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 界 說
張易萌
發自 意大利 博洛尼亞
2016年12月5日凌晨，倫齊在總理宣佈公投失敗，將於次日下午前往總統府辭去內閣總理職務。
1945年以來意大利經歷了63屆政府。不穩定，成為了意大利政治的代名詞。而此次這位年輕的意大利總理倫齊大刀闊斧改革憲法，甚至拿自己的政治生命作為賭注，卻被一波又一波的反對浪潮所淹沒。究竟為什麼？
看起來可以提高政府運轉效率的改革是件好事，但許多民眾對此並不買賬。6月公佈公投時間以來，反對的聲音逐步提高。截止到11月16日的民調顯示，反對陣營仍然保持超過8%的優勢。
△民調截圖來自於維基百科，數據來自於意大利官方信息與編輯部
但美國大選的民調失敗讓人們認識到，民調不一定能反映人們的真實想法。想要弄清楚意大利人到底怎麼想的，還是親自去問問選民。
△城市公告欄上各色的反對海報
△我找到的為數不多的支持海報，還被撕掉了三分之二
支持者和反對者都怎麼想？
我所在的博洛尼亞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大學城，40萬居民近十萬的學生，近乎畸形的比例也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政治氣氛，常常能看到憤怒的學生走上街頭舉行遊行示威。
在老城中心，我看到支持者與反對者的動員力量明顯不勢均力敵——反對者張貼的“我投NO”的海報到處都是，他們的廣場演講的陣勢也擺得更大。
如此不均衡的宣傳力度讓我很好奇，憲法改革支持者要怎麼去說服民眾去投贊成票？還好我在臉書上找到了一個大學支持者宣傳委員會發起的名為“現在與未來”活動，便帶著好奇前往一看。
△活動現場
△支持者委員會邀請的教授
集會在博洛尼亞大學的Lab 16酒吧進行。現場很多座位都空著，一眼望去參加者不到20人。宣傳委員會邀請的大學教授在集會上宣講和答疑，從具體事例來教告訴大家如何去動員身邊的民眾去投“Si”。他舉了一個大區與國家權力分配例子：
“一個來自南部的餐館個體戶，他要想去北部發展自己的事業，但是由於大區與大區之間的職業認證體系不同，來到新的地方就需要重新申請一系列的從業執照。從職業認證體系來講，應該是從國家層面制定，才能從根本的方便人民。”
現行憲法中，關於大區與中央政府權力管轄的解釋非常模糊，導致許多沒有在憲法中明確表達的歸於中央政府的權力，會被解讀為歸於地方政府。如此一來在很多公共事務上，各個大區都有不同的體系和規定，無法形成有效的國家體系。如果修憲通過，這些權利將回歸中央政府，便可以建立起一套全國統一的行之有效的體系。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講，大區權力就會被剝奪，本大區人民無法制定對自己有利的制度體制，無法保護當地群體的利益。
支持者說：只要一個“是” （“Basta un Si”）
△支持委員會負責人Lorenzo：”還有48小時，抓住機會，大家都行動起來！”
Lorenzo是博洛尼亞大學支持者委員會（Stavolta Si）負責人，已經組織活動有好幾個月的他，熟練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意大利需要改革，臃腫的政治體制嚴重的影響了國家的運行，儘管此次的憲法改革文件並不完美，但是完美的改革永遠不存在。我們已經浪費三十年，今天的機會一定要抓住。許多人說我們的憲法是最好的憲法不容更改，這其實這是一個偽命題。就連70年前的憲法起草委員會成員都說我們已經盡全力撰寫，但仍有不完美，所以在憲法中給後代優化更改留下了可能。”
我也問到他究竟他們的動員效果如何，Lorenzo笑著回答說：
“我們接觸到的人一般分為三類，一種是對公投一點都不瞭解，他們相對簡單，你需要把道理公投的綱領給他們講清楚，鼓勵他們去仔細思考這次公投的意義。第二種是，對當下政府不滿，所以只要是政府所提出的東西統統否定，對於他們我們只能通過事例講述如果公投通過會有什麼樣的好處。第三種就是已經有自己明確的意向，相對就比較困難。整個下來我們接觸中的人可能有40%，接受了我們的想法。其實我們並不指望他們都去投Si（支持修憲），只是希望他們能夠真心的思考，投出去的選票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就好。”
活動結束，和其他成員告別的時候，他振臂高呼，“還有48小時，抓住機會，大家都行動起來！”
△博洛尼亞大學學生Andrea ：“轉變雖然有可能帶來風險，但它是生存的法則”
“我想將公投與此屆政府分離，我們是公投表決的是修改憲法而不是趕走倫齊政府。這是難得的改變我們現有體制的機會，讓我們的民主更加民主，政府更加穩定”。
他接著說：“羅伯特·肯尼迪說過，轉變雖然有可能帶來風險，但它是生存的法則。我理解大家的擔心和害怕，但是當下必須要做出改變！”這可能是不少支持者的心聲。
反對者說：我投不 （“Io Voto NO”）
△擁抱意大利憲法的宣傳圖
相比之下，找到反對者就容易多了，去街上隨便找人都會說“我反對公投”，雖然很多人也不一定能夠說出明確的反對理由。在公投之前，我採訪了不同領域的反對者，從學校教授、員工到意大利地震災區的居民，問他們為什麼覺得投“No”。
△漢堡王的員工信息板上貼了一張NO的宣傳單
Anna，博洛尼亞大學員工：“憲法改革並不是醫治意大利的一劑良藥”
（受訪者並不願意接受實名採訪，Anna為化名）
“首先，修改後的憲法把許多保障人民權益的條款刪除，使得權利過於集中在政府手中，我擔心從此政府便可為所欲為。其次修憲公投並不是由一個民選政府所提出，他們無法代表我們的關切，而他們所提出改革本身就是違憲行為”。此外她提到，修改憲法並不能幫助意大利解決現有問題。
“我認為，我們的憲法是在一部非常全面且有歷史意義的法律作品，剛從法西斯時代走出來的意大利舉步維艱，憲法的締造者們所創造的體系都在最大程度上體現民主。當然隨著時代的進步，在一些部分是需要進行優化和修改，但倫齊所提出來的草案是我所不認同的，因為這份草案帶有他自己的私心。”
我也問她倫齊如果辭職會發生什麼？ 她想了一下說：“他辭職最好，意大利可能會陷入短時期的混亂，我們應該已經習以為常了。”
Biagio，意大利中部地震災區小鎮居民：“政客都是騙子，承諾的賑災資金要到2047年才發的完。”
△Biagio
由於路途遙遠，我們進行的是在線視頻採訪。開始，我問他的選擇是什麼，他笑著說：“當著你的面，如果我對你說我支持，但是我會去投反對，你怎麼看？” 我們都笑了。之後，他嚴肅起來：
“我會投反對。我不信任這屆政府，同時也不認為憲法是需要更改。我們的憲法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憲法，它的存在從多方面保證了我們的權益。只是執政者從來都是說一套做一套，滿懷著自己的私心。就像我們這裡剛剛經歷了地震，政府承諾會投資所有的災後重建。可是我卻什麼都沒看到，你知道麼，承諾的賑災資金要到2047年發完。在我看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謊言，都是為了騙取人民手中的選票。”
Viviana 博洛尼亞音樂學院教授：“走進投票站的那一刻或許我才能決定，但是90%的可能我會投NO”
△Viviana
“在公投前，公眾應該被充分告知公投原因以及其詳細信息，但是在我看來本次公投都沒有做到，匆忙起草匆忙發起更像是總理倫齊的一次個人行為。”
從Viviana的話中不難聽出她對倫齊的不信任，而談到帶著民粹標籤的“五星運動”她則保持開放性：
“很多人生活在憤怒之中，他們對政府的不滿無處發洩，只能將自己的支持轉移到支持五星運動上。因為兩年前，當倫齊被提名總理之後，他拋棄了原有的老派左翼政客，而這些人不認同倫齊的看法，轉而變成五星運動的支持者”。她補充道：“這是新一代的政客，我們給過老派政客機會，為什麼不給年輕人一些機會呢？”
而關於公投是否會影響意大利退出歐元區的問題，她明確表示不太可能：
“我並不認為這是一件很容易發生的事情。即使五星運動作為在野黨的時候不停宣傳，但是真正如果他們進入政府，就會平衡利害關係。我們在進入歐元區的時候已經做出巨大犧牲，我不認為脫離歐元區是解決現行問題的最好方法。“
公投當日，我發現有的人沒看過修憲內容
這是一個沒有太陽的早晨，天氣清冷，往常人頭攢動的博洛尼亞市中心今天卻有些淒涼的感覺。由於法律規定公投當天以及前一天不可以進行造勢活動，所以在市中心看不到雙方陣營的對峙。
△ 公投日的街訪
上午，我在街上隨記採訪民眾對公投的看法。大約有三成的受訪者拒絕了採訪，而願意接受採訪的民眾中，有六成反對此次公投。反對者的共同觀點就是寧缺毋濫——即便同意憲法需要修改，但是對修憲草案並不滿意；此外，一些民眾出於對倫齊政府的不信任選擇了反對。
支持的民眾多是對意大利目前的官僚體系抱有不滿，期待改變。一位受訪的大學生提到，改變平行兩院制（Bicameralismo Paritario）可以一改現在臃腫的官僚體制，對比有500名議員的美國議會，意大利參眾兩院有超過900名議員，這樣的體系大大的降低了政府工作效率。
但是通過觀察，大多數投過票的選民對此次修憲的內容其實並不瞭解，當我拿出選票票樣讓他們指出哪一些修改自己贊同或者不贊同的時候，他們仍然需要閱讀好一會才能給出一個模楞兩可的回答。
結束了市中心廣場的採訪，我在市中心最近的投票站偶遇了意大利前總理羅馬諾·普羅迪（Romano Prodi）。
普羅迪剛好前來投票，之後接受了我的簡短採訪。雖然他曾表示“此次修憲草案並非完美”，但是仍然選擇投贊成票，也覺得向公眾表達自己的選擇是十分必要的。
△ 採訪前總理普羅迪
我：普羅迪先生，您對此次公投怎麼看？
普羅迪：我們是不能在公投日討論這件事的，我們只能祝願大家都前往投票站去投票。
我：我們也是的，希望意大利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普羅迪：不，我來糾正你，是意大利一定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Bel futuro）！
公投結束，倫齊辭職
倫齊：我失敗了，我的政府結束了（Ho perso, il mio governo finisce qui）
在午夜時分，隨著越來越多的選票被打開。反對的支持率穩定上升，知道大勢已去，倫齊在總理府發表失敗演說，“我失敗了，我的政府就此結束。明日我將前往總統府向共和國總統遞交辭呈。”
△倫齊演說承認公投失敗
五星運動：這是人民的選擇
面對“No”的全民表決結果，有人憂愁有人歡喜。就在倫齊發表演說沒過多久，五星運動（Movimento Cinque Stelle）的眾議院副議長路易吉（Luigi di Maio）召開了新聞發佈會稱，“這是民主的勝利”。並說道，“從明天我們著手組建我們的團隊，為即將要到來的五星政府做準備。”
△最終的公投結果：接近60%的投票指向拒絕修憲。投票率為65.86%（數據統計來自SKY TG24）
截止北京時間12月5日下午5點，意大利本土以及海外選票均已清點完畢。本次大選的投票率高達65.86%，
倫齊辭職之後，目光將轉向意大利總統塞爾焦·馬塔雷拉（Sergio Mattarella），他需出面平衡各方利益，任命下一任總理人選。意大利60年的63屆政府，民眾也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時刻。對政府來說，如何保證過渡時期的平穩則是當前最重要的議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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