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藝術的價值:歷史與真實,瞬間與永恆

編者按:今天是吳印鹹誕辰120週年紀念日。第二屆吳印鹹攝影藝術雙年展在吳印鹹家鄉江蘇省沭陽縣舉辦,展期一個月。展出吳印鹹120幅作品,還有研討會、首屆“吳印鹹雙年展高校影像教育聯盟論壇”等。“中國文藝評論”微信公號邀您品賞吳印鹹攝影藝術。


攝影藝術的價值特徵

——吳印鹹先生告訴我們

白建春

生於1900年的吳印鹹先生用自己手中的相機,在長達70餘載的攝影生涯中記錄一個偉大的世紀。對於攝影人來說,他留給中國攝影界寶貴的遺產,不僅是數萬張照片、十餘部影片,以及20多本攝影藝術專著文獻,更重要的是他對攝影本質的體現和給予我們的啟迪。


吳印鹹誕辰120週年|攝影藝術的價值:歷史與真實,瞬間與永恆

△吳印鹹拍攝電影《風雲兒女》時的工作照


一、歷史的價值在現實

恩格斯曾提到:“歷史就是我們的一切”,這個論斷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性貢獻聯繫在一起。對人的感性活動即實踐的確認,使得馬克思主義成為形而上學的終結者,唯物史觀視野中的歷史與現實構成了一個生命整體。從此,歷史不再是死去的事實和過去的故事,而是一種活生生的共存狀態。歷史的要素不再是“時間”,而是無限“發展”或者“進程”的概念,歷史的本質在於它現實的價值。

吳印鹹誕辰120週年|攝影藝術的價值:歷史與真實,瞬間與永恆

△《延安》吳印鹹攝

與上世紀同齡的吳印鹹先生,在攝影事業的諸多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雖然我們已無緣看到他在1938年拍攝的大型紀錄影片《中國萬歲》和《延安與八路軍》,但哪怕在想象中,其中展現的歷史的進程依然可以使我們心潮激盪。正是從那時開始,吳印鹹用自己的鏡頭表現了中國歷史的壯闊與縱深。其中有中國革命力量的生存、發展和壯大,有戰爭年代的苦幹與艱辛,有社會主義建設的輝煌成就,也有特殊歷史時期的痕跡與教訓。在《中共七大會場》《延安文藝座談會代表合影》等一系列作品中,所記錄的重大歷史瞬間依然具有非同尋常的現實意義。我們珍惜他所留下的這一切,是因為我們珍惜那偉大的歷史本身,也因為我們珍惜這些作品所傳承的我們今天依然需要的精神。

吳印鹹先生說道,他要拍出人民對長城的感情。他的早期電影作品《風雲兒女》攝製於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歷史關頭,以壯懷激烈的民族情懷吹響抗日的號角。只有站在歷史高度和藝術高度的人,才有可能把自己的視角與“國家視角”和“人民視角”聯繫在一起,藝術作品才有可能成為時代精神的符號和鮮明的旗幟,永遠發出現實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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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七大會場》吳印鹹攝


二、紀實的價值在判斷

從某種意義而言,從思辨的形而上學到馬克思主義實踐的唯物史觀的轉變,也可以說是從哲學認識論向哲學價值論的轉變。任何人都只能是處於時空中某一點上的人,“必然對人類事務抱有自己主觀的態度”。

時代給他創作的機遇,不失時機地記錄偉大的時代成為他的職責。從上海到延安,從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他用自己的理念構建了中國社會變革的“影像史”,其中許多作品定格在歷史轉折的節點。在毛澤東帶著全國人民的渴望和解放區父老鄉親的牽掛登上飛機,前往重慶參加國共談判的關鍵時刻,吳印鹹以自己的構想和判斷,抓取了毛澤東轉身向送行者揮帽告別的瞬間,以撥雲見日之勢,顯示了堅定的信念和必勝的決心。他用簡陋的設備和僅有的膠片拍攝的七大全景,以其無可挑剔的完整與莊嚴鑄造了歷史轉折的紀念碑,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吳印鹹誕辰120週年|攝影藝術的價值:歷史與真實,瞬間與永恆

△《揮手之間》吳印鹹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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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文藝表演的毛澤東》吳印鹹攝


三、真實的價值在感受

一般認為,攝影的真實就是真切地表現或者複製客觀事實。對於史學和藝術來說,這無疑是極大的誤解。美國曆史學家魯濱遜認為,因為歷史學中的每一個事實都包括著主觀目的,所以歷史並沒有自然科學那種意義上的客觀事實。排斥主觀於歷史之外,事實上是最大的不科學,必須承認主觀本身乃是客觀存在。“事實”一但進入主觀世界,就不會是純粹的客觀。毫無疑問,藝術的真實首先而且必須來自感受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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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依石隙微土而生,抗烈日嚴寒而存》吳印鹹攝

1923年,吳印鹹先生在沭陽承暉門前拍攝了一幅《曉市》,他一直非常喜愛這幅作品。忙碌的人們在歲月磨光的石道上奔走,塵霧瀰漫的蘇北小鎮散發著濃郁的的鄉土氣息,喚起人們童年的回憶和悵然的懷鄉之情。後來,他又相繼拍下了《飢寒交迫》《負重》等作品,“為這些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窮苦兄弟姐妹”吶喊。他認為之所以能夠如此真實地表現“中國大地上活生生的現實”,與自己“一直生活在當時社會的下層,生活在中國最大多數人中間,熟悉他們,瞭解他們,同情他們有關。”而這熟悉、瞭解和同情,恰恰道出了“真實”的真諦。

感受性是藝術區別於科學的根本特徵。藝術真實首先是情感的真實,客觀事物的映像中融合著主體的認知、感情和感動。吳印鹹先生的代表作《白求恩大夫》,正是拍出了自己心中的白求恩。嚴謹的畫面不但將情景要素揭示無遺,而且表達了作者對這位偉大國際主義戰士的深情與尊敬。他曾說:“沒有白求恩大夫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動人事蹟,就不會有我這成功之作。如果我沒有深入生活,經受戰火的考驗,也就不會紀錄下這永遠令人難忘的時刻。”白求恩屬於中國,屬於加拿大,屬於全世界,而這具有獨特感受的攝影藝術呈現只能屬於吳印鹹——這也是藝術家及其作品的獨特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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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求恩大夫》吳印鹹攝


四、瞬間的價值在永恆

無論是佈列松提出的“決定性瞬間”,還是弗蘭克的“非決定性瞬間”,都有一個殊途同歸的目標,這就是通過抓住事物的表象和內涵使其成為永恆。儘管事物並非僅僅本質地存在著,但盲目拍攝往往只能得到似乎真實的騙人的影像,並且與攝影的價值追求南轅北轍。

吳印鹹先生拍攝的《人民大會堂》,不但主題鮮明、結構完整、畫面精緻,更重要的是塑造了一個“現代國家”的理想景觀和象徵性的權力主體。它把普通個體對國家的榮譽感、崇拜感、歸屬感和認同感表達得淋漓盡致,並以自己的神秘氣質呈現出歷史的旋律,散發著意識形態的氣息。


吳印鹹誕辰120週年|攝影藝術的價值:歷史與真實,瞬間與永恆

△《鍊鋼》吳印鹹攝

瞬間是未來轉換為歷史的無限短暫的節點,也是現實的本真和確切定義。攝影尋找的不僅是“即時地”,而且是“永恆地”連接過去和未來的價值與真理。吳印鹹先生在回憶《艱苦創業》的拍攝過程時說,先抓拍了幾張半身像,但都覺得不理想,當看到毛澤東褲子上的補丁時,他覺得這裡麵包含的東西太多了,於是按下了快門。正是這“太多”的“東西”和那天延安明媚的陽光一起成就了中國攝影史上的一個經典作品。從毛澤東1942年給一二○師晉綏幹部做報告的一個典型的瞬間,人們看到了革命道路的艱難曲折和中國充滿希望的未來,直到今天依然激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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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大會堂》吳印鹹攝


五、藝術的價值在審美

法國著名攝影家馬克·呂布曾說:“如果我漸漸喪失了對生活的欣賞力,那我的照片也會隨之黯淡,因為拍照就是去深刻地品味人生,品味每個百分之一秒的瞬間。”藝術創作是人類創造精神的獨特體現,而不是抽象思維的附屬生產。藝術永遠以首創精神開闢自己的歷史,它所需要的是“這一個”的“獨特”,而不是“這一類”的“樣板”。藝術境界的詩意,是由情感而生髮的哲學。這種“詩的意象”所傳遞的不僅是作者自己的慾望、歡樂或者哀傷,而是一個群體、民族、國家,以至整個世界的情感。所以,它是這個世界心靈深處的回聲,是一個難以用其他語言表達的世界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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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駝鈴叮咚》吳印鹹攝

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學習,奠定了吳印鹹現實攝影的基礎。其“閎約深美”的校訓與理念,也對他的藝術實踐產生了深遠影響。他的早期的作品非常注重光影技巧和藝術質量,具有唯美主義的特徵,不但《曉市》和《白求恩大夫》等經典之作拍攝得自然而完美,延安時期拍攝的領袖人物也是那樣真切、靈動而鮮活。1942年秋天拍攝的紀錄片《南泥灣》,賦予極其艱苦的勞動場景以獨特的審美價值,譜寫了大生產運動高亢頌歌。彭德懷將軍為此賦詩送給電影團:“攝取戰爭的真象,不怕鬼子的刀槍。踏遍了華北的戰場,幾經寒暑來到太行山上。有了你這樣英勇的戰士,中華民族決不會滅亡。”可見當時的拍攝活動及其作品,具有多麼充沛的情感力量。

僅僅涉及藝術形式的要求並非審美的本質,“美學”的涵義並非只有“美”。依其希臘詞根的原意,“美學”本應譯為“感覺學”或“情感學”。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從鮑姆嘉敦到克羅齊,西方美學“都由一個一脈相承的中心思想統治著,這就是美只關感性的看法”。藝術的感性是極端的或者說精緻的感性,是藝術家的天賦、情感、思想、體驗和種種潛在意識的綜合反映。從吳印鹹先生的作品中,不難發現他感受的深刻、敏銳和視角的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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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市》吳印鹹攝


六、永恆的價值在人性

英國曆史學家湯因比說,人類事務中的永恆的和符合規律的因素就是人性。馬克思主義美學是肩負著崇高使命的科學,核心問題是研究“一切屬人的感覺和特性的解放”。文學藝術作為開掘人類本性最有力的工具之一,它的使命就是以人性為根本,以想象為翅膀,以情感為動力,呈現出人和人類的現實與理想,使人日益充分地意識到生命的價值和進步的方向。所以佈列松認為,“無論一幅攝影作品畫面多麼精良、技術多麼到位,如果它遠離了愛,遠離了對人類社會的理解,遠離了對人類命運的認知,那麼它就不是一幅成功的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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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喊》吳印鹹攝

吳印鹹先生的影像人生,與祖國和人民的命運緊密聯繫在一起,他的作品會讓我們感受到他和勞苦大眾、革命戰士共同的呼吸。早期作品就顯現出其藝術創作的厚重底色,《吶喊》等一系列作品都傳遞出呼喚解放的聲音。故事片《馬路天使》中的每一處場景,那狹窄的弄堂,擁擠的馬路,糊著舊報紙的木板牆,幽暗迴轉的亭子間和地下室,咫尺相望的樓頂窗臺,到處都滲透著他的悲愴和同情。直到半個世紀之後,西方影評家依然對這部影片大加讚賞,並且對其所體現的所謂“新現實主義”創作方法頗為驚歎。實際上,最根本的決定性因素並不是什麼創作方法,而是它所體現的不朽的人性的力量。因此,那首主題曲《天涯歌女》才能風靡一時,並且傳唱至今。

革命藝術作為人類解放事業的一部分,歸根到底是服務於實現人性高度完善的共產主義理想。吳印鹹先生成長、戰鬥、服務於一個風雲際會、天地翻覆的非凡世紀,同時他的藝術成就也超越了自我,超越了時代。作品是藝術家最權威的代言人,這種權威勝過他的自我認知。他的作品是他生命與智慧的投攝,這種投射對他的思想觀念、情感立場和價值追求作出了一脈相承的證明。


吳印鹹誕辰120週年|攝影藝術的價值:歷史與真實,瞬間與永恆

△《樹上的哨兵》吳印鹹攝

一位現代生物學家寫道:“與地球上有機生物的歷史相比較,人類區區五萬年的歷史不過如同一天24小時中的最後兩秒鐘。”對於人類自身來說,過去的長度是無限的,而與之相連的亦是無限的未來。真正的歷史告訴我們,自己隨時處於無數消失的事件之中。在吳印鹹先生的作品裡,我們可以經歷曾經的苦難和黑暗,也可以看到新的歷史之門開啟的光明。而他,已經化作一顆值得仰望的,閃爍在我們攝影蒼穹之上的璀璨星辰。


吳印鹹誕辰120週年|攝影藝術的價值:歷史與真實,瞬間與永恆

*作者:白建春,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副主任,《求是》雜誌社總編室原副主任

*本文系作者2018年5月在首屆“吳印鹹攝影藝術雙年展暨中國·沭陽主題學術攝影展”研討會上的發言,謹此整理首發,紀念吳印鹹先生誕辰120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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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發:徐粵春

審核:何美

責編:李維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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