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飛白——文

黃河飛白


文/李清雲

黃河飛白

萬流歸海見桑田,我想到了中國唯一能“生長土地”的地方,黃河的入海口,那裡有一塊共和國最年輕的陸地。

黃河飛白——文/李清雲


三百多里的路程足夠讓我去想象一番“黃河之水天上來”的盛況。追溯它的源頭在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脈北麓青海的腹地。正源卡日曲以五個泉眼開始,流域廣大常年不幹。扎曲,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乾涸。約古宗列曲,一個橢圓形的盆地裡僅有一個泉眼,分散著一百多個小水泊,若繁星點點。在這裡,有的是清泉、砂礫和野草,你根本無法想像黃河之宗竟不是滔滔的洪水。蒸騰,凝結,致雨,宇宙之水循環往復於天地間。黃河之水來自天上,衝沙攜泥,一路呈“幾”字形縱橫萬里奔向渤海,容納了百川而改變了容顏。流淌千年的黃龍入海,帶著千年的沉澱河海交匯,涇渭分明的金黃和蔚藍,最終水乳交融。

歷數它煙雲歷史的數千年滄桑,這個以“善淤、善決、善徙”著稱的河流,從先秦到解放前的三千年間,其下游決口氾濫達千餘次,重要的改道近三十次,留下了水患,也饋贈了我們生產生活的資源。東營市的黃河口溼地,在渤海與萊州灣的交匯處,是一八五五年河流改道而成的中國最年輕、最完整、最廣闊的溼地生態系統。“雪原雷動下天龍,一路狂濤幾縱橫。裂壁吞沙驚大地,興雲致雨嘯蒼穹。”黃河入海每年攜沙造陸三萬畝左右,沼澤、溼地遍野。這片新生的土地氣魄雄渾,景象蒼茫,生態學家研究這塊陸地的形成演化,生物學家研究這裡生物的衍化演替,鳥類專家則視這裡為研究鳥類生存與遷徙規律的特殊地域。

我從南入口進得黃河口溼地公園,放眼處是近乎原生的樸野,如果不是三五結隊的遊人經過,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身在景區。雲在天上,水在地下,即便是陸陸續續多出了人來人往,也漸漸被這空曠遼遠吸納了,靜謐安好。鳥島佔地約六百畝,環繞鳥島的木棧道曲折瘦長。千餘米的觀鳥長廊用了俄羅斯樟子松防腐木及仿真木建造,質樸耐用,仿若天成。每年都有數百萬只鳥兒在此駐足棲息,或繁殖、或越冬,安居樂業。每天都有遊人行於其上,或附身,或遠望,都是一次又一次生命的激盪和流浪的歸來,因了黃河母親,萬物就這般親近了。

黃河飛白——文/李清雲


大片的水域和葦草沒有了座標,廊與亭以及拱立的橋只需那麼一處,兩處,就切割出了飽滿的空間,給了視野所及之處以方向和慰藉。九月的風撫過這片寥廓的溼地,移步換景,看鳥兒種種,或在水中,或在天空。水中游弋的,或梳理羽毛,或交頸私語,亦或正踏浪起舞。空中飛翔的,或振翅向上,或展翅滑翔,亦或隨風舞一場晴空一鶴排雲上。身在其中,我們也就忍不住想要輕盈地奔跑起來,就像鳥兒一樣,擁有羽毛和翅膀,可以和風和水一起纏繞。我們不用說話,因那一瞥間的洪荒,就把一顆木心種在了水波里。想著從此,在母親河入海的這個地方,一浪一浪湧上來千萬朵花開,有雪的顏色,有金子的顏色,都和雲霞一樣了。

尋鳥閣,翹立的姿勢和飛鳥同飛,觸摸著高天流雲;觀鳥臺,一層一層旋梯而上,和連綿的蒲葦起伏在清風中,靜立於澄澈的煙波裡。此刻,渺小的我們只能物化,物化成這裡的草木該是最好不過了吧。看過東方白鸛、丹頂鶴、銀鷗、斑嘴鴨等,登上圓形鳥類放飛觀看臺,看百鳥翔集。蓑衣鶴正從我們頭頂飛過,在我們身邊飛舞,漫空裡都是羽化的精靈。丹頂鶴來了,悠悠然著地,悠悠然收起仙風羽翅,纖長的腿,細長的頸,清澈的眼睛,黑白之間嵌著一粒丹心紅。我們看著它在綠色的草地上輕輕地引頸,踱步,沉思,啄食。正是仲秋時節,茂密的蘆葦綿綿蕩蕩。剛剛抽出的葦穗,斜垂下來,閃動著一層淡淡銀或淡淡紫的光澤,流蘇飄擺,一簾幽夢。成熟的葦穗是怒放的白,蓬鬆松蒼茫茫。蘆花揚起, 在風中,在水邊,漫天飛雪。兩隻仙鶴,高低俯仰;聲聲鶴鳴,山高水長。

黃河飛白——文/李清雲


我看到了美,看到了美到極致的蒼涼,心底裡生出了憂傷,亦生出了光亮。我的耳邊迴響著一首歌,我的眼前是人民的好女兒徐秀娟。這個女孩她曾經來過,卻深深沉入了扎龍溼地復堆的河底,再也沒有回到她親愛的鶴兒們身邊。只留下風兒輕輕訴說著“還有一隻丹頂鶴,輕輕地,輕輕地飛過……”如今他年邁的父親和年輕的弟弟都是守鶴人,堅守在扎龍溼地上,在黃河口這 片新生的溼地上,同樣發生著真實感人的故事。老李是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一名馴養師,二零零七年臘月的一天,一隻受傷的大天鵝正奄奄一息,他用無微不至的救治和呵護硬是把它從生死邊緣搶了回來,給它取名叫“小雪”。十幾年了,老李和“小雪”們在這片年輕的溼地上朝夕相伴生活著。

放飛是開心的,鳥兒們在哨聲裡有序起飛,又會在哨聲的召喚下有序飛回。然而工作人員卻要時時留意著,每每擔心哪隻鳥兒又掉隊了,哪隻又走丟了,如果等待不歸,他們就要深入一人高的蘆葦裡去找尋。為了它們更加自由地翱翔,為了給予它們更多的關愛,工作人員日復一日年復年,在這個年輕的自然保護區內默默上演著一些平凡又感人的故事。若展翅,那就給你高遠的天空;若歸隱,那就給你休憩的聖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大自然賦予生命以溫情和平等。在這裡,我們看到了生動和奇蹟,黃河口已經成為了我國丹頂鶴越冬的最北界,成為了鳥類的“國際機場”與遷徙的“中轉站”。那麼我想,葆有萬物秩序之始終,便是人性之光輝在照耀吧。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一句民間諺語,是說有的村莊原來在黃河東面,若干年後,可能會因黃河改道而變為在河流西面。後來就被人們用來比喻人事的盛衰興替,變化無常,難以預料。黃河改道,或自然,或人工,留下了我們所看到的鳥島這片寬闊的水域,也留下了“黃河故道天然柳林”這條淤積的古道。

由鳥島北行進入,故道天然柳林區佔地約有兩萬畝,道路全部由木板鋪就,全長約八百米,寬約三米,位於黃河故道分支中。木棧道亦全部採用俄羅斯樟子松防腐木,並經過了防腐處理,可在水中使用達二十年之久。黃河故道傍水而生的植物群帶就是天然柳林,主要樹種是杞柳,是從黃河上游衝下來的種子在這裡紮根生長而成的,是黃河賜予我們未經任何人工干預的天然植被。連片的杞柳低矮叢生,夾雜著蘆葦、羅布麻、野大豆等,形成了自然穩定的溼地灌叢植被系統。這種柳沒有主枝主幹,靠著枝條交叉生長而成,不斷向四周擴散,長成了蘑菇狀的樹冠,當地百姓又將它稱為“蘑菇柳”。它們根系龐大,用毛根進行呼吸,適宜在沼澤溼地中生長。遠望近看,這種柳自是與其它不同,它獨立堅實又不失溫厚,若為人類,它當為男子。它們深知黃河母親的品性,一路追隨,從上游背井離鄉來到此處守護這方水土。

離水域遠一些的地方,還有面積廣佈的檉柳,當地的老百姓叫它荊條,別名垂絲柳,西河柳、紅柳等。在這片新生的土地上,它們抗得住鹽鹼,耐得起旱澇,抵得住貧瘠,改良著土壤,成為了這裡的“木中之聖”。它們一年三次開花,遺憾我這次沒有趕上看它花開如紅蓼的景緻,倒是看它偶有頂端的枝條幹枯了些,平添了歲月的痕跡。杞柳簇簇,檉柳依依,故道溼地,嫋嫋兮秋風正起。

黃河飛白——文/李清雲


木棧道立於水中,我們便得以在天然柳林的腹地中穿行,幾個曲折迴環走進去不覺便入了溼地的深處。拐角遇見涼亭或者木椅,或倚,或坐,臨水看柳看遠處。黑天鵝來了,三五成群,呼朋引伴。我看它,輕輕喊它,它們看我,然後兀自遊開,一再回顧。我追隨著粼粼的水波看它們的身影劃出一道道弧線,直到看它們游出我的視野,我又安靜地等待著白天鵝。白天鵝似乎更加靦腆些,它們遲遲不來,卻聽到厚密的蘆葦和柳林的深處傳來它們的嬉鬧聲。從來沒有覺得萬物如此的親近,又如此的妥帖,我和它們竟然是一樣的了。

登高可望遠,繼續北行到觀河樓。樓是仿木的結構,三層到頂可觀景,“兩條”黃河便盡收眼底了。行水期為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九六年的黃河故道,向著東南方向入海;現行黃河河道,朝向東北方向入海。兩條河道在此處交匯,留下了這方景緻。水中風車苑在水中央,身邊涼亭和棧道銜接著眼前和遠方,杞柳傍著河岸年年於斯守望著生長,蘆花開了一枝又一枝探到了水面上。天空的雲跟著風跑,藍色融化在白色裡,白色倒映在藍色中。地上的人沿著水走,看綠色染了黃色,白色渡著青色,蒼茫又生機。

遠望樓餐廳在黃河的尾閭,我在這裡品嚐了黃河的刀魚。經過油煎的刀魚,外表焦黃,內裡雪白,味極美,刺極多,這也真是一個難題。耐得下心性,慢慢品魚,正好用了足夠的時間眺望窗外。母親河,想想它在貴德的樣子,是少女般的清澈和宛然;想起它在壺口排山倒海,咆哮出了民族之魂奔騰萬里的氣魄;此刻,我正看著它氣象萬千地回家,她早已是個成熟的母親了,平和的神態裡透出本性的善良和對世間生活的達觀。

緩緩夕陽斜,水陸之間蒼茫一片,竟生出了大漠孤煙的空闊。出了景區經過墾利縣黃河大堤,聽風在耳邊響著,我以最近的距離看著黃河之水沐著夕陽的餘暉流淌在人間煙火裡,平靜的渦旋里躍動著生命的脈搏。黃濁的浪輕輕湧過來,親吻岸堤,然後依依地流開,沿著入海回家的路,嘩嘩譁,唰唰唰。天邊落霞飛白鷺,水田漠漠,宛若江南。流雲在天,稻浪翻湧著金黃,一如黃河母親的膚色。我相信我就是大地上行走的詩者,因為我的眼裡滿是平平仄仄。我深信我就是黃河的女兒,因為我在她流淌著的這方土地上心潮湧動。

黃河飛白——文/李清雲


墾利這塊退海之地,經歷了滄海桑田的變遷,如今成了渤海的糧倉。新淤土地的重鹼被黃河水壓下後少量殘存於土壤中,加之黃河水中泥沙含有的多種化學元素,供給了優質水稻的生長。充足的水源,天然的肥料,使得這裡生長的稻米營養豐富、口感筋道,逐漸聞名全國。墾利縣,這個黃河尾閭最後的縣城是個典型的移民縣。據《墾利縣誌》記載,元末明初,經河水多年淤積,其西中部地區形成了陸地,移民遷入始有人煙。人們帶著不同的生活方式和風俗習慣,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一起,或善思變長於經商貿易,或克儉持業長於勤奮勞作,或堅韌剛毅長於創業拼搏。民俗文化在這裡激盪融合,兼容幷蓄,一如九曲黃河滾滾入海,生髮出新的精神和力量。

黃河萬里在入海處寫下飛白之筆。本該看到不毛之地上盡是白茫茫蒸發到地表的鹽鹼,可是我們看到了雪白的羽毛凌空翱翔;看到了雪白的蘆花紛紛揚揚;擁有了白花花的稻米入了廩倉。黃河入海,它帶著水,帶著泥,孕育出年年生長的新土地,孕育出新的自然風光。黃河入海,帶著它來回擺動尾閭河道的任性,孕育出一種開墾的精神,孕育著奇蹟也會孕育出新的難題,這真是“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丹頂鶴的故事還在風中傳唱,蘆葦和蘆荻從《詩經》中走來,吟誦著蒹葭蒼蒼。看它飄一場流風迴雪落九天,看它寫下人地和諧的飛白文墨,如天之盡頭,地之邊沿,空曠遼遠。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至此留飛白。

飛白,似流星劃過蒼穹,如快艇急馳水面,像織布的細線若斷若連,被壯美遼闊託舉著,一一入了浩瀚的海洋裡,往復循環去了。

黃河飛白——文/李清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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