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庸传统文化研究:臆说龟蛇(之二十一)

周克庸传统文化研究:臆说龟蛇(之二十一)

(图片来源于百度图库)


3)龟蛇意象讹变带来的副产品之一:“龟”由灵物沦为詈语

作为图腾,龟蛇都曾是带有性崇拜色彩的灵物,元代以降,龟的地位快速下滑,最后竟一落千丈,变成了涉性詈语——元末明初《水浒传》第24回写道,王婆对西门庆讲,男性只有在“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时才有可能获得妇人青睐后,西门庆回道:“……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金瓶梅词话》中也有“今老爹……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的说法,可见当时龟已毫无尊贵可言,以致被人们用来作为阳物的亵称了,明朝谢肇淛的《五杂俎·人部·四》更是明确写道:今人“以妻之外淫者,目其夫为‘乌龟’。盖龟不能交而纵牝者与蛇交也。”清翟灏《通俗编·直语补正·绿头巾》因袭谢说,一字不漏地照抄了这段话。在明清白话小说中,“乌龟王八”已经成了市井中最常见的詈语了,如《醒世姻缘》中,什么“忘八淫妇”、“臭忘八、臭龟子”、“贼老忘八羔子”、“见世报忘八羔子”、“污脓头忘八羔子”、“蹄子忘八”的詈语随处可见。清代小说《儒林外史》在第22回中,描写两个穷秀才讹了开妓院的“乌龟”王义安的银两:两个秀才中穿茧绸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王义安!”那穿元色的道 :“怎么不是他? 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发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权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才罢了(明清律例,娼、优、隶、卒、奴仆及其子孙不准应试做官,不准穿戴读书人衣巾。王义安戴方巾属于违例,故为二秀才所讹)。宋元明清以来,不仅男子使用的亵物夜壶被称为“尿鳖子”,而且涌现了一大批牵扯“乌龟王八”的歇后语,像什么王八敬神——假充正经、王八拉碌碡——滚的滚爬的爬、属王八的——一会不打就伸头、王八吃甲鱼——六亲不认,乌龟请客——尽是王八、乌龟吃荞麦——糟蹋五谷,甲鱼翻筋斗——四脚朝天、武大郎贩甲鱼——什么人卖什么货……五花八门,全无丝毫敬意。

比较起来,蛇的运气就好多了。虽说蛇有时也会以“美女蛇”之类的女性面目为祸作祟,但这只是它的一种伪装,其男(雄)性实质并未改变。比如《白蛇传》某版本中,小青本为一雄蛇,为追求白蛇而赌法失败,这才受罚化成了白蛇的婢女。

说起来,性崇拜对象高大上走向反面,变为男性性器官的俗称,这几乎是种具有普遍性的演化趋势。比如商的图腾“玄鸟”,后演化作“鸟”(其语音为“diao”或“liao”),而鸟又被称作“雀”(其语音为“qiao”)——这些称呼的语音,与男性性器官的俗语“屌”、“屪(子)”、“雀(儿)”几乎相同;周的图腾“熊”(传说中周之始妣“履大人迹”而受孕的“大人迹”,就是指熊脚印),后分化出“㞞”字及“song”的语音,至今仍被用为精液的俗称;夏的性崇拜对象“玄冥”,下图所示金文徽号“弟黿”应该由此而来,《山海经》中“状如龟而鸟首虺尾”的“旋龟”(按:可读为“蛇龟”。旋、蛇音近。二者邪床准旁纽、元歌对转),及李时珍《本草纲目》所说的“吊,别名‘吉吊’”,其“原型”也应由玄冥演化而来。男性性器官的俗称“鸡鸡”、“屌”,也很有可能是由“吉吊”演化而来的。


周克庸传统文化研究:臆说龟蛇(之二十一)

(金文徽号:弟龟)


至于乌龟王八的詈语化,其原因应当要复杂得多。

夏朝灭亡后,龟蛇意象作为形而下的东西仍大量存在并为人们所习见,但其形而上的内涵却沿世俗化的道路,或纷纷变形,或湮灭不彰,以至于在历经千百年时光的漂洗后,除在上古神话和民间还有些零星传说外,龟蛇意象曾经的意涵,已不为人们所熟知。大量龟蛇形而下的遗存在民间广为流传,激发着人们对这些遗存进行解释的兴趣。有研究者指出,《天问》就是屈原面对古时遗留的壁画而展开遐想的诗作;《山海图经》乃是一部人们对古时遗存下来的各种徽号进行搜集整理和解释的作品。先秦两汉和其后的一些典籍,也散乱错杂地记录了许多有关龟、蛇、玄冥等神话传说。元朝道教的勃兴后,大量道观、偶像和经典涌现,玄武(真武)形象获得了规模空前的普及。这一切,都促使人们产生了对这些东西进行自洽性整合的愿望。

当然,对这些资源进行整合,并不必然导致“龟”的污名化。作为龟蛇意象世俗化中兴的副产品,龟由至贵沦为至贱,并在它作为涉性詈语出现后,迅速得到人们认同,还有以下原因。

元朝时宋代理学遭到了沉重打击,客观上打破了新兴市民阶层承受的压抑,人们对日常生活中“偷香窃玉”之类的事件,采取了更为宽容的嘲弄态度。这种环境下市民精神上对儒学特别是理学的逆反式取向,加上尚武轻文的社会氛围的引导,“腐儒”成了酸文假醋的代名词,精神和肉体层面上的“无能丈夫”成为被无情挖苦的对象。

道教勃兴使龟蛇一体的形象得到普及,人们对它形而下样貌的熟知,和对其形而上意义的生疏构成的矛盾,内在地要求人们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陋儒们寻出龟“以‘它’为雄”的故训,加以发挥,以丧失性能力的雄龟——乌龟王八,指称“无能丈夫”,这一含蓄又合用的新奇表达,一旦出现很快就得到了广泛的传播。

元朝初期,蒙古族统治者轻视汉人和理学文化,大量苦闷于无用武之地的文人,在这一背景下,跻身并放浪于勾栏瓦舍,将面向市民阶层的杂剧创作,当作安身立命和排遣胸中块垒的手段,大批新兴市民也将勾栏瓦舍作为自己的游乐寄身之地。迎合市民趣味、以市民为基本受众的“市井话本文学”得到发展(其实,淫秽小说在明朝就开始泛滥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嘉靖间“陶仲文以进红铅而得幸于世宗……瞬间显荣,世俗所企羡……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闱帏方药之事为耻……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其代表作包括冯梦龙在宋元话本、明代拟话本为基础,加工编写成的“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凌濛初编写的“二拍”即《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以及晚明长篇白话小说《醒世姻缘》等等),这一切,都使“乌龟王八”新意涵的确立和快速传播成为了可能。其间虽有少量文人试图对这种新意涵进行“雅化”(如对“王八”的解释便有多种:五代前蜀主王建行八,少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清•赵翼•陔馀丛考•卷三十八•杂种畜生•王八:王八,明人小说又谓之“忘八”,谓忘“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字也,等等),但终因无世风可因,而乌龟王八的新意涵也已经得到确立,所以未能被人们所采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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