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也說買書不讀

“買這麼多書,你看得過來嗎?”


各位書友,也許但凡多買幾本書,家裡多擺幾本書,大家都會有遭到如此質疑的經歷。


上學時,我宿舍裡有幾書架的書,每每有同學到我屋,總會提這樣的問題。


“買書不讀”,被人家恥笑,總被視作少爺羔子或是敗家子,有錢瞎花,浪費在無用之處。


我遇到這樣的問題,只會低聲回答:“真是看不過來,見笑了。”


可此時,心中卻是千般情愫。


【講述】也說買書不讀


本人讀書開蒙較晚。大約是1999年上大學本科時愛上了書。


那時我在天津師大北院就讀。宿舍樓下的校園外,臨街一排平房,就是雙峰道圖書批發市場。下午沒課,睡醒午覺,就會到樓下溜達一圈。再到後來,就乾脆吃完午飯便去走一遭,真真“逛一逛也是享受”。那裡專賣打折書,有的店鋪還零星地賣著上世紀90年代初的書,書價很便宜,真是美不勝收。


可不管怎樣,自己只是個窮學生,吃穿用度都要靠家裡供,每個月學校只有幾十元的補助,買書只是一種奢望,更多的是“逛”。


記得第一次獲得200元的學期獎學金,我就跑到樓下“豪擲”,購得一部中華書局的《史記》,開心至極。但後來只看了其中的幾篇。也就初初有了“買了不讀”的體驗。


在雙峰道,我買了對我影響比較大的幾本書,包括胡適的《讀書與治學》、丹納的《藝術哲學》、朱光潛的《談美書簡》、宗白華的《美學散步》,還有人民文學的網格本、商務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名著等等。都算讀書開蒙系列。


那時的另一個買書聖地是白堤路的南開第三文化宮,這裡專賣舊書(現今已轉戰至古文化街)。每逢六、日上午,舊書市場人很多,平日也有常駐攤位。那陣子的地攤上,三塊錢就能買一本小說,二十塊錢就能買一大套書,很適合學生。在那裡,我湊齊了魯迅文集白皮本。開始萌發收集、收藏的衝動。當然也試著、學著跟人家砍價。


買書、讀書興趣的培養僅憑外部硬件方便還不夠。天師大北院以文科為主,我所在的新聞班又掛靠在文學系,同一層宿舍裡文學系同學較多。浸潤於文學氛圍中,聽著他們的對話,自然而然地愛上書本。當時,在學校上選修課,為了圖方便,大多選擇在北院,以文史哲、戲劇戲曲為主。彼時上課,老師們引經據典,聽到講了哪本書,我就去圖書館借哪本,如果喜歡就去鄰近的書店、書攤蒐羅一番。還記得當時學校發給我們一本《讀書的門徑》,開列出最最基礎的必讀書目,作者、內容、版本、出版社一應俱全。我也就依此門徑,走上了買書、淘書之旅。


當時偏愛人文,因為自己數學和英語都不靈光,財經、法律也是一竅不通、懵懵懂懂,大多買的都是人文類的著作。也曾嘗試把《小邏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判斷力批判》等等大部頭攻下來,每每鎩羽而歸,買了不是不讀,而是根本讀不懂,就當收藏吧。


最惹我喜愛的是三聯精選的那一系列小薄冊子,都是中外學術大家寫給普通讀者的小書,價格還算公道,幾塊錢、十幾塊錢、最多二十塊錢,最適合我這樣的入門級選手。裡邊就有《讀書與治學》、《詩論》等等,真是愛不釋手,每每買來痛快讀完,寫上讀書心得,不亦樂乎。


【講述】也說買書不讀


就這樣一來二去、三番五次,迷上了逛書店、逛舊書攤。一發而不可收。當時買的《論語通釋》、《四書章句集註》,成為後來到北京求學、到受援地幫扶的隨身攜帶物,這麼多年不離我左右。


那個時候,父母並不反對我買書,而且很支持。只是見我買了新書便問何時讀完,能否讀完一本再買一本。他們不怕我把錢花在買書上,只怕我養成了為了買而買的習慣,只把書籍當作擺設,模糊了書籍對於生活的意義。可我沒有遵父母之告誡,越買越多。


最為典型的還是那套“三聯精選”。這套書我總共找到五輯,吸引我的不僅是內容還有開本和裝幀設計。一本本小薄冊子,設計顏色醒目,翻起來方便,坐著看、躺著看都很舒服。我是市面上見到就買,從藍顏色到黃顏色,再到五顏六色,擺在一起真的很有成就感。刺激我越買越多的原因,除了成就感還有失之交臂的挫敗感。記得有一次是大年三十兒,在天津圖書館的小書店裡,我看到了“三聯精選”市面上極不好找的四五本,可那時口袋裡帶的錢不多,就買了兩本回家,想著過完年,等書店開門再來買。可節後再登此門,其餘幾本已不見蹤影,那種悔之莫及的懊惱,真真痛煞人也,在我心中留下陰影。“看見了就買”、即便花光最後一分錢也義無反顧,是那次錯失愛書後的深刻領悟。


【講述】也說買書不讀


2003年,我考到了北京。這下好了,北京是全國買書的熱土。每週六、日,我必逛書店,如果上一週去了王府井、美術館,逛了三聯讀者服務部、商務印書館的涵芬樓;下一週必是北大東門、風入松一線;再過一週就是國圖;等等。這一時期,我見到更多可愛的三聯書,收集也從“三聯精選”拓展至三聯讀書文叢、學術前沿、文化生活譯叢……哈哈,用鄭振鐸買書的一句話再合適不過了——“喜歡得弗得了”!過去在天津苦苦找不到的《英詩的境界》、《莊子淺說》等等,在北京就很好找到。一一收入囊中,心裡有說不出的喜悅和滿足。


【講述】也說買書不讀

【講述】也說買書不讀

可就在這個階段,我的“買書不讀病”、“買了讀不過來病”、“買了讀不懂病”也愈發嚴重。記得那個時候“公共領域”、“公共知識分子”之說大興,我也湊了熱鬧,一大堆哈貝馬斯、胡塞爾、薩義德……也被搬進了我的宿舍。真的對不起這老幾位,可以說讀多少、忘多少,比他們更慘的是其他老幾位——連名字都沒記住,只記住了封面,提醒自己下次不用買了。


隨著我宿舍的書越來越多,同學們很多都問:“買這本幹啥用啊,寫論文會引用嗎?跟咱領域不搭界啊!”我總回答他們:“嗨,瞎買。”“書皮挺漂亮,先買下來再說,總會有時間看的。”其實,自己暗地裡很清楚,像一套三冊的《家庭史》,與我毫無關係,啥時會看啊——呵呵,留著吧,這種開本我喜歡。


在北京一待就是六年,書本攢了十來箱。畢業那段時間,天天在用宅急送往家裡寄,宿管阿姨和同學們都勸我,賣一部分吧。可我卻一點也捨不得撒手,不僅書籍一本沒賣,而且連自己複印的期刊材料也一頁不剩,統統打包,收回家中。還是那句話嘛:以後可能會用。到目前看,複印材料一頁紙也沒再翻過,有的封在箱子裡十年了。


【講述】也說買書不讀


2009年,我參加工作,買書的衝動常常被生活的瑣碎限制住,也被繁忙的工作限制住。除了工作需要,或是導師催著要論文,看書的事情都被甩到了一邊。一度還在想,以前把那麼多的錢花在買書上,值嗎?買了又不看,這真是有錢燒的難受。買書也曾進入了人生淡季,覺得工作幹好了就是在讀無字之書,在家就是吃飯睡覺。


但,買書、讀書的癮一旦沾上了,就很難被徹底滅掉。回想這個十年,在我工作最失意、業務最不順的時候,“看見就買”、“先買下來再說”、“喜歡得弗得了”……像幽靈一樣,總是不經意間就從腦海裡冒出來,在無所事事或是不得施展的憋屈時光,買書、看書,與書籍交流、與作者對話就成為我戰勝“苦寂”、自我療傷的法寶。


細細分析,工作後買書的高峰期多為我事業的逆境期、苦悶期。再加上時代變了,噹噹、孔夫子、淘寶、京東的便利,讓我買起書來更為方便。手機購物車,成為我分散心情的一絲牽掛——“訂的那本怎麼還不到貨”、“快遞物流到哪裡了”、“快遞員正在投送的路線不對吧”……


“書到了!”每天把書從快遞箱裡取出來的那一剎那,是24小時中最快樂的瞬間。


夜晚,不管是凌晨幾點,下班回到小區,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快遞箱前。


從手機裡找到取件碼,在快遞櫃的電子屏上輸入取件碼。一聲清脆的“咔嚓”,快遞箱門打開了。


然後,拿出了快遞包裹。管他有沒有塵土,管他是盒子,還是塑料包裹。只要不是被野蠻裝卸,沒有被壓壞就行。


然後,迫不及待地來到垃圾桶旁。


然後,從口袋裡拿出鑰匙,用最尖的那把,挑開塑料膠帶(結實的包裝由硬紙、塑料袋、膠帶組成,最難纏的就是膠帶,但用手撕是撕不開的。必須用利刃挑開一個小縫,方可撕開。而我隨身攜帶的鋒利物,只有開門鑰匙)。此時,鑰匙,既能開家門,也能開心門。撕開快遞包裹,取出書籍,包裝扔到垃圾桶裡。


然後,藉著月光,如果那天沒有月亮就走到小區路燈下,趕快看看書的品相。看到書皮書脊腰封完好無缺、1版1印、頁內無任何寫劃撕破、沒有購書人簽名和印章。那一股子喜悅,立即沖淡了白天所有不痛快,消除了所有假疲勞。


然後,用盡全天最後一口力氣,把書帶到書房,也把自己拖到書房的小床上。


最後,呼呼地喘著粗氣,翻看著前言後語和目錄。


“喜歡得弗得了”又與我為伴了!


我把我的書房稱作“極狹齋”——每天深夜回到家,工作已使我筋疲力盡。爬上樓後,呼吸急促,來到書房的狀態,正如陶淵明桃花源的小山口,“初極狹,才通人”。但,一旦打開心愛的書本,和它們對視著,只需自己的心神“復行數十步”,便登臨“豁然開朗”之境。


這十年裡,就這樣時斷時續,一本一本地買著。我利用網絡把夢寐以求的三聯精選、讀書文叢、文化生活譯叢都湊齊了,心裡說不出的踏實。


近些時日,又痛下決心,把三聯書店30多本“關於書的書”湊齊。滿以為可以歇歇腳了。哪想到,看到《西諦書話》、《晦庵書話》、《讀書隨筆》,又延伸買了《知堂書話》、《知堂序跋》等等,這裡介紹了更多的書。“先買下來再說”的衝動更是變本加厲。


如今從“論本買”,變成了“論套買”。一套煮雨文叢15本,沒猶豫,先買下來再說。黃裳、姜德明、韋力、辛德勇、止庵、謝其章、俞曉群……見到就買,先買下來再說。嗜好上又增加了簽名本、毛邊本、藏書票等等,“中毒”越來越深。


對我而言,愛書已經成為和呼吸一樣的習慣、本能、下意識和潛意識了。


湯姆·拉伯在《嗜書癮君子》中說:“只有咱們自個兒(每個人都跑不掉),才有本事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到底讀了多少本幾百年前買回來,一直打算讀都始終未曾受到眷顧,光擺著佔書架的那堆不朽名著?”這位老兄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用趙本山小品的臺詞就是——瞎說啥實話啊!


但隨著買書越來越多,自己的閱讀還是有所增加的,特別是攻於應對“你買這麼多書讀的過來嗎”這個靈魂之問。再若有人問我,我會有如下之回答策略:


一、學術一派——上大學時,我們去老師家裡,看到他滿屋子書,傻傻地問,這些書看得過來嗎?老師嚴肅地回答:“有的書,我是用來查的。”


二、文雅一派——吳藕汀在被訪客問及“這些書您是否都看過呢?”自嘲說:“都是給客人看的。”那問話者竟信以為真,寫《買書不讀》發了出來。吳藕汀還為此附了一首《近人笑餘買書不讀,作此聊以自解》:“藜光初照竹橋居,虛領文瀾四庫書。收得汗牛欲充棟,至今結習難自除。”


三、清新一派——日本愛書家齋藤昌三曾說:書齋是生長著的。葉靈鳳說:愛書者不要忘記常購入新書放入書齋裡,是使書齋空氣常保存清新的一個辦法。


四、強硬一派——德國愛書家布克哈德·施皮南說:就拿我來說,我幾乎收齊了卡爾·克勞斯在1896年發表的檄文《被毀掉的文學》中諷刺過的所有作品。這些書我一本未讀,因為克勞斯在文中,早已明白講過,這些書是不值一讀的。


五、皇帝一派——夏丏尊自稱買回來的書,除了小說幾乎都沒有讀完。他說,關於這事(買書不讀),我常自比古時的皇帝,而把插在架上的書譬諸列屋而居的宮女。


……


【講述】也說買書不讀


當然,再強的狡辯也無法掩飾被問及“書越買越多”時的不安和愧疚,“買書不讀”確是得隴望蜀、蛇心吞象。


但就像布克哈德·施皮南在《書情書》中所說,只要這些人不為了自己的收藏去偷去搶去殺人,他們所做的事就算不上人類精神生活中最糟糕的一個。


想想也是——“糟糕”,確實很“糟糕”,但還沒到“最糟糕”。哈哈,也只能如此自我寬慰了。


我常想,買書如同給家裡買米,一次總要多買幾頓,哪能一頓飯一買。得想著今後。


——這裡有個小例子,就是我用將近二十年收集齊的那套三聯書店“讀書文叢”白皮本小冊子。2019年11月底,驚聞流沙河先生仙逝。這可是寫過《草木篇》的人物。上大學時,老師在講臺上親口給我們背誦過他的詩歌《焚書》。一句“永別了,契訶夫!”課上,讓我無來由地感到為了生存而與心愛之書訣別的悽慘之情。看到網上的報道,我立即跑到書房,從那套高閣封存的文叢中抽出了《鋸齒齧痕錄》和《十二象》。幾天裡一字一句地讀完。想來竊喜,能在想讀的時候讀到這本書,有些小驕傲。嘿嘿,虧得我以前買過。再上孔網一查,這本書已炒到上百塊錢了。哈哈,應了大學恩師的那句話,有些書的確是存下來“查”的。


——再有一個小例子。疫情期間,由於工作忙,很少與孩子在一起。有一天,突然閒下來,發現孩子進了書房竟然對我小時候看過的那套《三國演義》連環畫愛不釋手。不僅如此,她每天都聽喜馬拉雅裡講的《三國演義》兒童故事。我更是一番竊喜。一屋子書,就是一份無言的家庭教育。看著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她,爬上書架,一本一本地看著書名和我說:這個字我認識、那個字是繁體字。我就感到“買書不讀”大約也不算浪費。這種對書的熱愛、對出書人的尊重,終於可以回饋到自己下一代人身上。


家中哪能沒有隔夜糧。書,靜靜地躺在書架上,它永遠不會打擾你,也永遠不會背叛你、嫌棄你,無論你從青春靚麗走向衰老笨拙,你也許從不可一世走向人生谷底,你容顏、地位、身份、資產如何變化,只要你不離它而去,它都不會離你而去。而當你想起它時,只要你願意和它聊天,它都會毫無保留地回答你,任你百般詢問,皆傾囊相授。書籍是隨身攜帶的精神避難所。我能做的,就是先把它買下來、帶回家。


近日,剛剛讀到張靜廬說的一句話——“無論它是怎樣的好的書,定價怎樣貴的書,想看它就要買回來,朋友借我看的我不要,圖書館有的我也不去,一定要出錢將它買回來才願意看它。有時候看不下去,或明明曉得沒時間看它,還要花一筆錢去買回來,翻看一下目錄,就拋在枕邊,到記起時再去翻一下。”哈哈,就是因為這句話,說到我心裡去了。我剛剛又下單了,買了一本他的《在出版界二十年》。這有可能還是一本“買了不讀”的書。


最後,我要用葉靈鳳的一句話為“越買越多”、“買了不讀”聲辯——“在這冬季的深夜,放下了窗簾,封了爐火,在沉靜的燈光下,靠在椅上翻看著白天買來的新書的心情,我是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為自己搜尋著新的伴侶。”


以此獻給我買書、讀書而又“買書不讀”的二十年,也獻給世界讀書日。


文/致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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