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丨點對點傳播紀錄片的“意外”走紅

3月29日,獨立紀錄片導演蔣能傑在線公佈,將其跟拍8年、去年製作完畢的紀錄片《礦民、馬伕、塵肺病》資源鏈接免費發佈。他像一個守株待兔者,每一個在片子的豆瓣條目上標記“想看”的人,他一一加關注,發私信,豆郵給對方網盤下載地址。有人發來觀片感受和感謝,他也第一時間回覆。截至發稿時(4月7日中午),豆瓣上已有1.2萬人標記了“看過”該片,1.1萬人打出了評分。

把片子免費給人看,貌似“破壞行業規矩”,但蔣能傑說,塵肺病是公益題材,傳播才有價值,希望有更多人去關注民生,去看見這個群體。因為片子版權歸他,他自願不要版權費,如果觀眾看完想要付費,可以掃片末的二維碼打賞。

從影像的視覺呈現、拍攝和剪輯手法來評,這部片子至多兩到三星。但九成以上的觀者熱捧,令一部題材和內容都不出新的塵肺病紀錄片,成為這個春天的文化現象,這背後的邏輯和社會意義已經蓋過影像本身,更具討論價值。

影片的結構,直楞得有如片名,看如三段式,其實主要分為兩段。前半段呈現湘西南越城嶺一帶非法採礦的礦民與馬伕的日常生活,後半段聚焦塵肺病患者趙品鳳從病重到死亡的歷程。導演自詡“前半散文體,後半敘事體,你們喜歡就好”。

結構的確夠散,但粗糲到毫無加工甚至字幕出錯的畫面,之所以還能勾住人往下觀影,無他,生活與對話的真切。

憑著馬匹和雨棚四處流離,只為高山之上黑黢黢的礦洞;冰雪天裡一個趔趄就差點滾下山崖,烤到一隻老鼠便成牙祭——這是一群成日遊走在生死邊緣的“草民”。失去手臂的工人費力提上褲子的畫面,不時蹦出的關於假炸藥與礦難的對白,共同昭示著他們的“地下”生活。

不是坍塌,就是假炸藥,災難和整頓如同兩個討厭的客人,隔三差五就來一遭。“死了就死了,反正政府和礦主會賠錢。”只要手裡活計還在,哪管明天。這是礦民的邏輯。

樂子還是要找的:聽VOA播報廣州亞運會,嗆兩口自制的水煙,再意淫一下賺錢以後找小姐。老婆求菩薩讓丈夫少賺點錢,好讓他不出去鬼混。翻滾在湘西南塵土裡的段子和打趣,給無望的日常多了點葷腥和想頭。

電影丨點對點傳播紀錄片的“意外”走紅

直到採礦生意走頹,各尋出路,直到矽肺漸重,後半生塵埃落定。

片中主要人物馬伕蔣美林和礦洞小老闆牽牛的形象,遠不如塵肺病人趙品鳳飽滿明晰。有網友戲問,導演是不是直到遇見趙品鳳,才終於明白自己想要(拍)什麼。

呼吸困難,扶著樓梯要走一步停一步;和妻兒好不容易拍一張合影,最後對著鏡頭說,“給我拍張單人照,壽相”:剛過完五十歲生日不久的趙品鳳,在鞭炮聲和舉村慟哭聲裡過完了滿是褶皺的一生。全片最催淚的幾處都發生在這個木訥男人身上,被觀眾唸叨最多的段落,也來自於老趙和村人對領低保的吐槽:900塊一年,還要搶破頭。

趙品鳳終逃不過一死,然而死於夜裡停電、吸氧機無法工作,這原因在農村似乎稀鬆正常,卻又因這“正常”如拳在心。

有人說,對這樣一部跟拍8年的片子,不可以常態的美學標準來評價。這未免有些情懷至上論。但從豆友們的共鳴不難看出,生存之艱與背後的基層失序,被拍到,被看到,便實實擊中人心。

在老家,愛好文藝的蔣能傑是個異類。文學路走不通,便拿起DV拍身邊人事,成本低,好介入,也容易取得對方信任。片中的馬伕是他父親,牽牛的是他堂弟。趙品鳳則是隔壁村的大叔。蔣能傑7歲那年,坍塌的礦石把外公砸得遍體鱗傷,頭都變形,姨夫也差一點被砸死。

他因此可以毫無障礙地走入礦民親友之間,和他們在山間同吃同睡。但家族之殤和先入為主的觀點,也使得鏡頭裡的主觀色彩過強。和礦工礦主對話時,他不斷髮出誘導式提問,比如,“整頓又來?整頓之後呢?”其他相關方在片中的缺位也成了本片被詬病的一點。

蔣能傑應該不在意這些評判標準,包括創作者的“中立”角色。他幫趙品鳳(向公益基金)一共申請了五六千塊錢。那臺在最後時刻幫趙品鳳續命的吸氧機,也是他替趙向大愛清塵公益基金申請的。

9年前,蔣能傑離開北京某大型傳媒公司回到老家,頂著父母的不解,獨立拍片。從留守兒童、空巢老人到抗戰老兵,逐漸獲得“公益紀錄片導演”之名。問他靠什麼為生?答曰“拍婚禮,喪事,還有商業短視頻”。之前的每部片子,他都會在豆瓣頁面討論區寫上宣傳語,放上網站的觀看鏈接和自己寫的導演手記。

《礦民、馬伕、塵肺病》的豆瓣評分從最初的9.0逐漸回落到8.6,蔣能傑說,這個成績是靠題材加分,以及網友們的情緒推動,他自己給片子最多打7分。高漲如汪洋的叫好聲中,一半為塵肺病這個全國人數最多的職業病群體,一半為獨立紀錄片創作者的處境。太陽之下無新事,小體量獨立紀錄片無法享有完整專業的觀看鏈條和能夠促進持續成長的盈利方式;走國際電影節謀求獲獎和資助基金,也需要有足夠的拍片水準和咖位作支撐。蔣能傑當然明瞭。

他本意並非“賣慘”,但疫情一來,連小放映場點映都不太可能。情急生智,點對點“雲觀賞”,卻成就了一波營銷號也難實現的流量和口碑。未來是否還會用這個模式來傳播?他說,不一定。

歸根到底,這是一次偶發的個體行為,有關紀錄片藝術性與社會效應的權重,也依然見仁見智。但《礦民、馬伕、塵肺病》的無意走紅,註定將寫入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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