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6年，“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統一蒙古草原，建立了“大蒙古國”。 他和他的子孫們，幾乎征服了十三世紀人口最為稠密的諸文明世界。
細密畫中的成吉思汗與諸子
就像美國曆史學家傑克·威澤弗德所說的，“（數十年間）蒙古軍隊征服的土地和人民，比羅馬人花費四百年征服的還要多。”
但是，這個如日中天的龐大帝國，如曇花一般短暫。“這始終是藍色天軌的習慣，當他看到滿足時，就很快使它破滅”。它真正統一存在的時間，不過六十餘年而已。
幅員遼闊的帝國疆域
如果說，缺乏統一的經濟基礎和牢固凝聚力是帝國分裂的“外因”，那麼“黃金家族”內部的殘酷鬥爭，則是帝國分裂的重要“內因”。
黃金家族的內鬥，與三個人的死息息相關，分別是拖雷、貴由和阿里不哥。我將用三篇文章的篇幅，進行展開講述。
如果說拖雷的“意外”之死，為帝國的分裂埋下了伏筆；那麼貴由的意外死亡，無疑加速了帝國分裂的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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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241年，窩闊臺去世，乃馬真後代為攝政，時間長達五年之久。庫裡勒臺大會之所以遲遲未開，原因很簡單。圍繞汗位繼承問題，“黃金家族”內部產生了一系列的紛爭。
乃馬真後
歷史記載，窩闊臺一直欲立闊出為自己的接班人。不過，闊出於1236年3月戰死。因此，窩闊臺便指定闊出長子失烈門為汗位的繼承人。
朝中的大臣們，也基本上默認了這一事實。耶律楚材在“為子鑄作詩三十韻”中寫道：
幼時侍皇儲，且作春宮客。
一旦御青天，翱翔騰六翮。
詩中的“皇儲”，正是失烈門。
耶律楚材
不過，在乃馬真後一掌權，積就極策劃立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是窩闊臺的長子貴由為汗。
在長子西征中，貴由是“窩闊臺系”軍團的總指揮，參加過討伐欽察和羅斯諸國的戰役；他還曾受命征伐遼東，擒獲東夏國主蒲鮮萬奴。戰功卓著，建立了不小的功勳。
客觀地說，無論是資歷與功績，貴由都是繼承汗位的最佳人選。不過，乃馬真後要想成功扶持貴由上位，遇到的阻力是非常大的。
1）以耶律楚材為代表的朝中大臣的抵制
《元史》記載：
癸卯（1243年），（乃馬真）後以儲嗣問公（耶律楚材），公曰：“此非外姓臣所當議。自有先帝遺詔在，遵之，則社稷幸甚。”
耶律楚材的“擋箭牌”，無疑是“指定失烈門為繼承人”的“先帝遺詔”。作為深受成吉思汗與窩闊臺重視的老臣，身為中書令（大蒙古國宰相）的耶律楚材，可謂德高望重、一呼百應。
耶律楚材書法
倘若爭取不到耶律楚材的支持，推翻窩闊臺的“遺詔”，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2）成吉思汗幼弟帖木格，也想來“摻和摻和”汗位爭奪戰
《元史》記載：
癸卯五月，熒惑犯房，楚材奏曰：“當有驚擾，然迄無事。”居無何，朝廷用兵，事起倉卒，後遂令授甲選腹心，至欲西遷以避之。楚材進曰：“朝廷天下根本，根本一搖，天下將亂。臣觀天道，必無患也。”後數日乃定。”
所謂“朝廷用兵，事起倉卒”，說的就是帖木格率軍西向首都哈拉和林，爭奪汗位之事。
帖木格是成吉思汗的同母幼弟，成吉思汗生前，對他極為倚重，無論是南下伐金還是西征花剌子模，都命他留守蒙古本部，“看守好爐灶”。
依照“幼子守灶”的蒙古舊俗，在東道諸王（成吉思汗的幾個弟弟）中，他的封地最廣，實力最強，號稱“東方大王”。
電視劇《成吉思汗》中的帖木格
因此，帖木格一直有著與察合臺、拖雷“平起平坐”的顯赫地位，也是忽裡勒臺大會上最有發言權的宗王之一。拉施特《史集》記載：
（窩闊臺繼位時）察合臺、拖雷和斡赤斤（即帖木格，“斡赤斤”有爐灶之意）分別護持著窩闊臺的右手、左手和腰部，把他扶上了合罕的大位。
在乃馬真後攝政後，帖木格見形勢微妙、汗位空虛，依仗著自己地廣兵強、地位顯赫，萌生了奪權的野心。
志費尼記錄道：
當時貴由尚未歸來，他的位子看來是空著的。如俗話說：“強者得食，大丈夫的力量在於他能屈能伸”，斡赤斤想用武力和強暴奪取汗位。懷著這個野心，他前往合罕的斡耳朵。當他接近時，成吉思汗的孫子蒙力斡兀立率他的麾下軍隊迎向他，使他悔不該出此策。他藉口他是為奔喪而來，用這話來替自己開脫。在同一時候傳來貴由抵達他的葉密立河岸的斡耳朵的消息；因此他更是後悔莫及。
志費尼
拉施特補充道：
成吉思汗的兄弟斡惕赤斤（帖木格）那顏就想用武力和勇敢奪取大位。……乃馬真後哈敦派遣急使去對他說：“我是你的侄媳，對你存有期望。你這次帶著軍隊和糧食、裝備出動有何用意？所有的軍隊和兀魯思都被驚動了。”於是她把在合罕處的斡惕赤斤的所有親屬和家僕，都送還了斡惕赤斤。”
《史集》中文版封面
客觀地說，乃馬真後的處理方式是值得稱道的。她一面調兵遣將準備拒敵，一面又用言語來軟化來者不善、虎視眈眈的帖木格。
不過在我看來，穩住帖木格的關鍵，是率大軍及時歸來的貴由。《史集》中繼續寫道：
貴由汗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後，就迅速前進，抵達葉密立，再從那裡奔赴父親的帳殿。他的到來，打斷了一些垂涎政權者的企圖。
所以，垂涎汗位的，大概率不止帖木格一人。
3）朮赤系宗王拔都的反對
當然，帖木格的“搗亂”只是“小意思”。最讓乃馬真後和貴由母子頭疼的，非拔都莫屬。
拔都
熟悉蒙古史的同學都知道，朮赤儘管貴為成吉思汗長子，但在“四長子”中，地位稍顯尷尬。
- 鐵木真與孛兒帖剛結婚不久，蔑兒乞部的首領脫黑脫阿率部眾突襲了鐵木真的營帳。在混戰中，鐵木真逃進了不兒罕山(今肯特山)，妻子和異母被脫黑脫阿俘虜。
- 等救回時，孛兒帖已有身孕，而"朮赤"二字是"客人"的意思。因此，朮赤一出生，就不斷有人懷疑他的血統，尤其是二弟察合臺，常與其發生衝突。
因此，在“長子西征”中，儘管拔都是四路大軍的總指揮，但很難有效統帥所有的“黃金家族”第三代宗王。
- 拖雷長子蒙哥，是“撐”拔都的宗王代表；
- “唱反調”最厲害的，正是察合臺“最喜歡”的孫子不裡和窩闊臺長子貴由。
不裡不服從拔都，顯然是上一代恩怨的延伸；而以大汗長子自居的貴由，同樣也不把拔放在眼裡。格魯塞《蒙古帝國史》記載：
（一天晚上），身為這一次出兵統帥的拔都，先飲了一兩杯，不裡和貴由以為，這是“將他們看做次一等”的人，開始罵他們的堂兄弟。
- 不裡說：“拔都和我一樣。如何他比我先飲？”於是將拔都比做有髯的老婦，用腳後跟就勢將他踢翻；
- 貴由更進一步，說拔都是“帶弓箭的婦人”，並且威脅要用杖打他。
《蒙古帝國史》封面
後來，窩闊臺不得不親自出面為拔都“撐腰”。
- （窩闊臺）嚴厲訓斥貴由和不裡等人“不謙虛”、“驕橫狂妄”，一度要把貴由“發配”到邊遠地區“反省”；
- 勒令挑起事端的貴由和不裡，親自向拔都道歉，以期得到對方的原諒。
儘管雙方最終“握手言和”，但“樑子”已經結下了。用格魯塞的話說，“拔都永久不能忘記他所身受的侮辱”。因此，拔都一直都是乃馬真後母子的“第一反對派”。
窩闊臺：這些熊孩子不省心啊...
為了送兒子登上汗位，乃馬真後可謂使出了渾身解數。志費尼評論道：
她（乃馬真後）是一個非常機智和能幹的女人，她的地位因這種聯合和呼應大為加強。……她控制了一切朝政，並且施給各種小恩小惠，請客送禮，贏得了她的族人的歡心。就大多數說，外姓和親屬、家人和軍隊，都傾向於她，順從她和愉快地聽她的吩咐和指令，而且接受她的統治。
經過她不懈的努力，在闊端（窩闊臺次子）、哈剌旭烈兀（不裡的弟弟）等宗王的支持下，貴由終於在1246年春，順利登上了汗位。
二
顯而易見，貴由的順利登基，讓“黃金家族”的內部矛盾，愈加激烈尖銳。反應最激烈的，非拔都莫屬。拉施特記載，就顯得非常微妙：
諸王、諸異密全都遵命從自己的駐地和故土啟程。馬年春天來到時，左右兩翼的宗王和異密們各自帶著自己的部屬和侍從們來臨了。他們全都聚集在闊闊納兀兒地方，只有拔都例外，他由於種原因生他們的氣，並藉口身體不好和腿病不來參加忽裡勒臺。
貴由：拔都你啥意思？不給面子？
按照志費尼的說法，拔都曾企圖阻止其他宗王參加立貴由為汗的忽裡勒臺大會，但未獲成功，因此“非常生氣”，“藉口身體不好和腿病不來參加忽裡勒臺”。
見拔都不給面子，已經貴為大汗的貴由自然很不爽。
繼位次年，他就任命野裡知吉帶為徵西軍統帥，統一指揮波斯軍隊，並被委以經略魯迷等地的全權。按照埃及歷史學家烏瑪利的說法，
野裡知吉帶就是奉貴由之命，清剿拔都派駐在高加索地區勢力的。雙方的矛盾進一步升級，甚至發展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1248年春，貴由打著“西巡”的噱頭，親率大軍離開都城哈拉和林，浩浩蕩蕩向西而行。很多學者已經做出論證，貴由的“西巡”，就是想徹底摧毀拔都勢力。
唆兒忽黑塔尼：沒想到吧...
不過，令貴由始料未及的是，就在貴由發兵的第一時間，一直“安靜”的拖雷遺孀唆兒忽黑塔尼，立刻派遣特使通知了拔都。因此，在貴由率軍的同時，拔都早已整軍備戰，做好了充足準備。大蒙古國內部一場空前的血戰，可謂一觸即發。
然而，帝國最為詭異的“懸案”，就在這一緊張的節骨眼出現了。行軍途中的貴由汗，突然暴斃而死。
三
關於貴由之死，幾乎沒有史書給出詳細記載，大多語焉不詳。
- 《元史》的記載極為簡略，“三年戊申春三月，帝崩於橫相乙兒（新疆額敏縣附近）之地。在位三年， 壽四十有三。”
- 《世界征服者史》的記載也大同小異：“當他抵達距別失八里一週之程的橫相乙兒境內時，大限已到， 不給他片刻時間從該地向前進一步。”
- 《史集》記載，只是說貴由不是死在橫相乙兒，而是死在撒麻耳幹境內。
魯布魯克
不過，蒙哥汗時期出使蒙古的法國傳教士魯布魯克，在回憶錄中記錄了這樣一則傳聞：
- 關於貴由（汗）之死，我未能獲悉任何明確的說法。安德魯修士說，他是由於服用了給予他的某些藥而死去的，一般都懷疑是拔都乾的。
- 但是，我聽到的卻是另一個故事：貴由曾經召拔都前來朝見，以對他表示臣服，拔都當即舉行了盛大的儀式，啟程出發。然而，拔都和他的部下非常害怕，因此派他的一個名叫思梯坎的兄弟先行。當思梯坎到達貴由那裡，並且正要向他獻盞時，發生了爭吵，他們兩人互相把對方殺死了。
魯布魯克的記載雖是傳聞，但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威廉·魯布魯克蒙古遊記》蒙古文版封面
總的來說，從語焉不詳的史料和神乎其神的傳聞中，我們可以做出兩個猜測：
- 貴由有很大的概率是“非正常死亡”。相比於對拖雷之死的詳細描述，史學家們的記載有刻意迴避的嫌疑“，以致於“未能獲悉任何明確的說法”。
- 貴由之死，極有可能與拔都有關。要知道，有動機、有能力先發制人“下手為強”害死貴由的，只有拔都。
貴由死後，《史集》記錄道：
唆兒忽黑塔尼別吉按照習俗送去了勸告的話、衣服、勃黑塔黑及對她（貴由遺孀海迷失）的慰問；拔都也同樣慰問了她，並表示了友好。
為什麼拉施特特意讓這兩個人出場呢？這或許是在暗示，二人有暗害貴由的嫌疑。
四
貴由一死，“黃金家族”內部天平頓時失衡，形勢對於“失落”的拖雷系愈發有利。老謀深算的唆兒忽黑塔尼此時意識到，“復仇的機會來了”。
她馬上與拔都結成牢固的同盟關係，並藉助他的力量，為自己的長子蒙哥謀取汗位。
蒙哥：我的機會來了！
從拔都的角度看：
他既不願讓汗位保留在窩闊臺系手裡，更不可能希望汗位為察合臺系宗王所得。不過，自己的勢力範圍位於遙遠的欽察草原，染指大汗寶座意義不大。
於是，讓既有同盟關係，且封國還身處蒙古腹地，又與自己私交甚篤的蒙哥即位，成為了拔都的既定方針。
拔都與唆兒忽黑塔尼通力合作，謀奪汗位的活動緊鑼密鼓地展開了。
- 他（拔都）以武力相威嚇，實行高壓政策；
- 她（唆兒忽黑塔尼）以恩惠相籠絡，施展懷柔手段，剛柔相濟，恩威並行。
在貴由死後至蒙哥繼位的三年“空窗期”，貴由遺孀海迷失後抱幼子失列門垂簾聽政，攝政三年。
海迷失後
海迷失後的國家治理水平，可謂一塌糊塗。
- 在她攝政期間，他的兩個兒子忽察、腦忽另建府邸，與之公開對抗，以致一國三主；
- 宗王們擅自簽發文書，頒降令旨，汗國內部變得極為混亂；
- 連年大旱，水泉盡涸，野草自焚，牛馬十死八九，汗國內部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1251年，新一屆忽裡勒臺大會召開。蒙哥在以拔都為首的諸宗王支持下順利繼位。從此，大蒙古國的最高統治權，由窩闊臺系轉移到拖雷系。
蒙古世系圖
與此同時，失勢的海迷失後也被軟禁了起來。不過，落魄的她“一點都不老實”。她不僅暗中策動窩闊臺系的宗王造反，甚至施巫術暗害蒙哥，最終敗露。
1252年夏天，海迷失後被蒙哥下令處死。根據拉施特的記載，海迷失後死得極其“慘烈”：
蒙哥下令將斡兀立海迷失雙手縫在革囊裡面帶來，大法官忙哥撒兒使她裸體出庭受審，“雖然這個皇后憤然責備他，讓這個只有一個君主曾看見過的身體呈露於眾人眼前”。她被判為有厭行為，企圖以此謀害蒙哥，被裹之以氈，溺死水中。
與此同時，蒙哥汗對窩闊臺系勢力，進行了近乎於毀滅性的打擊。《元史》記載：
....定宗後及失烈門母以厭禳事覺，並賜死，謫失烈門、也速、孛裡等於沒脫赤之地，禁錮和只、納忽、也孫脫等於軍營。....
蒙哥的政變，堪稱大蒙古國規模最大、程度最烈的一場內訌。儘管最終以拖雷系的勝利而告終，卻標示著這個龐大帝國分裂厄運的迫近。
- 為了回報拔都的擁戴之功，蒙哥聽任他與諸弟在西部“自帝一方”；
- 其他支系（察合臺、窩闊臺系）宗王也開始各自為政，獨立傾向也日益增強。
更為恐怖的是，即使在拖雷系內部，裂痕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並日益擴大。而蒙哥死後不久即爆發的忽必烈、阿里不哥兄弟之爭，就是“最好”的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