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讀書日 | 樑衡:書籍是知識的種子

第24章 書籍是知識的種子.mp311:12

來自芸芸眾聲FM

一天,一位編輯給我送來一本大書,極好的畫報紙,九寸寬,一尺二寸長,十五斤重,實在無法捧讀。想放在書架上,插不進去,只好放在茶几上,壓了八個月。茶几也不堪重負,不得已,將其請出了辦公室。現在的書不求內容的實在卻一味地追求形式的奢華,擺設功能正在悄悄地取代閱讀功能。一次在大會堂碰見了出版界老前輩葉至善老人,他深有感慨地說:“書是越出越多,越出越大,一些兒童讀物也動輒幾大卷,一厚本,孩子們怎麼翻得動?”書出得多一些、好一些,本是好事,但徒求其形,不究其質,多而不精,就堪憂堪慮了。

既然讀書的人都覺得太多太濫,編書的人為什麼還一個勁地出呢?拋開經濟利益不說,這裡有一個貪大求名、以大為榮、大即有功、大可傳世的大錯覺。

一本書之所以成名傳世,不是因為其字多本大,而是因其內容之精,代表了當時某一領域的知識頂峰,後人可賴以攀登。歷史上有沒有大書?有。但它首先不是大,而是精。《史記》是一本大書,從傳說中的黃帝一直寫到漢代,凡130篇,52萬字,作者整整寫了16年。它在記事、析理及文學藝術上都達到了一個精字,成了後人治史為文的楷模。《資治通鑑》是一本大書,但作者一開始就是從求精的目的出發。

他深感《春秋》之後到北宋已千餘年,書實在是太多了,只主要的史書就已積存了1500餘卷,一般知識分子一生也難通讀,因此有必要辨其真偽,撮其精要,寫一本既存史實、又資治國的好書。他精心工作了19年,終於完成了這本以史為鏡、明興替之理的大書,大大影響了以後的中國歷史。《資本論》是一本大書,但這主要不是因為它浩浩萬言,而是因為它揭示了在這之前別人還沒有發現的關於剩餘價值的原理,從而揭示了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規律。

無論是司馬遷、司馬光還是馬克思,他們所完成的書雖然都很大,但相對於從前浩瀚的書卷,卻是精而又精了。

即使這樣,一般讀者對這種大書仍然不能通讀,主要影響讀者的還是其中精闢的章節和主要的觀點。再大的書也只能把精髓集中於一點。就像關公的大刀再重,刀刃也是薄薄一線,張飛的蛇矛再長,矛鋒也是尖尖的一點。精髓不存,大書無魂;精髓所在,片言萬代。一篇《岳陽樓記》代代傳唱,皆因其“先憂後樂”的思想;一篇《出師表》千年不衰,全在“鞠躬盡瘁”的精神。文無長短,書無大小,有魂則靈,意新則存。所以,許多薄篇短章仍被作為宏文鉅著載入史冊,甚至有的還被史家以此來劃分年代。1543年被認為是歐洲文藝復興的開始,就是因為這一年出版了兩本科學專著:維薩留斯的《人體的結構》和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

1905年被認為是現代物理學的開端,因為這一年愛因斯坦發表了震驚世界的相對論,但這個宏論卻是發於當年的《物理學紀事》雜誌上的三篇薄薄的論文。30多年後一支反法西斯志願軍缺乏經費,只求愛因斯坦將這雜誌找出來將文章重抄了一遍,就拍賣了400萬美元,武裝了一支軍隊,真是字字千金。這些書或文章從字數來說比起我們現在動輒千萬言的“大系”、“全書”來,算是豆芥之微,但其作用之大卻如日月經天。寫書本來就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現在卻有點“學者不知書滋味,為成鉅著強湊字”。


世界讀書日 | 梁衡:書籍是知識的種子

因常寫東西,我有時也閉目自測,到底對自己的寫作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是哪些書。細算下來竟大都是一些短篇。中學時背過一些《史記》列傳唐末文章,在以後的散文和新聞寫作中,時時覺得如氣相接,如影相隨。

打倒“四人幫”後,又得以重新細讀朱自清、徐志摩,自覺又如被人往上推了一把。20世紀70年代末,無意中看到一本薄薄的新點校的《浮生六記》,語言之清麗令人如沐春風,一見就不肯放手,以後又研習再三,從中得到不少啟發。寫作《數理化通俗演義》時,知識和資料全部來源於各種科普和科學人物的小冊子,因為這些小冊子都是從千年科海中打撈出來的最精的實貨。大約一般人的讀書心理總是尋找林中秀木、沙灘珍珠和羊群裡的駱駝,總是想用最短的時間,獲得最有用的知識,所以小而精的書利用率最高。

本來書籍的功能就是積累知識,沒有積累,不能把有價值的東西留傳給後代,書籍就沒有生命。前人論書的本質和功能大多集中於這一點。高爾基說:“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階梯者,不斷向前延伸也。赫爾岑說:“書,這是這一代對另一代人的遺訓,這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對剛剛開始生活的年輕人的忠告,是行將去休息的站崗人對走來接替他的崗位的站崗人的令。”既然是遺訓、忠告、命令,當然要儘量提煉出最重要的東西,然後再將其壓縮在最精練的文字中,哪能像我們現在這樣動輒百萬言、千萬言地拉雜。古人講“立言”,言能立於世必得有個性,不重複,有創造。

所以杜甫說“語不驚人死不休”。我想順著他的意思可以這樣說:“語不驚人死不休,篇無新意不出手。著書必求傳後世,立事當作空前謀。”牛頓說,他的成功是因為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是因為巨人們用本本的書搭成了一條臺階,託著他向上攀登。牛頓的腳下踩著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伽利略的《對話》,而愛因斯坦也踏著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給後人留下了相對論。

書籍是什麼?我覺得還可以說書籍是知識的種子。50年代曾發生過這樣一件轟動一時的事:我國考古工作者在東北某地挖掘出一粒在地下埋藏了千年的古蓮子,經過精心培育,居然發芽長葉開出了一朵新蓮花。如果當時埋在土裡的不是一粒種子而是一團枝葉呢?我們現在挖出的就只能是一團汙泥。

1865年奧地利科學家孟德爾發現了生物遺傳規律,他在一次科學會議上宣佈後,竟無一人理解。他將此寫成論文發表,並分藏到歐洲的120個圖書館,直到24年後才又被人重新發現和證實。若沒有這些書籍作種子,埋種在先,科學發現不知還要被推後多少年。今天,如果我們湊夠字數就出書,那就是在田野裡播種莠谷,看似一片茂盛,到秋天卻顆粒不收。這樣既浪費了今天的資源,又斷絕了子孫的口糧,何必這樣做呢?


(《人民日報》1995年2月27日)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