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俠客和那時的少年

01

第一次接觸金庸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

那一年,香港無線電視臺《射鵰英雄傳》正式登陸內地熒屏,隨之而來的,是一段萬人空巷的日子。同那時的許多人一樣,這部電視劇的熱播,最終完成了我的武俠啟蒙。

之後陸陸續續看了《天龍八部》,《笑傲江湖》以及金庸其他的一些作品。嬌俏可人的黃蓉順理成章的成了我的“初戀”,而慷慨豪邁的蕭峰則成了我心中最大的英雄。

是的,在金庸的武俠世界裡,天龍里的蕭峰就是我最為喜愛的人物。

喜歡他在聚賢莊一人獨挑群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氣概。

當然,也喜歡他“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代,就只有一個阿朱”的兒女情長。

那時候我每天都要拎上一根“哨棒”,到河邊的草地上演練“打狗捧法”,再比劃幾招“降龍十八掌”。當時常常有一位白衣飄飄的“大俠”,也在河邊操練拳腳,那架勢大開大合、有模有樣,非常之瀟灑。

那位“大俠”的名號我無從得知,但是他形貌魁偉、威風凜凜,就是我心目中的蕭峰了。

可惜,我終究沒有勇氣走上前去,結識這位現實世界裡的蕭峰,請他指點上幾招。

那時候指點我的另有“高人”,是父親同事的兒子,一個年長我幾歲的師哥。不過現在想來,那時他教給我的,似乎並不是某個秘籍裡的絕招,而是程咬金的路數。

那時節槐花盛開,空氣中有甜膩膩的香味,我們常常一起採摘花心來充飢,然後一起拿著棍子演練他的“絕學”。

隱隱記得,反覆練來練去的,其實也就那麼三招:“劈腦袋”、“削手”、“再削手”。

這三招的要點在於當一人舉棍當頭劈來時,另一人需要雙手舉棍招架,第2、3招才能順理成章,左右削手。所以他的招法固然“精妙”,但是出去跟小夥伴過招的時候,若是對方不按套路來,也就全無用處了。

後來我到了鎮上念高中,逐步告別了高來高去的俠客夢,開始跟著隔壁高三的一位“大俠”苦練“丁字步”、“長拳”之類據說比較“實戰”的功夫。不過出門打架往往還是會被幹得鼻青臉腫,全然不是街上那些混混的對手。

再後來,高考的壓力與日俱增,自己也悄然背叛了幻想中的刀光劍影,開始一心一意為現實的理想奮鬥了。只是偶爾還會站在宿舍樓的陽臺上,看著庭院裡練散打的學弟們,悵然若失。


02

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長沙的一所高校裡度過了四年的大學生活。

那時候學校的宿舍很古典,是一個四合院的模樣。最初10個漢子擠在一個小小的房間裡,空氣中全是荷爾蒙的味道。不過熄燈後的話題卻並不是打打殺殺的事情,而是白天教學樓下走過的某個女生或是對班裡七仙女中某一位的點評。

最初的大學生活在新奇裡夾雜了空虛。突然間卸下升學的壓力,使我的生活變得有些漫無目標了。百無聊賴的時候,最大的樂趣是站在走廊上看肥大的老鼠在天井曬太陽、吃剩菜剩飯,虛擲大好的青春。

後來,同宿舍一個姓王的兄弟開始迷上金庸,勾起了我的懷舊之心,於是重新拾起那些已經多年不讀的舊書。

不過這一次,閱讀並不是簡單的重複。隨著年紀漸長,我已跳出了對武力值和情節的迷戀,開始嘗試以自己的視角來審視那些耳熟能詳的故事。並以此重構自己的武俠世界。

在金庸的小說中,蕭峰無疑是少有的那種出道即巔峰的主角,一出場就氣象萬千、英雄了得。

那時候的他武功卓絕、快意恩仇,是俠義與勇氣的化身。他一生的轉折點,是杏子林的丐幫大會。

在丐幫大會上,他從萬人景仰的漢人英雄,淪為人人側目的契丹狗賊,眾叛親離、孑然一身。還好,他的豪邁征服了一位美女,就是那個後來“天上地下、四海列國”唯一的阿朱。正是她,幫助蕭峰最終與自己和解。

契丹也好,大宋也罷,善惡只在人心。蕭峰心中隱約成型的眾生平等的觀念,正是金庸先生大同世界理想的折射。

離開杏子林後,蕭峰開始了復仇之路,尋找“帶頭大哥”,為自己的父母報仇雪恨。

在復仇的路上,他得到了愛情,也失去了愛情。小鏡湖的雷雨夜,蕭峰的一掌擊碎了無數金迷的心。不知有多少人曾為此黯然神傷,又或潸然淚下?

失去阿朱,支撐蕭峰活下去的,似乎只剩下仇恨了。

然而,在少林的藏經閣,蕭峰最終還是放下了它。

王霸雄圖、血海深仇,不過是過眼煙雲。

蕭峰自此完成了最後的昇華,成了以天下蒼生為念的大英雄、真豪傑,一如絕世高人掃地僧的評價。

可惜,如此豪傑,金庸是不忍讓他英雄遲暮的。所謀者都不成,所求者皆不得,所有的人都要接受命運的捉弄,是《天龍八部》的故事基調。在金庸後來的修訂版中,王語嫣最終選擇了因為復國夢破滅發瘋的慕容復而不是苦苦追求她的段譽,無疑越發加重了這一層宿命的味道。

越是蓋世的英雄,就越要接受命運的擺佈,是天龍里蕭峰註定的歸屬。所有的敵人最終都不是敵人,所有的仇恨也都回到了自身;越是想往前,就越是會給自己在乎的人帶來傷害,最後只能是走投無路了。雁門關一戰,為保天下蒼生,“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讓人忍不住熱淚盈眶,為之哀傷心折。

這樣的蕭峰無疑是金庸筆下“正俠”的巔峰,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極致。蕭峰之後,再無蕭峰。金庸自此轉向了書寫張無忌、韋小寶這類更加“人性”的角色。


03

大學生活彈指即逝,算起來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同宿舍的那位王姓兄弟後來去了美國,偶爾相逢於網上,說起那時一起就著10塊臭豆腐喝下一瓶邵陽大麴的舊事,很懷念的樣子。

不知道他現在還看不看金庸?

原本我自己不讀武俠已經很多年,不料最近卻又重新走入了刀光劍影的世界。

起因是在進行歷史創作的過程中,查找資料時無意間接觸到俠客文化這個話題,因此開始在網上發一些帖子,談論那些耳熟能詳的江湖兒女,溫馨之感油然而生。

所以我開始抽空寫這篇文章,回憶一些真人真事,用現在的心情復刻那些在金庸小說陪伴下走過的歲月,並試圖為自己的沉迷找到一些文化的基因。

在中國文化中,武俠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俠”這個字,最早見於韓非子的《五蠹》,“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以武犯禁“基本為後來的俠客定下了基調,只是此說有些語焉不詳,且無具體例證。所以直到《史記》的《遊俠列傳》,“俠”的基本特徵才被較為精細地勾勒了出來。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後世武俠小說的精神內核大多來源於此,中國人的武俠情結也由此開端。

從“為王前驅”,到“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從“三俠五義”到“笑書神鴛”,凡有井水處,皆有武俠小說,武俠文化早已深深的融入到了這個民族的血脈之中。

有人說武俠小說毫無現實性,這一點我不能否認。不過,很多時候故事的表皮其實並不重要,大家不過是在虛幻裡尋找各自的感動或者夢想而已。

只不過,這虛無縹緲的夢想,不知要將你我帶到何處。

就像玉嬌龍說的,我看不到天地的邊,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又能跟隨誰?


04

河邊練武的“蕭峰”後來我也曾見過,只是那時的他早已失卻了當年的模樣,一臉的落魄和滄桑。

當時很想問問他,那件白色練功衫是否還在、還會不會時常耍耍拳腳?不過看他只是淡淡的笑,我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當然,我沒有說出口的,還有內心深處隱隱的失落。因為那時我已很難將眼前的漢子同蕭峰做任何形式的聯想了。很多人都有過武俠夢,或中途遺忘、或相伴一生,不知道他的夢想丟在了世界的哪個角落。

想起當年的自己,確實是輕狂和稚嫩的,或許很多人的那些年也同樣如此,包括那位大俠。所以那時候的一切,回憶起來才會有一些朦朧的美好。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初夏,和一位同鄉聊起舊事,想起故鄉又到了槐花盛開的季節,不知當年的那些槐樹下,此時是否也站了一位持棍的少年?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一切都是難追的往事了。

謹以此文,懷念一個不知姓名的朋友,也獻給那些和我一樣,有過俠客夢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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