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陌生人交談》4:“增強審訊技術”

《與陌生人交談》4:“增強審訊技術”

我們繼續講格拉德威爾的《與陌生人交談》。咱們先說明一下,這一講中含有暴力內容,可能會引起強烈不適,請你謹慎閱讀和收聽。本講所有內容和圖片都來自格拉德威爾的這本書和互聯網的公開信息。

前面我們講了,想要從一個人身上獲得真相是非常困難的。我們很容易就會被誤導,像微表情這些東西也不一定管用。那這一講我們考慮一個最極端的獲取信息方法:刑訊逼供。如果把一個人交到你手裡,隨便你怎麼處置,你有沒有辦法讓他開口說真話?


逼供犯人是一門技術。關於這一行有很多傳說和錯誤認識,比如有人說美國人發明了一種能讓人說真話的藥,其實都不靠譜。真正的逼供,並不是你豁得出去就行。我非常佩服格拉德威爾的調查水平,他採訪到了最核心的人物。這個故事讓人不勝唏噓。

美國中央情報局在逼供犯人方面做了大量研究,可以說是已經達到了科學的水平。中情局有專門的心理學家,做了各種實驗,取得了精確量化的成果。當然至少按照這本書來說,中情局做事還是有一定底線的,不是像古代那樣搞血淋淋的嚴刑拷打,因為法律不允許。

而心理學家的認識是逼供並不需要流血。如果不流血也能讓人開口,那逼供就成了一個鬥智鬥勇的項目。


而逼供和反逼供水平,也許還可以通過訓練提高。

格拉德威爾說,美國空軍、海軍和陸軍,都有自己的“敵後訓練營”。比如空軍一個小分隊到國外執行絕密任務,如果飛機被擊落或者因為事故失事了,飛行團隊跳傘落入敵佔區,你怎麼辦?必須讓士兵提前做好準備。士兵要在這種訓練營裡學習存活、躲避、反抗和逃跑的技能。其中最核心的一項,就是反逼供。而反逼供的訓練方法是讓士兵體驗逼供。

整個營地就好像是個戰俘營一樣。軍方會在當地警察的配合下,在士兵外出的時候,突然把士兵抓起來,押到營地就開始審訊。

中情局研發了一套標準化的“增強審訊技術”。


最初級的方法是把人豎直裝到一個只能站立的箱子裡,一站就是很長時間,又冷又累,看他能不能因為受不了了而招供。高級一點的做法是把人裝到一面大鼓裡,然後把鼓埋到地裡,只在上方開一個小口,從小口往鼓裡注水。水面越升越高,只給你留一點點呼吸的空間,然後讓你就這樣待上一個小時,出來的時候人已經嚇得不行了。

而很多士兵就這樣真的招供了。一個更可恨的做法是把受訓人員男女兩人分為一組,對每個人說如果你不招供,我們就要如何如何折磨你的搭檔。而研究結果是在這種情況下往往男性會招供。這可能是因為男性內心認為女性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被保護。但是女性,通常不會招供。如果女性聽說她的搭檔為了她招供了,她會非常氣憤。她會對搭檔說我受刑是我的事,保密是你的事 —— 我做好我的事,你只要不說,我最多也就受一次酷刑;你說了,你以為他們就會放過我嗎?

說到這裡你可能會說,這不對啊。士兵們知道自己是在被自己人安排!他們知道這只是訓練項目!他們知道訓練營不可能真的把人殺死,那他們怕什麼呢?


我們會問這樣的問題是因為我們沒有經歷過那個場面。是,理性告訴你其實不會真有事,但是,這正是現代刑訊逼供手段的高明之處:真正的犯人,其實知道因為有法律規定,逼供不會把他們怎麼樣 —— 但是,逼供是個讓感性戰勝理性的手段。人會非常非常難受,受不了了真的就會招供。事實上就連專門研究這些手段的心理學家親自體驗這些手段的時候,明明知道這只是實驗,也會感覺受不了。

格拉德威爾採訪到了兩位心理學家,他們是被中情局視為最權威的逼供專家。據這兩人說,最有效的逼供手段有三種。

第一種是睡眠剝奪。簡單地說就是不讓人睡覺。美國司法部規定審訊中睡眠剝奪的最高期限是72小時,但這條規定其實沒啥意義,因為逼供專家發現根本沒必要一直都不讓犯人睡覺。你完全可以讓犯人偶爾睡上一小會兒,這樣就不違法,但是確保讓他睡不成一個完整的快速眼動睡眠(REM)週期。他一進入快速眼動睡眠就把他叫醒。這樣只要一週時間,人就會崩潰。


第二個方法叫“撞牆(walling)”。用一條毛巾勒住人的脖子,審訊人員勒著毛巾,把犯人的頭往牆上撞。這個牆並不是真的那種水泥硬牆,而是特製的軟墊牆,所以犯人不會受傷。但是這種牆的特點是撞上去之後聲音特別響,那個撞牆的聲音會讓犯人感到非常恐懼。

《與陌生人交談》4:“增強審訊技術”

第三個方法叫“坐水凳(waterboarding)”。找一張木板床,把犯人綁在床上,把床傾斜起來,讓犯人頭向下45度斜躺。然後在他頭上蒙一塊布,把眼睛、鼻子和嘴都蒙上。然後透過這塊布,往犯人的鼻子和嘴裡灌水。這是最有效的一招。

犯人會有一種強烈的就要被淹死的感覺,但實際上他並不會死,因為他的頭是向下的,水不會流到他的肺裡。但是水會把他的鼻腔填滿。心理學家親歷了這個方法之後,說那種感覺是“我知道我不會死,但是我非常非常害怕自己會死。”

要的就是這個害怕感。司法部要求坐水凳過程中每次灌水不能持續超過40秒。實際操作分為幾段,一段20秒,讓犯人呼吸幾口,再來一段40秒,再呼吸幾口,然後再來一段。以前都是用飲用水,現在考慮怕犯人水中毒,改用生理鹽水。每次灌水都會有專人負責掐表,同時旁邊會有醫生隨時看著。

空軍的反逼供訓練中幾乎不用坐水凳這一招,因為他們知道用了坐水凳之後肯定是100%招供,已經失去了訓練的意義……


我們把這些逼供手段說得如此詳細,是想讓你明白這些做法有多極端。那麼問題來了,這些極端的做法真的有用嗎?

底層士兵一般很容易就招供了。他們瞭解的情報有限,就算招供也不會造成多大損失,而且招供的確有可能讓他們獲得人身自由。但是那些罪大惡極而又特別強硬的犯人,可就不是這樣了。

恐怖分子哈立德·謝赫·穆罕默德,英文縮寫為 KSM,是911事件的核心策劃者,是基地組織領導人之一。這個KSM曾經親手斬首了華爾街日報記者丹尼爾·珀爾(Daniel Pearl)—— 這個丹尼爾·珀爾是誰呢?就是我們專欄講解過的《為什麼:因果關係的新科學》那本書的作者朱迪亞·珀爾的親生兒子。據KSM本人描述,他還挺喜歡丹尼爾·珀爾!他斬首珀爾的過程簡直就是一個變態的行為藝術。

2003 年,KSM在巴基斯坦被捕。當時有傳聞說KSM正在策劃一起涉及到核材料的恐怖襲擊,有可能是要在美國爆炸一顆帶有核輻射的“髒彈”,所以中情局必須讓KSM開口。

一開始常規的審訊方法,好言好語不行,嚴刑拷打也沒用,KSM軟硬不吃。然後中情局調來了格拉德威爾採訪的那兩位心理學家。

心理學家使用了坐水凳,但是KSM居然挺過來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KSM竟然能把自己的鼻腔打開,讓從鼻子裡灌進去的水能從嘴裡流出來。審訊人員一邊給他灌水,他竟然一邊還能用手指敲打著計時 —— 他能預測40秒什麼時候到。甚至在有一次灌水的過程中,KSM竟然睡著了。

不過最後KSM還是招供了,起主要作用的是睡眠剝奪和撞牆法。中情局為此付出了很大代價,刑訊逼供受到了媒體強烈批評。


招供是招供了。可問題是,KSM招供的事情有點太多了。

我們可以在維基百科上看到KSM招供的項目。除了策劃911事件外,KSM說還策劃了攻擊芝加哥市的大樓、攻擊機場、攻擊美國的核電站、攻擊倫敦的大本鐘,他還計劃了刺殺美國幾任總統,他還要襲擊北約歐洲總部,他還要炸燬巴拿馬運河……


格拉德威爾說,還有沒有什麼事兒,是KSM沒打算做的?請問他可能真的做過這些計劃嗎?這樣的招供有意義嗎?

有一位研究“戰後心理綜合症(PTSD)”的專家叫查爾斯·摩根(Charles Morgan),專程到空軍反逼供訓練營中做了實地研究。摩根發現,經歷了極端逼供手段之後的士兵,會出現和PTSD一樣的症狀。


摩根喜歡做的一個測試是這樣的。你先看看下面這張圖 ——

《與陌生人交談》4:“增強審訊技術”

這個圖形稍微有點複雜,但線條都是簡單的。現在讓你對照這張圖,畫一個一模一樣的圖,這很容易吧?


好,接下來把原圖拿走,看你能不能完全憑回憶,再把這張圖畫出來。一般成年人都完成得很好,下面這張是美軍士兵的重現水平 ——

《與陌生人交談》4:“增強審訊技術”

可以說該有的元素都記住了。成年人一般的做法都是先把主要輪廓畫出來,再填充細節。而小孩並不具備這種邏輯思維能力,常常是從圖中某個角落開始畫,就不容易畫全。


而摩根發現,如果讓士兵先經歷一番“有壓力的問話” —— 大約相當於刑訊逼供 —— 再做這個測試,那麼80%的人畫出來的,就是孩子的水平 ——

《與陌生人交談》4:“增強審訊技術”

他們大腦負責理性思維的前額葉皮質會短暫失靈。逼供,把大人變成了小孩。

摩根發現,哪怕只有30分鐘的強力逼供,都能讓士兵變得完全不認識30分鐘之前剛剛跟他們見過面的人。很多士兵會胡亂指認!他們的記憶被破壞了。有人專門研究認為,睡眠剝奪會導致大腦出現長期的結構重組 [1]。

摩根打比方說,睡眠剝奪這個審訊方法,就好比你有個收音機信號不好聽不清楚,你就去砸它 —— 你能砸出來更好的信號嗎?你只會把收音機給砸壞了。


也許KSM到最後已經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和沒做過什麼。

格拉德威爾說,一個人掌握的所謂關鍵信息,並不是土裡埋著的一塊金子,你只要使勁挖就能挖出來。關鍵信息是個很脆弱的東西,你用力過猛,就可能把它給破壞了。

這是一個悖論。可能我們越努力從陌生人身上得到真相,就越得不到真相。跟希特勒見面還不如不見,對犯人用刑還不如不用。


我們只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你能從一個陌生人那裡得到的信息,是有限的。你永遠也不可能掌握關於他的全部真相。

註釋

[1] 關於這一點專門有本書,叫《為什麼酷刑不好使》(Shane O’Mara, Why Torture Doesn’t Work: The Neuroscience of Interrogation,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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