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新鳳霞是著名的評劇演員, 她參與創作演出的《劉巧兒》《花為媒》《楊三姐告狀》等劇目, 一直是評劇舞臺上最受歡迎的劇目。她獨具特色的“新派唱腔”, 使評劇從一個地方小劇種, 一躍而成為聞名全國、受到廣泛歡迎的劇種。
《劉巧兒》
1949年全國解放, 母親從唐山來到北京, 迎接新中國成立。她和她劇團的演員們, 從受壓迫、受迫害的底層小戲班演員, 成為了新文藝工作者、國家的主人, 那種翻身解放的心情, 真是無法形容。
母親從小沒有念過書, 她在解放後參加了“六聯掃盲班”, 也就是六個部委聯合舉辦的掃盲學習班, 學習文化知識。她在婦女講習班裡聽鄧穎超、蔡暢等大姐為她們講課, 聽到了一些婦女解放的故事。
母親從小學戲, 十四歲便演主角, 1949年她雖然才二十歲出頭, 但已經演過很多劇目。評劇在舊社會演出的劇目內容大多是家庭悲劇, 表現婦女受壓迫、兒女情長或是因果報應等題材的劇目, 有不少封建落後的東西, 母親從小在舞臺上演了不少可憐的婦女形象, 在生活中也曾看到過許多婦女悲慘的人生遭遇。1949年新中國成立, 婦女真正得解放, 母親的評劇團排演了《兄妹開荒》《白毛女》《夫妻識字》等秧歌戲, 觀眾非常歡迎。在這些新歌劇的影響下, 母親非常想演一個解放區新型婦女形象。
恰好在這時, 北京市婦聯主席張小梅介紹給母親一個說書的底本—《劉巧團圓》。劉巧兒的故事是發生在陝甘寧解放區的真人真事, 因包辦婚姻而引起的民事糾紛, 由陝北盲人說書藝人韓啟祥改編並說唱出來。母親覺得這個故事很有現實意義, 新中國成立後年輕人都向往著婚姻自主, 反對幾千年遺留的父母包辦婚姻舊習俗。所以她當即決定在自己的劇團裡開始排練和演出這個劇目。
那時候沒有專門的作家寫劇本, 也沒有導演給排戲, 都是按老習慣演“提綱戲”, 也叫“幕表戲”。舊時評劇排戲, 靠的是劇團裡的“說戲人”, 他負責安排角色和曲牌 (相當於現在的導演) , 但具體的表演內容要靠演員臨場發揮, 說戲人僅安排場次和角色要唱的曲牌。每一個演員接到任務後, 開場前都要想好自己上臺唱什麼詞、如何表演等, 上場後自己現編臺詞和唱段, 即興表演、借題發揮、可長可短。最初在天橋劇場上演的《劉巧兒》, 唸白和唱詞都是母親自己編的。母親雖然是沒讀過書的民間藝人, 但在多年的舞臺實踐中早已鍛煉出自己編唱詞的本領。評劇《劉巧兒》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排演出來的, 首演時就受到了觀眾的歡迎。
1950年, 北京市文化局的領導看了《劉巧兒》後覺得基礎不錯, 建議邀請新文藝工作者加入, 進一步加工整理和完善。這時劇團才請來了編劇、導演、服裝、美工、燈光等專業人員, 也專門為這出戏搭起了佈景。經過正規導演的排練, 劇中人物的動作、唱腔都進行了加工改編, 煥然一新的《劉巧兒》演出後, 更是受到廣大群眾的熱烈歡迎。
1950年宣傳婚姻法的運動, 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 轟轟烈烈地影響到千家萬戶婚姻和戀愛觀念的轉變。《劉巧兒》幾乎演遍了農村、工廠。有一次在石景山演出, 為了讓工人們聽清楚、看明白, 母親便站在八仙桌上唱, 當唱到“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時, 下面有人大喊:“向巧兒學習, 反對包辦婚姻!”
類似的故事非常多, 很多觀眾都被這部戲感動了。許多年輕人看了評劇《劉巧兒》後, 勇敢地拒絕了父母包辦的婚姻, 自由戀愛結婚成為了當年的新時尚。
《劉巧兒》這出戏演出後, 經常有當年邊區的老同志來到劇團進行指導, 在生活氣息上不斷打磨、改進。1950年, 評劇《劉巧兒》灌成了唱片, 北京大街小巷的收音機裡到處都在唱, 很快全國各地的專業劇團、業餘劇團, 都想要排演這個戲。
那年春節時, 母親去到中南海為中央領導演出《劉巧兒》, 毛主席、周總理、朱德總司令看完戲接見了母親, 毛主席說:“你的唱腔好聽, 就是聽不清唱的什麼詞。”周總理笑著說“你不會紡線吶”, 說著總理還盤腿坐在地毯上, 比劃著右手搖線車, “要左手拿著棉花送線, 一搖一上線要一致, 你右手不住地搖, 左手也不動, 這哪裡是紡線啊……”一旁的朱總司令對母親說“總理在延安可是紡線高手, 你好好學。”
1956年, 《劉巧兒》由長春電影製片廠拍攝成戲曲電影, 在全國及國外上映後, 影響更大了。母親收到大量的觀眾來信, 劇院都是用麻袋裝起來送到家裡。這些信中講述了許多感人的故事, 受到《劉巧兒》影響, 年輕人爭取婚姻和戀愛自由, 促成了無數幸福的婚姻生活, 避免了許多家庭悲劇。一次劇團到順義演出, 散戲後母親正在後臺卸妝,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拉著她父親找到後臺, 對母親說:“我爸爸看了戲, 對我說了, 不做包辦婚姻的劉彥貴。明天我們就找媒婆, 退掉財主送來的財禮。”說完女孩激動地和母親擁抱在一起, 女孩臉上的流水沾溼了母親的臉頰。看著他們父女倆的幸福, 母親也感到了幸福。
《劉巧兒》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而成, 生活中的巧兒名叫封之琴, 母親因為演這個戲, 與封之琴也成為了朋友, 一直互相通信。1986年, 封之琴曾來北京看望病中的母親, 她們見面親切交談的場面被我拍攝了下來, 成為永久的紀念。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母親新鳳霞在評劇舞臺上塑造了生動可愛的“劉巧兒”形象起, “劉巧兒”便成了追求自由戀愛、反對包辦婚姻的代名詞。這部戲活潑明快、通俗易懂, 加上配合解放初期《婚姻法》的宣傳, 引領了一個時代的潮流。特別是在1956年評劇《劉巧兒》拍成電影以後, 更是轟動大江南北。從此, 評劇這個在原本只在北方流行的小劇種, 也聞名全國了。
《花為媒》
《花為媒》也是一出評劇經典劇目, 改編自古典名著《聊齋志異》中的《王桂庵》及所附《子寄生》篇, 最初由評劇創始人成兆才改編成舞臺劇, 後來經過幾次改編加工, 逐漸成熟起來, 成為評劇的傳統劇目。這是一部愛情喜劇, 以花為媒即是在花下定情, 花被寄予了美好的象徵意義, 花前月下更是對男女甜蜜恩愛的完美詮釋。
《花為媒》是一出唱功較重的花旦戲, 評劇演員從小學戲, 這出戏是開蒙就要學會的。聽母親講, 當年評劇是小戲, 並沒有作家為它寫劇本, 大都是評劇藝人成兆才先生自編自演的, 《花為媒》也是這樣創作出的。最早的評劇也沒有女演員, 都是由男旦來演, 後來有了女旦角演員, 大家都唱《花為媒》, 而且演出時現抓現唱, 也就是根據現場情況臨場發揮, 演一次一個樣, 各有各的拿手戲。曾有一個演阮媽的演員, 報花名時對著臺下賣糕乾的禿老頭唱—“正月裡開迎春, 迎春花茂盛, 賣糕乾的腦袋亮, 像一個電汽燈。”
舊本《花為媒》儘管有很多好的唱段和豐富的板式, 但因為它產生在舊社會, 包含有一夫多妻的內容, 最後洞房一場戲, 是
王俊卿既娶了李月娥也娶了張五可。並且為了迎合當時觀眾的低級趣味, 劇中有許多庸俗的東西, 唱詞不講究, 人物性格也不鮮明。解放後經過幾次修改, 《花為媒》從內容到唱詞、唱腔都有很大提高。到1964年拍攝成電影時, 導演又請我的父親吳祖光把《花為媒》改編成電影劇本, 並對劇情和唱詞進一步加工潤色, 去掉庸俗的內容, 充分發揮評劇的表演藝術特色。如在花園裡張五可見到王俊卿一段唱, 老的唱詞是:
“今日裡在花園你看見我, 我讓你仔仔細細把我瞧。你看看我的頭, 再看看我的腳, 看看我的小身段矬與高, 你看看我的前面, 再看看我的後面, 前後左右你隨著便地瞧。哪一點有毛病你儘管向外挑。走一步賣賣風流, 走兩步閃了一閃腰。故意走了一個連啊連環步, 水上的荷葉隨風飄……”
父親把這些臺詞重新改寫, 借看花來看人, 更加含蓄動人:
“叫一聲王俊卿你來得正好……, 我讓你仔仔細細把花瞧, 你看看合歡樹, 再看看含羞草, 你看看藤蘿繞架, 再看看柳彎腰, 你看看蘭花如指、芙蓉如面, 你看一看我這滿園的鮮花美又嬌。走一步, 鳳展翅, 走兩步, 彩雲飄, 五可我走了一個連啊連環步, 釵環響亮聲音高……”
在《花為媒》的演出中, 與母親搭檔演出的, 多是與母親曾經合作多年的老演員, 他們之間心意相通、配合默契, 這也是新版《花為媒》能夠獲得成功的重要原因。如在一出小生與小旦對舞戲中, 母親唱“可笑你小小的書生為花顛倒, 意懸懸, 眼灼灼, 魂散魄銷”, 張德福扮演的賈俊英表演很有分寸, 他既表現出賈俊英對張五可才貌雙全有愛慕之心, 但又想到自己是代人相親, 不能夠表示出來, 演得恰到好處。
在花園一場戲裡, 阮媽與張五可的戲最多。趙麗蓉飾演的阮媽處處配合著張五可的動作, 充分起到綠葉襯托紅花的作用。在“四季花開”裡有四個姿勢亮相, 兩人上下蹲身、左右雲手動作互為搭配, “亭亭玉立在晚風前”這句唱, 張五可蹲身下去, 阮媽便亮個高相, 接著一個轉身, 阮媽走上一步與張五可同時做雲手, 做高矮亮相。諸如此類的默契配合之處有很多, 兩人配合協調、絲毫不亂, 誰也不搶誰的戲。
評劇《花為媒》, 母親新鳳霞以純熟的演唱技巧, 細緻入微的人物刻畫, 塑造了青春美麗、富有個性的少女張五可的藝術形象, 從而將新派藝術推向高峰。而《花為媒》被拍攝成電影並在全國包括香港地區以及東南亞各國放映後, 又推動新派藝術風靡全國乃至整個東南亞地區。
母親新鳳霞在上世紀六十年代迎來了藝術創作的高峰, 她主演的評劇《乾坤帶》《無雙傳》《三看御妹》《鳳還巢》《會計姑娘》《阮文追》《金沙江畔》等諸多劇目都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 可惜正值藝術創作高峰期的母親遭遇文革, 被迫離開她最愛的舞臺, 那時她才四十多歲。十幾年後, 母親雖拖著半殘的身體, 卻頑強地培養了幾十位學生, 新派藝術通過電影、錄音以及她的學生們的演出和教學, 一代一代地傳承了下來。
一出好戲、一個藝術流派、一位優秀的藝術家, 永遠不會被人們忘記, 正如老一輩教育家葉聖陶先生寫給母親的詩詞所言:“本色見才華, 我欽新鳳霞。”還有我從小就熟悉的黃永玉叔叔也曾經說過, “做了半輩子的朋友, 才明白評價這位美麗的朋友是一件多麼莊嚴和神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