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山 玉 瘞
北宋元符三年正月(1100年),宋徽宗即位,神宗皇后向氏聽政,已在海南島流寓四年的蘇軾遇赦北歸。
六月蘇軾攜家眷渡海,在雷州、廉州、永州之間輾轉奔波,十一月,新旨意送達,准許他自行選擇住處。
蘇軾率先就想到了已在許昌定居的弟弟蘇轍。他原本是這樣打算的:“遂渡嶺過贛……或歸潁昌(許昌),老兄弟相守過此生矣。”但同時他又有些猶豫,因為弟弟過得並不寬裕,自己這一家三十來口人,無疑是個大包袱。
然而,蘇轍的盛情邀請最終讓蘇軾下定決心北上和弟弟結鄰而居。可就在他將要動身的時候卻傳來了不好的消息:向太后已經過世,朝局恐有反覆。
蘇軾聞聽,黯然神傷,寫了一封《與子由弟書》,便前往了常州。書中寫道:
“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此行不遂相聚,非本意,甚省力避害也。”——《與子由弟書》第八簡
然而,即使定居常州,歷時一年的長途跋涉,蘇軾還是病倒了。1101年7月28日,蘇軾在常州溘然長逝。晚年終於落腳收穫的安穩,僅有一個月。
1102年5月,蘇迨、蘇過兄弟二人扶著父親的靈柩從常州來到郟縣,此時,他們的大哥蘇邁也已將母親王閏之的靈柩從開封護送至此。閏六月二十日,在蘇轍的主持下,蘇軾夫婦最終在河南/郟縣/鈞臺鄉/上瑞裡村的一片田野中入土為安。
中國很多城市都珍藏著關於東坡的記憶,四川眉州是蘇東坡出生並長大的地方,那裡有他人生中最柔軟愜意的少年時光;
江蘇常州是東坡的終老地,他曾在那裡買田築屋,並滿心歡喜地宣告“此去真為田舍翁”;
湖北黃州是東坡死裡逃生後的庇護所,是他完成精神突圍的人生拐點;
浙江杭州是東坡的“平生所樂”,也是他心之嚮往的長眠地;
還有荔枝吃到嘴軟,進而“不辭長做嶺南人”的廣東惠州以及九死亦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的海南儋州……
如果蘇東坡的埋骨地在上述的任何一個地方,可能都不會讓人覺得突兀,但東坡離世後卻偏偏出人意料地葬在了名不見經傳的郟縣。
這片位於河南中部的鄉野因何能PK掉一眾實力雄厚的“對手”,成為大文豪的最終歸宿?東坡在塵埃落定前的最後一段歷程又是怎樣的故事?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們奔赴郟縣。
郟縣位於箕山以南,汝河以北,北宋時曾歸汝州管轄。1084年,宋神宗欲重新起用蘇軾,親書手詔將其由黃州調任汝州,如果蘇軾遵詔到汝州履職,那麼他和郟縣就有了一層不一般的關係,埋骨於此便也在情理之中。
可蘇軾接到詔令後,並沒有馬上走陸路北返,而是南下長江,走水路緩緩而行,並在途中連寫了兩道
《乞常州居住表》,說盤纏已耗盡,一家人衣食沒有著落,懇請就近到常州居住。言辭悽切,聲淚俱下,神宗不忍強求,便同意他暫居常州。所以,東坡與汝州的緣分實則僅僅止步在皇帝的御札上。
不過,沒在汝州做過官並不意味著沒來過郟縣。因為經由汝州的許洛古道蘇東坡曾不止一次走過,而郟縣是必經之地。故而,東坡在生前至少也曾是郟縣的過客。
在郟縣城西北17公里遠的箕山腳下,兩條細長的山巒脫離山脈主體,延伸進了平曠的田野裡。兩座小山均微微彎曲,遠望猶如一對柳葉細眉,當地人稱小峨眉山。
蘇軾的墳塋就安放在這對“眉毛”的東側不遠處。
對於東坡為什麼會葬在郟縣小峨眉山下,主流解釋大致是這麼說的:
蘇東坡路過郟縣,見此處山川形勝和他老家眉山頗為相像,而小峨眉山更是酷似蜀中峨眉山,遂駐足流連,讚不絕口,並表達了百年之後葬在此處的意願。
這是個詩意而浪漫的說法,很容易被喜愛東坡的人們接受,故而數百年來被無數文章、書籍乃至碑刻廣泛地引用。
不過,它很可能是前人閉門造車得來的結論。因為只要親自對比一番,就能發現,郟縣三蘇墳所在的河谷平原同東坡故里眉山三蘇鄉的低山丘陵大相徑庭,而郟縣小峨眉山和四川峨眉山更是天壤之別。
郟縣的風貌固然不能讓東坡睹物思鄉,但僅“小峨眉”三個字已足以勾起對四川峨眉山的遐想。
一個新的問題是,小峨眉山的命名和東坡是否有關係?
答案就藏在蘇轍的筆下。1102年,蘇轍在郟縣迎接蘇軾的靈柩時,寫了一篇祭文,其中特別提到了這樣一個信息:
“地雖郟鄏,山曰峨眉,天實命之,豈人也哉”。可見郟縣郊野那兩座細長的山丘原名就叫“峨眉山”,這個名字的由來全因山的樣貌狀如蛾眉,既非蘇家兄弟所取,也非後人為成人之美所命。在其前面冠一個“小”字,是為和四川峨眉山加以區分。
兩座峨眉山雖然長相迥異,卻因著相同的名字使遠隔千餘公里的蜀地和中原產生了一絲聯繫,而這一絲縹緲的聯繫會否就是東坡葬郟的關鍵因素呢?
蘇軾一生筆耕不輟,流傳於世的文字浩如煙海,但卻未有隻言片語提及郟縣,以至於人們在談起他葬在郟縣的原因時總是莫衷一是。
有人說,郟縣風水好,依山傍水且土層深厚,是理想的安葬地;也有人說宋朝的高官去世後大都要葬在京畿或者皇陵附近,以表忠義,而郟縣離京城開封和鞏義宋陵都不遠;還有人說,蘇軾蘇轍兄弟因為長期遭貶而致家境窘迫,已無力承擔歸葬眉山的開支,葬在中原不僅省去了一大筆路費,也能方便親人憑弔祭祀……
不過,這些都是由結果倒推出的原因,以此為依據並不能鎖定郟縣。比如,嵩山周邊水深土厚的地方不只有郟縣;郟縣雖離開封和鞏義不遠,但要近還可以更近;若為節約開支並方便祭祀,穎昌以西就有大片土地可供選擇……
若要準確定位到郟縣,還是要從卜葬郟縣的決策過程中尋找線索。
1101年五月,行至真州(今揚州儀徵市)的蘇軾覆信告知蘇轍,因朝局變化,不再北上穎昌。此時蘇軾身體尚健,但卻在信的結尾陡然說起了身後事,他這樣寫道:
“葬地,弟請一面果決。八郎婦可用,吾無不可用也。更破十緡買地,何如留作喪事,千萬莫循俗也。”——《與子由弟書》第八簡
八郎婦是蘇轍第三子蘇遠的妻子黃氏,蘇遠夫婦曾在蘇轍被貶嶺南時一路伴隨,可黃氏卻不幸在循州染病去世,蘇轍深以為疚,許諾要攜其靈柩北返,使之“歸安故土”。
由於蘇轍的來信早已散佚,我們無從得知信件的內容,但從蘇軾的回覆中不難推斷,蘇轍正在為八郎婦遴選墓地,他在信中徵詢了哥哥的意見,並藉機提出了他們兄弟二人身故後歸葬何處的問題。
蘇軾的意見很明確:和八郎婦同用一塊墓地,一切從易,切勿循俗,至於墓地安在哪兒,則全聽弟弟安排。
六月,蘇軾抵達常州,豈料竟一病不起。
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中寫道:公始病,以書屬轍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
在《祭亡兄端明文》中寫道:喪來自東,病不克迎。卜葬嵩陽,既有治命。(注:“嵩陽”即嵩山以南,“治命”即人死前神智清醒時的遺囑。)
在《再祭亡嫂王氏文》中寫道:兄沒有命,葬我嵩少,土厚水深……雖非故鄉,親族不遐,勿畏勿驚。
在《遣適歸祭東塋文》中寫道:兄軾已沒,遺言葬汝。轍與婦史,夙約歸祔。(注:“東塋”即蘇家在眉山的祖塋,“適”即蘇轍的次子蘇適。)
蘇轍的這些祭文告訴我們,在蘇軾去世之前,兄弟二人一直都有書信往來,而且他們最終議定的安葬地就在
嵩山南麓、汝州境內。從地理範疇上講,汝州實則在箕山腳下。箕山和嵩山是伏牛山向東延伸的兩條不同支脈,但由於兩座山捱得實在太近,箕山的獨立性被嵩山的名望所掩蓋,故而古人在書寫《嵩山志》時也將箕山納入其中。
汝州曾有一座高樓名曰“望嵩樓”,是古代文人雅士到汝州時必去的打卡地,蘇轍就曾在望嵩樓上遙看少室諸峰。所以,在宋人的認知裡,說汝州地處嵩陽也並沒有錯誤。
卜葬嵩陽的決定應該是蘇轍做出的,並得到了蘇軾的認同。至於為什麼是嵩山和汝州,則還是要從蘇轍的文字中尋覓答案。
在《再祭亡兄端明文》中蘇轍說:“先壟在西,老泉之山,歸骨其旁,自昔有言。勢不克從,夫豈不懷。”
原來蘇轍早就跟兄長約定將來要落葉歸根,葬在父母旁邊。加之他對八郎婦“歸安故土”的許諾,可以看出蘇轍心中最理想的選擇是老家眉山。但受時局所迫,他只能忍痛把眉山從備選名單中剔除。
這裡需要補充一個細節:當時等待安葬的除了東坡夫婦和八郎婦黃氏,還有蘇迨亡妻歐陽氏。蘇轍不僅是在為四位親眷擇地安葬,也是在為自己和夫人選擇塋兆,故而,這個地點一旦選定也將成為蘇氏後人在眉山之外的另一個祖塋。
當時的局勢是,向太后離世,宋徽宗欲重推變法,眼看新黨得勢,元佑舊黨勢必遭受打壓,蘇家的命運再度陷入未知。若在這個關口攜靈柩回川,不僅要面臨經濟上的困難,政治上的風險也可能牽連到家鄉的親人。在這樣的雙重壓力下,蘇轍只能仰天長嘆:
“勢不克從,夫豈不懷”。眉山回不去,第二選擇就是“子孫安之,殆不復遷”的中原。
彼時,對亟于歸鄉而不可得的二蘇兄弟來說,郟縣小峨眉山的存在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慰藉。而把新的祖塋安置在小峨眉山下自然就成為
“天實命之”的不二之選。那麼,蘇轍又是怎麼知道小峨眉山的呢?
有兩種可能,其一蘇轍曾做過汝州知州,對小峨眉山早已耳聞目睹;其二,蘇轍是在相地卜兆的過程中發現了小峨眉山。
若蘇轍事先並不知曉郟縣有小峨眉,那麼他在選擇塋兆時必定會把目光投向嵩山。因為嵩山不僅是中原的文化聖山,還是北宋士大夫的精神高地,更何況蘇洵和蘇軾都曾在詩文中表達過歸隱嵩山的願望。此外,要靠近嵩山但又不能離穎昌太遠,中原畢竟不是故鄉,只有“親族不遐”,長眠於斯的人才能不驚不畏。
如此一來,選擇範圍就縮小到了穎昌以西和汝州以東,若對這個區域的山川名勝進行盤點,郟縣小峨眉山很快就會浮出水面。
這或許就是最接近真相的故事了吧。
走進三蘇墳的墓園,迎面看到一個古樸的明代石坊,上面刻寫著: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這是蘇軾在御史臺的大牢中寫給蘇轍的絕命詩,後面兩句是: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蘇軾葬郟十年後,蘇轍在穎昌辭世,又五年,蘇轍的夫人史氏亡故,子孫遵照其“夙約歸祔”的遺願將他們安葬在了蘇軾夫婦的墓旁。隨後的百餘年間,二十多位蘇氏後人相繼埋骨於此。
到1350年,郟縣縣尹楊允又在二蘇的墳塋間為蘇洵壘起一座衣冠冢,爾後三蘇祠也在墓園前落成,從此,這裡就被人們稱為“三蘇墳”。
三蘇墳周遭有500餘株栽種於明清時期的古柏,頗為神奇的是,這些柏樹的樹幹大都朝一側傾斜,而它們所指的方向正是四川眉山。
1068年12月,蘇軾蘇轍除父喪離川,這是他們第三次告別家鄉。次年,宋神宗厲行變法,兄弟二人均被黨爭的浪潮所裹挾,30餘載飄零沉浮,天南海北走遍,卻再沒有機會重返故土。
目睹此景很難不讓人浮想:難道是蘇家兄弟思歸的深情感染了這裡的水土,使得墓園中的古柏盡數倒向西南?
蘇轍曾給蘇軾寫詩,回憶初入仕途時“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後來蘇軾又給蘇轍寫詩,說“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如今兩兄弟再也不用擔憂長路崎嶇,也不必再奔波流離,他們長眠的地方,儘管離故鄉那麼遙遠,卻也有一座峨眉山靜靜陪伴,彷彿在撫慰他們一生的漂泊,用無盡的注視還給他們故鄉的安寧與溫柔。
蘇軾和蘇轍為什麼會葬在郟縣?
如果說真相只有一個,那麼我想,真相就源於血濃於水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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