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山上,宋朝山水畫家的朋友圈

白雲山上盡,清風松下歇。

欲識離人悲,孤颱風明月。

——張融

北宋有位文人,他性格怪僻,敢在天子面前爭奪心愛的硯臺;為了從蔡京的兒子蔡攸手裡交換王羲之的《王略帖》,他能“據船舷欲墜”,以死相逼;他還有潔癖,無論走到哪裡,身後都跟著提水的僕人,隨時伺候他洗手;有人碰了他的朝靴,他就反覆刷洗,直到把鞋子洗爛了為止。這個性格異稟、似乎癲狂的怪人,即是名垂後世的米芾。他是宋代書壇四家中最為桀驁的一位,宋徽宗在藝術上尤其信賴的謀臣;他也是西園雅集的座上賓;蘇軾、黃庭堅等人的好友,他所開創的一派山水,叫做“米氏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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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瑞松圖》 北宋 · 米芾

作為歷代山水畫中的一股清流,“米氏雲山”在技法與氣韻上都極具特色,可惜經歷千年,米芾本尊的雲山所剩無多,除了臺北雙溪故宮收藏的《春山瑞松圖》,幾難再見米芾的真跡。而這幅不過一尺見方的小畫中,僅僅畫有三簇遠山、數株古松、一座空亭,我們大約能從中看出他恃才傲物的孤高個性,卻難以深究米芾畫藝的精絕。

· 詩塘宋高宗趙構題詩:天鈞瑞木,得自嶔岑。枝蟠數萬,幹不借尋。怒騰龍勢,靜奏琴音。凌寒鬱茂,當暑陰森。封以腴壤,邇以碧潯。越千萬年,以慰我心。

所幸的是,無論書法還是繪畫,米芾之子米友仁都充分繼承了父親的風格,他所作的雲山水墨淋漓、雲霧變幻,在他的畫中,後人依然能一探米家雲山的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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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奇觀圖》 南宋 · 米友仁

這一幅是米友仁的名作《瀟湘奇觀圖》。如果與宋代琳琅滿目的山水畫作並列,這幅畫顯然與眾不同。它一改北宋寫實的畫風、豐腴的筆墨,透過縹緲朦朧的煙景與變幻的雲霧,試圖描繪雨中綿展的山水。

畫中縹緲的氣韻來自於一種獨特的皴法,因為由米氏父子所創,被稱為“米點”——指通過不同濃淡的墨點反覆堆疊,以形成極富深淺變化的山色。

米友仁在畫後的題跋中自己這樣寫道:此卷乃庵上所見,大抵山水奇觀,變態萬層,多在晨晴晦雨間,世人鮮復如此。餘生平熟瀟湘奇觀,每於登臨佳處,輒複寫其真趣成長卷以悅目,不俟驅使為之,此豈悅他人物者乎?

——即是說,他並未忠實地描繪真景,而是提煉胸中的意象,以愉悅他人與自己,這點亦成為文人藝術的精髓——自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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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晴雨圖》 元 · 高克恭

元人高克恭繼承了米氏父子的風格與技法,在他的畫中白雲與遠山是永遠的主題。

這種繪畫語言的源流,在五代時期董元、巨然的畫中可見端倪。他們被明代文人董其昌奉為山水的“南宗”,尤以表現江南山水為擅。

江南的山川低迴婉轉、水草豐茂,多雲煙之景,所以董巨的畫中往往墨氣氤氳、渾然天成。在巨然的《層巖叢樹圖》中,能夠明顯的看出他所用的皴法:深淺不一的墨色,參差交錯的線條,形成盈潤的墨氣,以顯山色的朦朧。這與米芾父子的訴求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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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巖叢樹圖》 五代 · 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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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巖叢樹圖 局部

對於這一點,董其昌這樣分析:“五代董元、巨然,都用墨染的方式描繪雲氣,形成吞吐變幻的姿態;米芾父子大抵是學他們,唯獨在畫雲時,融入了李思訓、李昭道的勾雲法,與趙伯駒、趙伯驌相似。”

董北苑、僧巨然,都以墨染雲氣,有吐吞變滅之勢。米氏父子,宗董巨法,稍刪其繁複,獨畫雲,仍用李將軍拘筆。如伯駒、伯驌輩,欲自成一家,不得隨人棄取故也。因為此圖及之。——董其昌《畫禪室隨筆》

這一段中,董其昌提到了三組人物:五代的董元、巨然;唐代的李思訓、李昭道與宋代的趙伯駒、趙伯驌。他們一為師徒,一為父子,一為兄弟,都對米芾與米友仁的山水技法起到了重要影響。那麼,他們又是如何在自己的山水中描繪雲煙變幻呢?

——首先來看董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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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岸圖》 五代 · 董源

五代宗師董源,自稱江南人,曾廣遊天下。在他的名作《溪岸圖》中,遠山隱現在雲霧之間,空間曠遠而深邃。董其昌所謂:“以墨染雲氣,有吐吞變滅之勢”正是這樣。他並不著力刻畫雲的形態,而是追求雲的神韻,用朦朧的墨氣去描繪模糊的遠景,畫出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的山色,進而豐富畫面、拓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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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岸圖 局部

董源的筆法中並沒有明顯的書寫痕跡,至少與我們在明清繪畫中所見到的書法用筆大不相同,他的筆法高明在於極端自然的流露,彷彿不經意之間,書寫、描摹與狀物的目的得到了高度統一,使筆下的山川猶如天成,看不見人工斧鑿的痕跡,這亦是中國傳統文人意境的追求,可惜在後期矯枉過正,流於形式化的“書寫”,而忘記了與自然的契合。

巨然也是這樣,作為董源的嫡傳,他更以“淡墨輕嵐”聞名後世。筆下草木溼潤,山水蔥鬱,尤其是表現山色的氤氳,尤有出藍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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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蘭若圖》 五代 · 巨然

這一幅是他的《溪山蘭若圖》,與董源一樣,巨然的雲煙也以墨氣染就。縈繞在山巒之間。一方面,他虛化了山腳,體現了山的高聳;另一方面,他增加了遠峰到近景的層次,使本來略為單調的構圖得到了內容上的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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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父子則不同;作為北方山水的奠基者,李思訓與李昭道繼承了隋代展子虔設色山水的畫風,同時弱化畫面的裝飾性,強調青色與綠色的運用,以求更為貼近人們對自然山水的認識,形成了別具一格的“青綠山水”。

與董元、巨然墨染雲氣的技法截然相反。李昭道筆下的流雲更符合人們心中對雲的印象:他用白粉表現雲的顏色,用遊絲般的線條描繪雲的形態,通過勾勒的手法刻畫出雲氣的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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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皇幸蜀圖》 唐 · 李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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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道《明皇幸蜀圖》中,雲煙以流轉飛動、宛若蛟龍的線條勾勒,表現出輕盈的動勢與古樸的氣質。

在極富浪漫主義色彩的盛唐時代,人們渴望看見華麗而豐富、精緻且典雅的畫中風景;而李氏父子的作品,正是這種渴望在山水繪畫中的映射。一方面,他們端莊豔麗的樓臺煌煌簇立,成為盛大王朝的視覺符號;另一方面,白雲飄蕩在青綠的群山之間,又充滿了悠遠翩然的文人氣息。

繼承併發揚了二李將軍青綠山水的,是南宋的宗室畫家趙伯駒,與他的弟弟趙伯驌。

趙伯駒,字千里,《松隱集》裡說他博覽群書、通曉古今,尤其擅長書畫,筆下有蕭散高邁的氣質。他的畫風吸收了李思訓、李昭道的濃郁與厚重,又兼具北宋的清麗雅緻,雖然依舊以青綠作為表現手法,卻能有別樣的意境,具備文人雅士的格調與情思。

“趙希公及共兄千里,博涉書史,皆妙于丹青,以蕭散高邁之氣,見於毫素。”——曹勳《松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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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山樓閣圖》 南宋 · 趙伯駒(傳)

趙伯駒的技法直追二李,在《仙山樓閣圖》中,他畫雲的手法與李昭道相似:一樣以實線勾勒,再施染濃重的白粉。但值得一提的是,近處松石間的遊雲與遠處天空的流雲濃淡不一——它可能源於作者對遠近的理解——令觀者倍感古樸,彷彿能由此感知唐人的意境。

他亦有一幅不遜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的名作——《江山秋色圖》。這幅圖卷描繪了秋日江北崇山峻嶺、層巒疊嶂的連綿景象,其中瀑流爭喧、亭臺掩映,行者流連山水之間,船伕閒臥江渚之上,起伏顧盼、婉轉多姿。尤其是畫卷中對雲氣的刻畫,既有勾勒,保留線條的趣致;又兼留白與墨染,具備朦朧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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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秋色圖》 南宋 · 趙伯駒(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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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秋色圖》中的雲煙

趙伯駒的弟弟趙伯驌也是畫山水的名手。相較於兄長畫中的精緻典雅,他的作品意境顯得更加浪漫。

在他唯一傳世的畫卷《萬松金闕圖》中,能看到雲煙從松下的溪澗中緩緩升起,瀰漫在青蔥的山色之間。一座赤欄小橋橫在溪上,彷彿正要穿入雲中;幾隻喜鵲飛來,欲落向數株梅樹。遠處,青色的山峰林立,黃色的屋頂隱沒在白雲裡,畫中人彷彿置身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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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松金闕圖》 南宋 · 趙伯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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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松金闕圖》局部

趙伯驌的雲採用墨線勾邊,再用留白的方式襯出,雖然不如董源、巨然的雲氣自然,似乎在技法上也遜與兄長趙伯駒,但他的雲別具一格,與畫面形成了極佳的協調。

在他的筆下,蒼松、坡石、梅樹、山嶺,造型飽滿,線條流轉自如,設色從明豔的青綠山水畫風中,漸漸轉入水墨的趣致。以這樣的前提來看他的雲煙,便會體驗到微妙的和諧,彷彿多一分則過、少一分不足,恰到好處。

以留白寫雲的技法,在南宋李唐的手中達到了高峰。

李唐是兩宋之際成就最高的山水畫家。他上承荊浩、范寬蒼勁古樸、氣勢雄渾的北派風骨,下開南宋馬遠、夏圭勁利闊略、深邃清遠的院體氣韻,被尊為南宋四家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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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關仝《秋山晚翠圖》與南宋馬遠《踏歌圖》

兩宋的交替是歷史的必然,而承擔亡國之罪的卻是宋徽宗,傳說他即位之初有道士進言,指出汴京的東北地勢太低,如果設法增高地勢,即可永葆皇室興隆。於是宋徽宗下旨修建一座巨大的皇家園林,因為地處東北,得名“艮嶽”。

“徽宗登極之初,皇嗣未廣,有方士言:‘京城東北隅,地協堪輿,但形勢稍下,倘少增高之,則皇嗣繁衍矣。’上遂命工培其岡阜,使稍加於舊,已而果有多男之應。”——張淏《艮嶽記》

作為漢武帝的上林苑後中國最大的園林,艮嶽中亭閣水榭千姿百態,奇石花木不勝枚舉。《水滸傳》中惹得楊志賣刀落草的花石綱,本就是用於修建艮嶽的假山石。然而世事難料,艮嶽僅僅建成四年,金兵便南下破關,艮嶽隨著北宋王朝化為一片焦土。

如今,艮嶽的遺址已蕩然無存,但在短暫的四年壽命中,宣和六年,即建成第二年,作為畫院待詔的李唐,奉旨創作了描繪艮嶽主山萬歲山的《萬壑松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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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壑松風圖》 南宋 · 李唐

這一幅是李唐的《萬壑松風圖》,與范寬《溪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一同,並稱為臺北故宮鎮院三寶,亦是中國藝術史上最為傑出的鉅製之一。畫中山峰高聳、飛瀑湍流,松林豐茂、曲徑通幽,艮嶽的主山——萬歲山安然肅立,像一位堂堂君主,鼎立萬松之上。

《萬壑松風圖》的體量很大,下半部分密不透風,觀者很自然地會將視線上移,把關注點凝聚在矗立的中峰上。“主峰最宜高聳,客山須是奔趨”,和所有宋代畫院的畫師一樣,李唐也深諳君臣之道,他在巍峨渾厚的主山旁,放置了許多纖細的山峰作為陪襯,一來襯托主峰的雄偉,二來豐富畫面的層次,以博得徽宗的喜好。

“主峰最宜高聳,客山須是奔趨。”——王維《畫山水訣》

《萬壑松風圖》以厚重、深沉為追求的風格,形成了畫面上繁密與舒朗的極致對比。在蒼鬱的林木與山石間,三簇煙雲更宛如神來之筆,彷彿飄入畫中一般,將繁與簡、密與疏完美的結合;它們又打破了山石似乎笨拙的堆疊,使構圖產生巧妙的錯落,避免了“直上直下”的刻板。

雲煙更區分了畫面的層次。從左往右,一簇隱在松林之後,擋在落泉之前,強調了“深遠”的效果,使泉流顯得愈發深邃遙遠;一簇居中,將遠景的主峰與中景分離,巧妙避免了因為墨色與筆法接近帶來的混淆;右邊的一簇飄蕩在山腰,如畫論所言:“山欲高則雲鎖其腰”——突顯出主峰的高聳,同時銜接了右側與中部的關係,設計精巧而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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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壑松風圖》中的三簇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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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溪臥笛圖》 南宋 · 梁楷

無論是古琴、書畫、詩詞還是文章,在中國傳統文學與藝術中,留白永遠處在廟堂的高處,它是意境的載體,也是韻味的源流;它是節拍與段落間的餘韻,亦是山水中流淌的情思,而與留白息息相關的雲煙,亦成為中國文人與畫師們永恆的描繪對象。

《列子·湯問》有語:“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高謁行雲。”將雲作為聆聽的對象;

王維在詩中寫:“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把雲當成排遣心情的好友;

從古到今,雲與山相偎相依。古人用雲煙表達曠遠,以雲煙借指故鄉,既嚮往雲山深處的人家,又渴望一探雲端上的仙境。

在畫中也好,在詩中也罷,一向追求“虛”與“實”相輔相成,“陰”與“陽”運轉調合的中國人,總是著迷於這種悠然曠遠、充滿了哲理的自然事物,把它記在文字中,又描繪在圖畫裡。如今兩宋已成往跡,但他們筆下的雲山,始終坐落在每一箇中國人的內心深處,久遠而安靜。(文/宰其弘,字寬之,1991年生於合肥 工山水,以宋人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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