上小麥,從出苗就能看出,麥苗寬而壯,墨綠的色澤,看著就像營養跟上的憨小子。待抽出麥穗,更不得了,其它地裡的麥穗,一拃長不到,這塊地裡的,齊小腿高。發黃時揪一嘟嚕放手心裡揉一揉搓一搓,噘嘴輕輕一吹,麥芒、麥衣借勢飛出手掌,飽滿圓潤的麥粒珍珠似的躺在手心,嘴張開,一粒不剩全磕進嘴裡,嚼起來,柔津津的。真格香!有一年,麥穗長得太長太壯,眼看已成杏黃,再過幾天就能下鐮了,卻來了一場連綿陰雨,頭重腳輕的麥子平展展鋪了一地,蘇道喜的心,疼了整整一秋。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他捨不得種麻子,多年的種莊稼經驗告訴他,種麻子薄地。麻子像肯吸水的爛抹布,能把土壤裡的油水全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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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地兩年前就退耕還林了。蘇道喜原先的想法是,這塊地留到最後退。可是再怎麼說它是一塊山地,撇開成不成糧食不說,單從交通運輸這一點來講,就沒有上川裡那二畝便利,平坦的大路,拉個架子車,逍逍緩緩去逍逍緩緩來,毫不費力氣。哪像雞腿地,從種到手收,全憑人扛。所以,這塊地他是忍著痛退掉的。當別人憑感覺把握縱行與縱行、橫行與橫行之間的距離時,他拉著馱田的麻繩,量好尺寸做好標記,然後兩端釘木橛固定,栓上繩子,才撈起鐵鍁,不慌不忙,一鍁一鍁掏,掏的坑又圓又光,橫看是行行,斜看是樣樣。曾有工作組罵那些挖坑胡日鬼的人,他叔,你看你挖地這是啥嘛,酸刺峽裡的野豬,都比你拱的好,往端直了挖,不然上頭檢查下來不合格,驗收不上,重挖是小事,領不到糧食補貼和退耕還林款,可咧著嘴跑來找我們這些下苦的。他差點說成跑腿的,覺得不妥 ,才改了口。他們邊說邊走遠了,把挖樹窩窩的人,留在身後。

領導,好著呢,我給咱往好挖!挖坑人的解釋不一定是發自肺腑的,有可能是糊弄人的話,但"領導"已經走遠了。從他們後腦勺後面,飄起一團一團淡藍色煙霧,瞬間被山風颳散,不見了。

蘇道喜吃完飯,聽見桑葉在廚房叮叮噹噹抹鍋洗碗。她多年的喉喉病最近又犯了。出了房門,站在臺子上,隱約聽見從桑葉胸腔裡發出絲喉絲喉的的喘息聲,像喉嚨塞進一疙瘩棉花,卡在那裡,下不去,上不來,沉重的咳嗽聲不時從廚房傳出,整個人在發顫,咳嗽聲震得廚房案板上的碗筷在跳動。此時的蘇道喜能想到,桑葉耳膜裡一定在嗡嗡響。

蘇道喜彎腰,拿起放在臺子上的麻繩,把兩根木橛從打了麻花結的繩圈裡穿了過去,稍一用勁,麻花狀的麻繩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搭在了肩上。這個用力甩繩子的動作,使他想起年輕時桑葉甩辮子的情景。再看看現在的她,扶著鍋臺吃力的樣子,蘇道喜心上升騰起莫名的感慨。他像挑了一個特大麻花去集市販賣一樣,朝大門圪嶗走去,撇了手裡的半截旱菸棒子,騰出來手,抓起順牆根立著的鐵鍁,扛在另一個肩膀上,出了大門。臨走前沒忘給廚房忙乎的桑葉一聲招呼: "老婆子,我走地裡了噢。"

"嗯,我洗完了去頭牛溝,把晌午剩下的幾捆蒿子揹回來,咳咳咳……"一串急促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

蘇道喜自己也記不大清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稱呼桑葉為"老婆子"的。剛結婚那會兒,他也像桑葉家人喊桑葉為桑女子,久而久之,就叫順口了,直到幾個娃娃相繼長大,他就以大女子改琴的名字取而代之,叫女子改琴為改琴,叫桑葉為改琴子,只在後面加了個"子"字,以從叫法上把女子和媳婦區分開來。給人名字後面加個"子"也是蘇臺人的習慣叫法,好多人喊他人名字都會加上去,如果不加,叫的人反而不順口,被叫的人不自然,聽著也彆彆扭扭。但蘇道喜分明記得,叫桑女子的時間不長,叫改琴子的時間也不長,好像"老婆子"已被他喊了好多年。掐指頭算算,其實自己並不老,才五十七歲,老婆子還比他小兩歲呢。光聽數字真的不老,但蘇道喜覺得,他和老婆子已經在"老"這個圈子裡,轉悠好久了,而且還將繼續轉悠下去,直到老的轉悠不動,老的寸步難行,老的無影無蹤。他知道,好多人這樣老著老著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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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道喜出了大門,走出巷道,上了土坡,蘇臺小學下午的上課鈴響了。他路過學校大門的時候,從那排整齊的磚房教室裡,飄出學生娃娃朗朗的讀書聲和老師們一板一眼的講課聲。他朝頭牛溝的方向走去,上了場坡子,跨過洪水衝開的壕溝,繞過廢棄的瓦窯口,從長滿酸刺的沙石小路躬腰而上,再沿走二灘樑上的斜坡小路逐漸而上,上到半山腰,轉身從往來的方向斜插過來,就到了"雞大腿"地。

蘇道喜來到地裡,先不急於幹活,把鐵鍁插進地埂上鬆軟的土裡,放下麻繩墊在溝子下面,從敞開的中山裝下衣兜裡掏出旱菸袋,從上衣兜摸出一綹二指寬的書紙,捲了一棒子煙。撩起衣襟,打火機吧嗒吧嗒打了兩下,竄出一苗藍色火焰,頭斜偏著勾到衣襟裡,美美實吸了一口。吐出的藍煙離開嘴唇的瞬間,就被山風吹沒了,像一隻飢餓的貓逮住了一口肉,叼在嘴裡,一個轉身不見了。他支起雙膝,一隻胳膊肘搭上面,面對著腳下的村莊出神。

一個完整的蘇臺村,被電荷溝裡的河水一分為二。電子荷左側為上河灣,右側為下河灣。上河灣的人背靠觀彡窪,下河灣的背靠背後窪。坐在觀彡窪半山腰上的蘇道喜,能清晰地看見蘇臺村的每家每戶,誰家的廚房煙囪里正在帽煙,誰家院子裡攤開胡麻有人正在一連枷一連枷地敲打,嘭,嘭的聲音像放炮,由遠及近,靜謐的秋日午後,依稀聽見崖娃娃的聲音。從上峽裡流出一河,叫上河,流過蘇道喜家門埂子下面,在不遠處和電荷溝的河水匯合,擁抱著向下河灣的樹林淌去,像一對如膠似漆的戀人,攜手向蘇臺的西邊走去。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波光,像鋪了一河灘銀子,把蘇臺繞了一半。只可惜這不是銀子,如果是,蘇臺不會如此貧窮,如果大家都富裕了,誰還願意退耕還林,一心想著搬離此地呢?

這塊曾經的豬飼料地,早在兩年前就退耕還林了,栽的是鄉政府送來的桑葚樹苗。對蘇臺人來說,桑葚可是個稀罕物,好多人見都沒見過,別說吃了。這幾年見過也是從電視上看的。有人曾經從甘肅抬過苗子,栽在蘇臺的土地上,但都沒有活。鄉政府分發桑葚樹苗子的時候,有人懷疑栽不活,但上面的話不能不從。結果正如人們所想,成活率幾乎為零,沒有突破零的那幾棵,正在酸刺蓬、黃蒿堆、芒草叢裡掙扎。死是一定的,活著是暫時。兩年下來,地裡除了雜草叢生,根本看不見活著的桑葚樹。偶爾有一株插在土裡的幹秧子,像個活著的笑話,秋風裡咧著嘴,衝著蘇道喜搖擺。

蘇道喜並不像有些人,站在地頭埋怨"上面,"讓他悶悶不樂的,是搬遷,是對蘇臺難分難捨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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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抽完一棒煙,把鐵鍁從土裡拔出來,把菸屁股在明亮的鐵鍁頭上摁滅,起身,象徵性地拍打了兩巴掌溝子上的土。接著上午乾的茬子,釘橛,栓繩,掏坑。今天老早就掏完,明天把分發的落葉松苗子趕緊要補栽進去,不然,立在場上的幾捆苗子該被風吹日曬乾透了。明年這時候還不知我人在哪達呢,誰來補栽?

掏坑起身側頭的間隙,他瞥見一群大雁,變換著陣型,從觀彡窪相鄰的陽彡窪山巔上飛過。每年差不多這個時節,就有一群大雁從蘇臺上莊頭上空飛過,從北山來,悠悠盪盪飛過南山,最終隱沒在山的另一邊,年年如此,從不缺席。蘇道喜雙手拄著鐵鍁把,遙望,他在心裡尋思:此刻的這陣大雁,和多年前自己初來蘇臺村看見的那一陣,是不是同一陣呢,近四十年的光景就這樣消無聲息地過去了,它們每年來回飛奔,從哪達來,到哪達去,在哪達落腳,在哪達安家,有沒有和親人失散過?他在山溝裡生活大半輩子了,見過各種各樣的的鳥,如:呱啦雞、咕咕等、黑鷹、鷂子、紅嘴鴉、銅鈴鳥、火食燕、鴉雀(喜鵲)、漸漸高、雀兒,好看的不好看的,能吃的不能吃的,從沒思謀過它們的去處和生存處境,單單對這陣高飛的大雁,卻動了心思,為啥呢?這人啊,和這陣雁一模一樣,大雁一年兩次重大的遷徙,難道就是為了找一口吃食,填飽肚子麼,蘇道喜認為:不一定!就像這人,早出晚歸的忙碌,上午在北山鋤草,下午在南山尋柴,晚上在山下的"窩"裡睡覺,他們僅僅是為了賺取口糧而忙活嗎?遠了不說,就說這眼下,留在村裡的除了老弱病殘,還有多少人甘願留下來?多數人還不是以掙錢為由,跑出去打工,逛花花世界去了。陣雁出去回來還有時間,人呢,好多出去的都忘了回來,想到這,蘇道喜心頭就略過一絲烏蘇,這烏蘇就像雁陣,呼呼啦啦從他蒼老的心頭飛過,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眼角就擠出了兩滴混濁的淚。多麼希望,這是山風吹進眼睛,催生的淚,無關當下。

山與山之間的距離並不遙遠,雁陣好像故意放慢了速度,讓蘇道喜多觀摩一會,或者是蘇道喜的心思,絆住了陣雁疾飛的翅膀,它們飛的漫漫悠悠,慢慢悠悠,一時半會飛不過蘇臺的這道溝壑。陣雁好像被畫在了藍瓦瓦的宣紙上,怎麼飛也飛不動。蘇道喜瞅著瞅著,他感覺自己的眼睛花了,藍天上飛著的不是雁陣,更像密密麻麻的飛蛾,黑壓壓一片,遮住了天。看見飛蛾,他不禁想起那年的蝗災,好好的一料莊稼,好像被誰使了妖術,瞬間就剩下了禿茬茬。全村人瞅著漫山遍嶺的光桿杆和禿茬茬,欲哭無淚。

等他從走神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藍天還是藍天,山巒還是山巒,枯黃的色澤,依舊。他揉了揉眼睛,從陽山窪到王家墳梁頂,又搜尋了一遍,天空潔淨如洗,一無所有,沒有一隻大雁的影子。但他知道,遷徙無處不在,又如影隨形。腳下草叢中的蟲子和螞蟻,時時刻刻都在遷徙。活著,就是遷徙,遷徙,是一種活著的方式。

叮鈴鈴,叮鈴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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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腳下,學校的鈴聲又響了。這已經是今天下午蘇道喜聽見的第四次響聲了。他沒有戴錶,因為他沒有。大後人(兒子)滿金曾從逛三滿銀睡的房子抽屜裡翻出來過幾塊電子錶,修理好展到面前讓他戴上。滿銀是他的二後人,從外出打工開始,不知什麼原因,讓他從一個安分守己的莊農人,變成了如今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逛三。對,就是逛三,蘇臺人把這種在外頭胡逛的人叫逛三,和二流子差不多。滿金頭幾回給他表,蘇道喜理直氣壯回絕了,說,一個莊農人,戴那玩意幹啥,看太陽照的影影就能判斷出時間,戴個這幹活礙事,不要!在滿金的再三要求下,他曾戴過幾天,因為他被兒子說服了。滿金說,天氣總有個天陰下雨的時節,你上哪尋個太陽照的影影去。他戴的是塊黢黑黢黑的盲人表,一到整點吱吱吱的報時,有時候還有隻老公雞叫鳴呢:呴呴——油油。白天晚上都叫,得虧他的瞌睡重,不然晚上叫起來擾的他連覺都睡不安穩,結果叫著叫著就不見了,公雞的叫聲越來越弱,像被宰後慢慢地慢慢地奄奄一息了,直到瞪著眼仁子徹底死亡。事後才曉得,那玩意還得靠電池才能言喘。有一回耕地用鞭杆打牛時,把表柱奔掉了,表掉在犁溝裡,不見了。來年耕地時又出現了,但徹底廢了,撿起來隨手撇到地埂子下的雜草叢了。

蘇臺好多人沒有手錶,遠處幹活看太陽,近處幹活聽學校的鈴聲,中午娃們嗚哩哇啦放學了,幹活的人就加把勁幹幾把,然後收拾收拾就回家了。

蘇道喜第四次聽見鈴聲,就知道該回家了。他該乾的活也幹完了。

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見自家院牆上扒滿了學生娃娃,個個探著腦袋,朝院內張望,後面還有著急忙慌往來趕的。院牆是用石頭砌的,一人高,擋個牲口還行,要想擋人是很難的,更別說調皮好動的學生娃娃了,上個院牆跟玩似的。莫非,家裡出事了,能出啥事呢?目前家裡就他和老婆子、瓜子三個人。老婆子走窪上背草去了,瓜子成天放匹騾子,中午沒回來吃飯,這會一定回來了,他回來吃頓飯,能出啥事……

蘇道喜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甚至一路小跑。

蘇道喜家在此之前還養著一頭大犍牛和一娘母乳牛,見於土地退的所剩無幾,就把幾頭牛相繼一頭一頭買給了從涇源來的牲口販子。只留下一匹騾子,等收完今年這茬莊稼,明年開春牲口吃上青草換了毛色、掛上膘,就賣掉。攢幾個錢,準備搬遷。

就算剩騾子一匹,還得個人放,而負責放騾子的這個人,還是瓜子。

瓜子早上吆騾子出去的時候,看廚房門開著,桑葉不在。其實桑葉剛才還在,這會去前院的場邊上,扯一把麥草準備攏火給蘇道喜燒荷包蛋。瓜子大步跨進去,揭開案板上放饃饃的瓷盆,從中捏了兩個油餅,塞進衣襟下,騰騰地走了。因了這兩個油餅的緣故,中午就沒有回來吃飯。一直到了下午三點,他才吆著麻騾子,踢裡倒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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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子把騾子關進馬圈,迫不及待去廚房找吃的。兩口大鐵鍋沒有蓋鍋蓋,像兩張黑口,朝天張著,鍋蓋立在鍋項。廚房裡飛著幾隻蒼蠅,嗡嗡叫個不停。瓜子只看見案板上,放著一碗飯,他伸手去端,又驚飛了幾隻趴在碗沿上的蒼蠅。

桑葉早上看見瓜子裹緊衣角騰騰地出了大門巷道,就知道他又去廚房偷拿饃饃了。在院子裡破口大罵,瓜慫,咋不餓死你!她常這樣罵瓜子。

油餅是過八月十五煎的。煎的多,她和蘇道喜吃不了幾個,重點是給北山後賀家峽的大女兒改琴準備的,不知咋麼一回事,今年過十五她竟然沒有來。女兒雖然沒有來,她也不想給瓜子吃,她一看到瓜子吃她做的飯,她就咒著罵,你咋不死,你活在世上有啥用,天爺老兒家咋不收了你……

瓜子吃完半碗剩飯不久,就睡在院裡打起了滾。

只見瓜子扭曲著身體在院子裡翻滾,時而用手撕扯自己胸前的衣服,時而用拳頭使勁捶打胸口。腳在地面亂蹬,一隻鞋也蹭掉了,手指頭把地面摳出道道溝壕,指甲縫裡塞滿了土。嘴角有血沫子慢慢地溢出,染紅了衣物,殷紅了院子。發出的慘叫聲讓人害怕,唉——吆,唉——吆,一聲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是痛楚?是吶喊?還是對人世間的難分難捨?是慘叫?是悔恨?還是對自己悲慘命運的不滿?

有人用自行車馱來鄰村的醫生陳跛子時,瓜子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漸漸地,連微弱的咕嚕聲也沒有了。

扒在院牆上的學生娃娃是被瓜子的嚎叫聲引來的。剛開始還有幾個膽大的跑進院子裡面,當看到瓜子口吐帶紅的白沫時,嚇得紛紛四散,只在院牆上靜觀其變。

當蘇道喜趕到家的時候,幾個鄰居也趕來了。有人差遣人去叫醫生,有人提議給灌漿水。

陳跛子躬身蹲下去,把手指頭搭在瓜子的喉嚨處,像試探體溫一樣試了一下,起身搖頭,告訴蘇道喜,人像中毒的,已經完了……

蘇道喜跑到蘇臺村的中間位置,那裡是瓜子的院子,裡面還有一間牛圈。蘇道喜從瓜子睡的炕上捲起中間破成窟窿的席子,他沒有顧得上嫌棄屋子裡難聞的氣味,把席子夾在腋下,匆匆返了回來。把瓜子捲進席子裡面,讓人幫忙抬上了架子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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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道喜才感覺到自己口乾舌燥,嘴裡像進了蒿沫子,又苦又澀。他口渴的時候,是要熬罐罐茶的,但眼下沒功夫,他要趕在天黑前,把瓜子拉到蘇臺村的東南角,放在細溝裡最狹窄的地方,點一把火,燒了。這是蘇臺人的規矩,對無兒無女的亡人,一律火葬,不能土葬,更不能進祖墳。這是蘇臺人的大忌。

蘇道喜拉著瓜子,朝細溝走去。

滿金滿銀的舅舅,稱蘇道喜為姐夫的的瓜子,就這樣結束了他的一生。他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瓜子,多數蘇臺人叫他天生。

節選自長篇小說《遷徙》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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