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寫丁青（連載之二）
孜珠寺隨怪異的山形而建
鏤空的山岩和高掛在峭壁的修行洞
初次看孜珠寺的照片，我驚異於那些魔界般的山峰，和高懸在峭壁，充滿神秘氣息的小屋——那裡似乎屬於另一個世界。孜珠寺海拔約四千八百米，是西藏最高的寺廟之一。我始終沒搞懂為什麼要把廟修在那麼高的地方，是為了離天堂更近，還是離塵世的紛擾更遠？近千米的拔升幾乎是垂直的。在轉N多個胳膊肘彎兒上山的途中，我們意外邂逅了岩羊。那是個健康漂亮的五口之家，爸爸媽媽領著三個子女，在緊鄰路邊的山坡上閒庭信步地走過，同我們近在咫尺。小羊們很快活的樣子，像週末好天氣裡跟隨大人去遊樂園的孩子，亮晶晶的陽光在它們整潔的皮毛上跳躍，一個小傢伙還在嘴裡頑皮地銜了根乾草。我素以為岩羊是很警惕的動物，不曾想象它們會以一種近乎於擺拍的姿態在我們眼前如此自在地流連，大約在它們的經驗裡，人類依然是友善的，沒有危險。（注：後來查資料，發現我們遇見的可能是更為稀有的普氏原羚。）
泰然自若的小岩羊
岩羊一家
正午時分，我們總算爬到了山頂。正趕上寺廟的學院下課，三五成群的年輕僧人迎面而來，絳紫色的僧袍被湛藍的天幕映襯了，如一團團紅雲。他們當中好些人邊走邊低頭擺弄著手機，與城裡同齡的少年沒什麼兩樣。寺廟近些年重建了，主殿沿陡峭的山勢階次向上拔起，輔以殿前寬闊的平臺和頗具氣勢的層層石階，煞是雄壯。山崖一側的觀景臺位置絕佳，殿堂僧舍一覽無遺，正對面是那兩座標誌性的天生橋，嶙峋的山體對穿鏤空成巨型拱門，尖峰上凌空挑出的紅白相間的禪房耀眼奪目。極目遠眺，眾山皆小，但見腳下天光飛掠雲影遊走，讓人不自覺地生出俯瞰浮世眾生的感覺。觀景臺上除我和瑛子之外還有幾個僧人，都是十七八歲光景，不時瞟過來的眼光暴露出他們的好奇，我喜歡這種彼此看著都新鮮的氛圍，便起了頭同他們攀談。這些年輕人來自藏區各地，從左近的丁青到四川的理塘都有，若干年學成，便會被分派到其他寺院，如同大學畢業分配工作。孜珠寺有三千多年的傳承，在藏區的苯教寺院當中地位屈指可數，在這裡學習，算是上名校了。觀景臺近旁的一塊單體山岩可能是被上師加持過，或者揹負了神蹟，因而受到膜拜，腳下累累地堆滿大大小小的瑪尼石，四圍的轉經廊用銅皮覆頂，又包了經筒，金燦燦的，在明豔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五六個信眾正在逆時針轉經——苯教的轉經方向和佛教相反，連同那個卍字符的方向也是。這些人當中不乏上歲數的長者，佝僂著身子踽踽而行，回想適才上山，沿途並不見村舍，這些轉經者想來都是山下的居民，專程攀上高峰來朝覲的，足見其虔誠。
開飯了——給流浪狗們餵食應該也是喇嘛每日的功課
轉寺的山民
頭頂上時刻有禿鷲盤旋
天空蔚藍深邃，團團塊塊的棉花雲靜靜地從我們頭頂蕩過，潔白而富於質感，彷彿觸手可及。成群的禿鷲乘著峰谷間的上升氣流盤旋翱翔，它們平展著雙翅，幾乎一動不動，那揮灑自如的姿態令觀者也不禁萌生出展翅飛翔的願望。這些大鳥最終都降落在我們腳下半山腰的一個院落，那裡正傳出“嗵，嗵”的擊打聲。居高朝下探望，不大的院子裡鷹頭攢動，兩個漢子在有條不紊地忙碌，一人立著，手持根白杆子維持秩序，將鳥兒們攔在圈外，有加塞兒搗亂的，翅背便會“啪”地捱上一下。另一人則蹲身在敲打什麼，少頃停手退開，那白杆子抬起，等候的禿鷲便蜂擁上前進食。我搞不清這是日常的飼餵還是天葬，場景中的所有元素都泰然自若，吃食的鷹，操作的人，走過的香客，禪房門前蹲坐的僧人，顯然這一幕在他們的生命中已經上演過無數次。“葬禮的話，是不是有點兒太低調了呀？”我道出自己的困惑，可轉念想想，平平淡淡的輪迴不是挺好嗎，轟轟烈烈又能怎樣呢？“恐怕還是天葬的可能性大些，否則用不著反反覆覆砸這麼細碎吧……”我覺得瑛子的分析在理。早年對天葬的認知，是鷹食人肉身，人則希望籍此將逝者的靈魂帶入天堂。後來讀到另一種詮釋——藏人一生崇尚佈施，而天葬正是人生最終極，最徹底的佈施。我覺得後者更具說服力。
離開孜珠寺之前，我們在大殿外的平臺上遇見了昌都來的一家子。年輕的兩男一女穿著都挺入時，女孩兒二十出頭的樣子，活潑開朗，剛聊兩句便拉了瑛子照相，換行頭擺pose加微信，鬧了個不亦樂乎，兩個男孩兒反倒有些靦腆。女孩兒的母親戴著傳統頭飾，在身後一直垂掛到腰際，大大小小的珊瑚蜜蠟綠松石琳琅滿目，看得我兩眼發直。瑛子一點兒不含糊，就張羅著要拍人家的家當，那女孩兒也來幫腔，媽媽拗不過，終於表情嚴肅地入了鏡，待到看回放時才樂開了花，眼角的皺紋都湊成一堆。我們這邊廂熱鬧著，將周遭的幾個喇嘛也吸引過來圍觀，一般的眉開眼笑，那真是陽光下的開心時刻。我悄悄退到一旁，欣賞每一張快活的面容，他們都很享受，我也是。如果這一世的輪迴都由這樣的瞬間連綴，那將是多麼完美的人生啊。
頭飾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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