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我在某書店閒逛，得到一本鄭板橋書法作品集，遂快意購得，返家後朝夕觀摩不已。
該集包含板橋作品四十餘幅，內容含唐詩、宋文、對聯、書信和自作詩等。其中有一幅書寫的是蘇東坡《記承天寺夜遊》，因篇幅不長，現錄於下：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概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這是典型的“名人寫名文”！
欣賞一幅書法作品，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形象，即它的章法、結構、筆法、墨法。
該作品正文和落款共十二行，是典型的“板橋體”。板橋體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怪”。怪在那裡？
一是章法怪。你去過山區農村嗎？那裡不僅房子用石頭砌成，路也是以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石板鋪成。那石面，有的光滑，有的粗糙，有的色深、有的色淺，但又渾然一體，具有天然情趣。在市區，公園也刻意仿製山村路面，求其接近自然。鄭板橋的這篇作品，章法如亂石鋪街，有行無列，渾然一體，顯得蕭散、隨意。
二是結構怪。第一個字“元”就怪得很。“二”字下面的“丿”和“豎彎鉤”並在一起，且“豎彎鉤”變成了一個捺筆。猛然一看，這個“元”字似乎是個“天”字去掉了兩條橫劃之間的短豎。第一個字“沒好好寫”，下面的字就都“怪石嶙峋”起來：“豐”的上部誇張如畫，“夜”字故意拉長，“睡”字純粹是正方形，“入”字簡直橫放，“尋”字寫得破碎，“空”字如大頭娃娃，“明”字如兩扇卸掉的窗框，“也”字最後一筆如旁逸斜出的樹枝。各種怪字犬牙交錯，形狀千變萬化，有的是隸書，有的是行書，有的是草書，有的是楷書。可以看出作者對於各體書法均有涉獵。
三是筆法怪。我們知道，鄭板橋擅長畫竹，所以在作品中能體會到以畫筆入書之法。畫竹子，分為竹竿、竹枝和竹葉，我們且來看這幅作品中。首字“元”字第一筆的橫劃，就是典型的畫竹竿法，你可以看到筆畫出現了“節”；“豐”字與“夜”字的橫劃，“念”字的撇劃，“耳”字的豎劃，均為節狀的竹枝樣；“豐”字的短橫，“夜”字的豎劃，“天”字的捺劃，“寺廟”字的橫劃，不都是一片片竹葉的樣子嗎？細細體味，真是書中有畫。
至於墨法，因為作者是畫家，所以濃、淡、幹、溼分佈就更具節奏感，更體現專業度了。
欣賞一幅書法作品，要玩味其內容
書法作品，必是形式和內容的統一。形式美已於上述，現看其內容。
這幅作品是蘇軾被貶黃州時所作。這一年十月十二日夜，明月高懸，蘇軾難以入眠，遂披衣起來溜達，但是沒有可以作樂的，就到承天寺找朋友張懷民聊天。張懷民陪著他在院中散步。但見月光如水，傾瀉到庭院內，恍惚覺得“水”中水草飄搖。仔細一看，才知道那“水草”是竹子和柏樹的影子。在這幽靜空明的夜晚，作者忽生感慨：天上哪一夜沒有月亮？天下哪裡沒有竹子和柏樹？只不過天下少了我們這樣的閒人罷了。最後一句作者回到現實，既有對友誼的珍視，又有對現實的不滿。整篇作品乾淨、空靈、自然，一氣呵成又戛然而止，令人敬佩作者的文字駕馭能力。
欣賞一幅書法作品，還要了解它的歷史背景。
1079年，蘇軾因為“烏臺詩案”被貶黃州，任有職無權的“團練副使”，俸祿也被停止了，官府只發一些穀物等實物給他。這時候的蘇軾身份其實是“犯官”，經濟拮据，只好自己種田貼補家用。蘇軾是個樂天派，他躬耕壟畝、結交朋友、遊玩赤壁、作文寫詞，自找樂趣。張懷民於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也被貶黃州，暫時住在承天寺(在今湖北省黃岡縣）。此人雖被貶為主簿小官，但是非常樂觀，不以為意。因此他們很談得來，互相鼓勵，互相開導。
處於逆境，是最考驗一個人的時候。《菜根譚》有云：“居逆境中，周身皆針砭藥石，砥節礪行而不覺。處順境內，眼前盡兵刃戈矛，銷膏靡骨而不知。”處逆境並非全是壞事。可以說，在黃州時，蘇軾收穫了精神財富。一是砥礪磨練自己，變得更堅強和達觀；二是寫出了許多好作品，如《念奴嬌·赤壁懷古》《黃州寒食詩》《前赤壁賦》《後赤壁賦》。試想，如果做京官能寫出這些好作品嗎？
鄭板橋，是清代著名的書畫家和文學家，“揚州八怪”之一。他歷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在山東範縣、濰縣做了十年縣令，愛護百姓，為民造福，力勸紳民修文潔行，深受愛戴。他那句“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就是他愛民的宣言。他為官清廉，看不慣官場黑暗。他寫下“難得糊塗”四字，勸自己不要太認真。但是他的正直難以改變，為給災民請賑得罪了大官，憤而去職，回到老家賣字畫為生，可謂鐵骨錚錚！
蘇軾是個好官，詩、詞、文、書、畫皆絕，屬於“好官加才子”；鄭板橋與蘇軾是多麼類似，只是性格更狂怪一些。惺惺相惜，他對蘇軾的景仰一定是發自骨子裡的！
好文、好字、好人，這就是我對蘇東坡和鄭板橋的評價。
賞字、讀文、明理，這就是我欣賞這幅作品的最大收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