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詩“六要”論

什麼是好詩,怎樣寫出好詩,是格律詩鑑賞和創作的核心問題,廓清這兩個問題對提高詩歌素養大有裨益。筆者以為格律謹嚴(按:格律謹嚴指平仄、對仗、節奏、押韻等均符合格律,非本文所論範疇)只具備好詩的形式基礎,是“軀體”,內容好詩才有“靈魂”。好詩應當具備六個要素,即情真、意新、思巧、象明、理密、味雋。

一、 情真

關於詩的本質和作用,當以“吟詠情性說”影響最大。南宋詩論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詩者,所以吟詠情性也”。情性即情感與個性,也就是說,詩歌是用來抒發情感和個性的。清人袁枚也說“詩者,人之性情也”(《隨園詩話》)。儘管詩還有言志、說理、敘事、狀物的功能,但總以“吟詠性情”為主。“情景論”者認為“作詩不過情、景二端”(明胡應麟《詩藪》),袁枚《隨園詩話》也說“詩家兩題,不過‘寫景、言情’四字”(按:詩家所謂的“景”不惟自然景觀,一切世象皆景)。情與景的主次關係,從創作動機看,情占主導地位,即便純粹寫景,也帶有作者的感情色彩。所以清人李漁說:“情為主,景是客,說景即是說情。”王夫之所謂“景語”、王國維所謂“無我之境”,其實都含“有我”之情,只是“取景含情,但極微秀”而已。據此可斷言——詩無情性總非真。 詩中之情應是“真情”,對於真情當有兩個認識,其一,真情指作者“自我”之情,是“真性情”,而非“群情”“輿情”。什麼是真性情?前輩詩人有詩為證:“辱多青眼貧無改,死盡高才世乃安”(“青、高”三唱折枝詩),此詩雖乖張任性,卻也獨抒胸襟,頗合老莊絕聖棄智思想。其二,好詩多以真情感人,是否真情要關顧讀者的感受。 大力標舉真情、個性的是以清代袁枚為代表的“性靈派”,“性靈”即天性與心靈。性靈派主張詩要抒寫個人的真性情,倡導“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袁宏道《敘小修詩》),強調詩中要有“自我”,這是判斷是否“真詩”的標準之一。試看以下“老幹體”詩《不忘初心》: 紅旗高舉志昂揚,喜看全民奔小康。不忘初心擔使命,振興指日復強邦。 僅以“不忘初心擔使命”句分析,此句源自“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這是中國共產黨新時代的教育主題,是共產黨人的集體意志,絕非作者個人的“自我”之情,因此讀者感受到的只是“喊口號”而非“抒情”。老幹部大多有很強的家國情懷,他們愛黨愛國的情感是純真的,但撰寫的“老幹體”詩卻讓人感覺“無情”或“虛情”,因為它徒有格律詩的形式,缺少詩的靈魂——真情,這是不諳詩道所致。可見“我筆”不一定都能寫“我心”,正如袁枚所說的“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隨園詩話》)。推而廣之,但凡用人人熟知、似曾相識的言語(即所謂的熟套)都難以表達真情,如“黨策英明奔小康”“欣逢盛世笑顏開”“物富民安圓國夢”。這麼說並非否定政治題材可以入詩,而是要寫出新意,詩無新意難見真情。

二、 意新

“六要”並非分疆而論,它們之間多有聯繫,所謂“六要”,各有側重而已。例如,“意新”與“情真”本質上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意新”才能說明“情真”。 詩歌創作必以出新意為第一要務,意新是好詩的必要條件。唐宋詩詞燦若星辰,詩歌創新的空間似乎已被前人佔盡,今人還能出新意嗎?明人袁宏道給出了答案:“詩之奇、之妙、之工無所不極,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盡之情,今無不寫之景。然則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 [1]怎樣出新?以下思路可供參考。

1. 新事物

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的進步,人們的視野愈加寬廣,新事物和新詞彙不斷湧現,前者如航母、高鐵、神舟、手機、微信、香港迴歸、抗洪搶險、新冠病毒、一帶一路、英國脫歐、蘇聯解體、顏色革命、伊拉克戰爭等等;後者如網紅、公知、大款、粉絲、暖男、養眼、小資、掃黑、拍磚、驢友、官宣、退群、巨嬰、槓精、給力、雙贏等,舶來語如幽默、咖啡、沙發、鴉片、摩登、芭蕾、香檳、吉他、麥當勞、士多店、三明治、迪斯科、華爾茨等。寫新事物,用新詞彙是舊體詩創新的方法之一。

2. 新角度

唐人以馬嵬坡事件為背景的詩很多,除了白居易名篇《長恨歌》以外,劉禹錫、李商隱、杜牧、鄭畋、李益、張祜、李遠、趙嘏、賈島、溫庭筠、高駢、於濆、羅隱、羅虯、狄歸昌、韋莊、張蠙、黃滔、徐夤、崔道融、蘇拯、唐求、崔櫓等均有同題材詩作。對楊玉環的態度或貶其為禍水、或懷憐憫、惋惜、哀嘆之情,總歸不外貶、憫二字,後人再作同題詩或難有突破。然而,清人袁枚的《馬嵬》,卻能盪開慣常思路,別開生面,由《長恨歌》聯想到《石壕吏》,指出安史之亂造成民間的生離死別,淚水之多遠甚於長生殿。角度翻新,境界更高。由此可見,欲突破舊題材,須尋找新角度。袁詩如下: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今人作詩,有時不免“應制”,須同題異構,儘量尋找新穎獨特的切入角度。例如,以“改革開放四十年詠”為方向擬題作詩,筆者獨以“嫦娥觀世”為視角,作《嫦娥觀世四詠》——分別作《種島》《高鐵》《蛟龍》《神舟》四首七絕。借嫦娥感慨中華鉅變的“四詠”,體現卌年成就,既寫新事物,也有新角度。示例《嫦娥觀世四詠·種島》如下: 一覺醒來驚世殊,玉盤倏忽現明珠。才疑海市生迷夢,復喜南溟起大都。

3. 新意象

用新意象是詩歌創新的方法之一。筆者專著《詩鐘津樑》中指出“單個意象的創新則有兩種情況:其一是創全新的意象;其二是舊的意象賦予新意,姑且稱為‘意象翻新’”[2]試看今人李靜《春階》: 傘放新花隨雨開,風掀衣袂腳沾苔。春階千疊如琴鍵,又把流光彈一回。 鍵盤類樂器晚近才進入中國,此詩首開“琴鍵”入詩之端,意象創新。

4. 新聯想

李白《望廬山瀑布》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比喻神妙。今人詠瀑,若還以“銀河”作比,則拾人牙慧,貽笑大方。寫舊題材須別出機杼。筆者《詠龍湫瀑布》開篇雲:“獨疑仙子擁雲眠,羅帶飄然落九天”,以仙人飄落羅帶比喻瀑布,即是新聯想。今人甄秀榮《送別》: 南國春風路幾千,驪歌聲裡柳如煙。夕陽一點如紅豆,已把相思寫滿天。 此詩為“紅豆集團”主辦的全國徵詩一等獎作品,其精彩之處在於聯想創新。前人言“殘陽如血”,僅取“色”喻。此作則從形、色兩方面的相似度,將“夕陽”與“紅豆”關聯起來,這是一種超越。

5. 新用典

用典是表達作者情意的一種有效方法,屬於古為今用。用典以能“化”為佳,詩論家謂“用典要化開,如水中著鹽,有味而無渣”。舊典新用,也是詩歌創新的方法之一,如“精衛當先填會海,愚公更要掘文山”(“山、海”七唱折枝詩),用“精衛填海”“愚公移山”言新事物。 要使意新,當避免用成語和套話。中文成語極多,且多能匹對成雙,如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承前啟後,繼往開來;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勤勤懇懇,戰戰兢兢。對於習慣用成語的作者而言,幾乎無詩不用成語,這樣作詩似乎容易。然而,一用成語便落陳詞窠臼,詩家必忌。七言詩句嵌四字成語,僅剩三個字可以自由發揮,豈能出新?以下七絕句句用成語,如此作詩的確容易,但能算詩嗎? 三中全會迎朝霞,改革開放遍地花。千紫萬紅春色美,豐衣足食樂人家。 作詩不僅要避成語,還要力避熟套。例如寫抗洪,作“洪水無情人有情”;寫消防,作“大火無情人有情”;寫抗疫,作“瘟疫無情人有情”。又如欲溢美,慣用“……揚四海,……譽環球”;欲言志,慣用“……酬壯志,……展宏圖”;言治世,慣用“……開盛世,……享明時”;言改革,慣用“……迎昌盛,……步小康”,陳詞濫調,了無新意,筆者謂此類詩“冷飯重溫詩亦餿”。

三、 思巧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所謂“別趣”就是“詩味”,通俗地說,就是“有趣”“有意思”,其中包含構思巧妙而產生的“巧趣”。思巧在於想像和聯想的高品質,是詩人靈性的閃現。高妙之句的得來,雖以作者的生活境遇、審美經驗和學識修養為基礎,但也是天賦使然,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即是。雖然可以從案例分析中得到啟發,但這種創造性的聯想屬於天機偶動,難以捕捉。賀知章《詠柳》是思巧的典型: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此詩用“比”法,通常比喻的本體與喻體之間總有相似之處,但此詩末句的本體(春風)是無形的,喻體(剪刀)是具象的,二者差距巨大,正因為將絕不相類的東西作比喻,才使讀者感到新奇。這種比喻雖出乎意外,但從全詩的意脈分析來看卻在情理之中。本詩的意脈是兩相交織的。首先用擬人法,將柳樹看作盛妝女子,柳絲便是衣裳的絲絛,女子裁剪絲絛當用剪刀,於是將人格化的柳樹與剪刀聯繫在一起了。其次,“二月春風”催綠了“絲絛”,絲絛的葉形是裁剪出來的,裁剪需用“剪刀”,於是又將“二月春風”與“剪刀”聯繫起來了。 從修辭的角度看,巧思往往藉助美妙的修辭來表現。如“萬花著雨春如夢,一漿橫江月有聲”(“江、雨”四唱折枝詩),這裡用了通感的修辭法。“月”指水中之月或月光,因為槳划水有聲,於是感覺水中之“月”也跟著有聲了,可謂神韻超邁!

四、 象明

“象明”是指意象生動、鮮明。中國古典詩歌是一門意象藝術,詩歌創作與鑑賞須繼承意象思維的傳統。明末陸時雍《唐詩鏡》卷十指出:“樹之可觀者在花,人之可觀者在面,詩之可觀者,意象之間而已,要在精神滿而色澤生。”這段話闡述了意象的作用,就“意”和“象”分別提出“精神滿”和“色澤生”的要求。用意象作詩,不僅能觸發讀者的想像,留下深刻的印象,還能使詩意表達更加生動、透徹。如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此詩是作者於安史之亂平定之初寫於成都浣花溪草堂,上兩句以高遠取景,其描寫由下而上,由近及遠,有聲有色,表現春天生機勃發的景象,營造出輕鬆愉悅,奮發向上的氛圍,是作者喜悅心境的照應。下兩句以平遠取景,由內而外,從時間到空間,氣象更為博大,意境更為廣遠,但所寫未必是眼前真景,想像的成分更大。第三句,以能見“西嶺千年雪”說明開霽的氣象,並反襯“窗”前冰雪消融,暗含多年的戰亂終於平復,世界清平,作者的宿志或可實現的愉悅。末句表達對戰後交通恢復,商旅勃興的欣喜,也暗含“泊舟待發,前程萬里”的希冀。此詩為讀者展現了鮮明、生動的四幅圖景。後人儘管不瞭解寫作背景和作者所寄寓的情愫,也能感受詩的意境美,之所以廣為傳誦,功在“象明”。 詩的意境是由意象來營造的,越是鮮明、生動、富於內涵的意象,越有利於深化意境。如筆者所作《建善寺古銀杏》: 豔羨周身琥珀裝,倏然翠羽換鵝黃。凋零何必嗟秋扇,滿地琉璃證佛鄉。 此詩將銀杏擬人,滿樹黃葉比作“琥珀裝”(琥珀黃色),富於形象。又借“翠羽”和“鵝黃”言顏色變換,增強色感。銀杏葉形如展開的摺扇,而“秋扇”歷來有棄婦之喻,所謂“秋扇見捐”即是。銀杏落葉正好與“秋扇見捐”情形相似,於是有了“凋零何必嗟秋扇”之慨。然而此情非虛,此前一個月筆者曾作七絕《退休戲作》,將自己比作色衰被休的婦人,此句情意正與之相照應。末句將滿地銀杏葉比作黃色的“琉璃”,而佛國正是以琉璃為地,金繩為界。此句含情隱約,似言滿地“琉璃”令人心境豁然敞亮,又似對佛國的無限景仰,又似希冀從佛家獲得睿智。 詩雖以抒情為主,亦可說“理”,如王之渙《登鸛雀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言哲理;王維《竹裡館》“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言禪理。寫景詩用意象自不必言,說理詩、政論詩要用意象嗎?筆者以為,說理詩似易實難,純粹的抽象說理,絕少好詩,除非有獨到的眼光、深刻的見解和精警的表述,如“史略功勳先氣節,詩原情性次風裁”(“風、氣”六唱折枝詩)“未能養浩將中餒,稍自持盈或後亡”(“中、後”六唱折枝詩),但有這種見地者絕少。今人說理往往棄意象而用抽象概念,結果味同爵蠟。其實用意象不僅能降低說理的難度,還能避免空洞,使說理更有效。

五、 理密

“肌理說”是清人翁方綱提出的詩論主張。“肌理”一詞源於杜甫《麗人行》“肌理細膩骨肉勻”。肌理原指肌肉的紋理,翁方綱借“肌理”一詞以論詩,其“理”包括義理和文理。義理之論或不可取,但文理之論有益。強調詩的文理須如美女肌膚細膩縝密,對糾正句法、章法的空疏有較大意義。肌理縝密的基本要求是文從句順,以下通過案例分析論句法、章法的肌理。

1. 句法肌理

格律詩遣詞造句應避免以下常見毛病。

(1)生拗

生造詞或生僻詞入詩。如《過年小詠》: 老補權充壓歲錢,更加美好是明天。聾痴除夕無多事,吟首新詩便過年。 “老補”是“老齡補助”的縮減,或許從事老年人服務的行業內部有此名詞,但絕大多數人看不懂,因此多視為生造詞。 詞序悖逆也會造成生拗。如七律《詠江邊村》開句“村前屹立記碑功”,三字尾本該是“記功碑”,因為句尾韻字用“功”,所以變成“記碑功”。格律詩雖有平仄、押韻的限制,但中文一字一義的特點,使其在造句時便於拆分重組,通過調節關鍵字位置,往往能獲得好的效果。此句若改為“村前碑屹記豐功”便可達意。

(2)用典不化

某七律詠抗擊新冠肺炎,頷聯雲:“除夜杏林飛救援,入荊橘井疾馳行。”杏林、橘井屬典故。杏林代指中醫學界,也用來稱頌醫生;橘井指良藥。將杏林、橘井直接等同於醫生,不但文理不通,也失去用典的意義。 用典須防泥古,即忌用過時或不恰當的典故或舊詞彙。例如《庚子元宵》開篇雲“金吾不禁悵今宵,饕餮何該染疫妖。”“金吾”一詞有泥古之嫌。金吾原指一種神鳥(一說為龍的九子之一),因為長夜不寐,具有警戒避災之功,故轉作禁衛軍官名。用這種古老的官職和舊時的宵禁制度來說明庚子元宵夜“不禁”,既無必要,也不合時宜。

(3)文理不通

例如《女兒眉——致抗疫一線的女兒們》: 忽來患難知真性,有幸梅花落雪時。祈願春來瘟鬼祛,歡顏又上女兒眉。 此詩毛病較多,僅談文理。“忽來患難知真性”,忽來之“來”的主語是瘟疫;患難之“患”的主語是國人,因此“忽來患難”其實是“忽來瘟疫民患難”的簡省,但字面卻不能達意,讓人覺得是“國人忽來患難”,同一主語兩個謂語(動詞),表意混亂,文理不通。其次,“真性”用詞不夠精準。真性指純真的本性,即天性,人之天性平時即可見,臨難之際驗證的是是否有責任、擔當、勇氣、忠誠。再看“歡顏又上女兒眉”,邏輯不通。“顏”指顏面,內涵比眉毛大,顏面包含眉毛,眉毛怎能承載臉面?因此,這裡的“歡顏”應該是“歡情”。 詩句每有“言外意”,必須使字面意與言外意都能通順,猶如燈謎,既要謎面“成文”,也要謎底解讀通順。

(4)歧義

歧義指造句不當,造成讀者有悖於作者原意的解讀,即所謂的“反誤”,這是詩病。歧義與多解不同,多解不但無害,還能豐富詩的內涵,即所謂的“正誤”。《女兒眉》“有幸梅花落雪時”句即屬於歧義,其一義是“梅花上的雪花掉落是有幸之時”;其二義是“有幸梅花開在落雪之時”,多數人會這樣理解,然而雪落梅開本屬尋常,何幸之有?

(5)用字不精

例如“大眾眼明堪作尺,小詩句辣可為鋒”(“詩、眾”二唱折枝詩),“尺”宜改為“鏡”,以照應“明”字;“辣”宜改為“銳”,以照應“鋒”字。

(6)贅字

用同義詞、近義詞是造成贅字的原因之一,如“爭分奪秒搶時間”,爭分、奪秒、搶時間同一個意思,壓縮成“惜時”即可。 舊體詩應儘量用單字詞,如“梅花”“柳樹”只需取梅、柳即可。用單字詞不僅便於字的調配重組,增強造句的靈活性,還能精煉語言,擴大詩句內涵。例如“山嶺梅花欣豔麗”,含三個雙字詞(山嶺、梅花、豔麗),詞序的調動重組尤為困難。如果改用單字詞,可以壓縮為“嶺梅豔”(“欣”是可有可無的湊字),那麼通過添字擴展為七言句的可能性將大增,其內涵擴展的空間也隨之增大。如作“嶺梅直與霞爭豔”“妻我嶺梅脂色豔”“梅豔能醫野嶺荒”“嶺頭梅色敷城豔”“獵豔屐留梅嶺雪”等。

2. 章法肌理

詩的章法,前人歸納為起、承、轉、合。元代範德璣《詩格》雲:“作詩有四法: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轉要變化,合要淵永。”就是說起句要平直切題,承句要從容開展,轉句要轉折變化,合句要意味雋永。起承轉合間必須意脈通暢,現以筆者《退休戲作》為例分析: 色衰終得一書休,卻喜妾身歸自由。誰道從今輕似燕,半為閒鶴半為牛。 第一句(起句),將自己退休比喻為“妻子”色衰被休,其聯想的思路是“退休”與“休妻”皆含“休”;“年衰”與“色衰”皆為“衰”,二者具有相似性。“終得”意為終於等到,暗含不捨、失落之意,也表達解脫、放鬆之悅。“一書休”意指一紙休書、一紙即休,“一”雖少,但分量卻重,不容置否。本句雖用比喻,但直言退休,符合起句“平直切題”要求。第二句(承句),沿用上句的比喻,言被休後“妾身”(“妾”為女子對自己的謙稱)反而自由了,這是值得高興的。“歸”意味著女子嫁夫前原本是自由身,被休是重歸自由。此句承接上句,符合“從容展開”的特點。第三句(轉句),意脈接上句:誰說從現在起就“身輕似燕”了?改用設問句來“轉”,符合“轉折變化”要求。第四句(合句),點出主旨,預言退休生涯苦樂參半。但不直言苦樂為何,而是以閒鶴比喻自由自在,以牛比喻勤勞辛苦,含蓄委婉,符合“意味雋永”的要求。 從意脈上看,四句之間相互照應,貫通一氣。首句暗含“妻”,由“妻”帶出第二句的“妾身”;由“身”轉為第三句“身輕似燕”(隱“身”字);因燕、鶴同類,由喻“燕”轉而喻“鶴”;第四句,鶴閒而牛勞,互為反襯,因此由“鶴”帶出“牛”。可見此詩章法肌理縝密。 初學者作詩,往往於轉、合不當,如《詠一帶一路》雲: 銀龍昂首出陽關,結誼東西譽宇寰。若使張騫能再世,當驚古道達天邊。 此詩起、承皆可,但轉、合平淡,尤其結句無力,且“古”字有誤。後兩句宜重新構思,例如改為“羌域春風今可度,再無聞笛淚長潸”。 行書章法講究變化,避免字形、筆畫雷同,詩歌章法理同書法。試看《濱海行》: 錦緞金波映日輝,銀灘碧宇戲鷗飛。聽濤話海無眠夜,相謔無機竟忘歸。 前三句均為當句對,即“錦緞”對“金波”、“銀灘”對“碧宇”、“聽濤”對“話海”,犯結構雷同之病。初學者多愛用當句對,因為易於上手,但當句對本身有呆板之嫌,宜少用,更何況三句連用當句對。再看《廉村》: 碧水桃林繞古牆,帝師故里仰祠堂。盤中苜蓿含廉史,世代清風美譽揚。 前三句的三字尾(繞古牆、仰祠堂、含廉史)均為動賓結構(動詞+偏正結構詞),同樣有雷同之嫌。

六、 味雋

味雋即詩味雋永,指詩的意蘊深長,耐人尋味,這是詩歌的高品位追求。但凡意蘊雋永的詩,或含蓄,或深刻,或意趣,令人玩味或富於啟迪。

1. 意趣

嚴羽提出“興趣說”,所謂“趣”當指“意趣”,意趣源於詩人神妙的想像,並通過藝術化的語言含蓄地表達出來。元人唐珙《題龍陽縣青草湖》,詩味雋永,富於意趣,詩云: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髮多。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本詩情景交融,虛實相生。情感流變,由憂愁轉而超脫。神妙的想象,藝術化的修辭,奇幻的詩境,蘊藉的詩情,使這首詩充滿浪漫主義色彩。首句,西風即秋風,詩人歷來用秋風言“愁”。本句用擬人法,將湖面看作湘君(湘水之神,不確定,一說舜,一說舜妃)的臉面。西風吹過洞庭湖(青草湖與洞庭湖相連),湖面泛起微波,湘君臉上平添了許多皺紋,彷彿被西風吹老了。於是,第二句想像湘君一夜之間頭髮白了許多(也可以理解為秋霜如白髮,但無法還原詩人當時的場景)。“吹老”是詩家語特有的“錯接”法,即將“吹過湖面泛起水波,猶如湘君臉上增添了皺紋而顯老了”簡省成“吹老”二字,通過錯接,濃縮意涵,使詩句含蓄蘊藉。前兩句或是詩人之愁假借湘君來表達。第三句轉為言醉,且醉在船中,但不言因何而醉。第四句最為精彩,通過曲喻和通感的修辭法,將虛幻的夢當做有形的重物,壓在湖面倒影的星河上。這種化虛為實的手法,使意象生動傳神,讓讀者沉浸在縹緲奇幻,物我兩忘的意境中。那麼詩人因何而愁而醉?有何清夢?這些催發讀者的聯想擴展了詩的內涵。

2. 含蓄

中國詩歌“含蓄說”的審美取向具有悠久的歷史,其本源是“言不盡意”說(《周易·繫辭上》)。既然言不盡意,那就應該充分利用語言的啟發性和暗示性,喚起讀者的豐富想像,體味作品的意蘊和情思。詩歌講究形象思維,視表意直露為淺俗,更要“象外之旨”“蘊而不出”。作為詩歌的審美觀念,梁代鍾嶸《詩品·序》提出“滋味說”,謂“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心動,是詩之至也”;唐人司空圖《詩品》提出“含蓄”概念,解作“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宋人嚴羽《滄浪詩話》提出“興趣說”,其《滄浪詩話·詩辨》闡述最透徹:“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3]雖三者所提概念不同,但目標指向卻是一致的,都講求言外之意、象外之象、韻外之致、味外之旨。 含蓄詩例如韋莊《臺城》: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這是一首懷古詩。六朝,指孫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定都於金陵(當時稱建業、建康)的朝代。當年的建康是金粉繁華之地,然而,在三百餘年間,六個王朝輪番迭代,如走馬燈般,輝煌一時卻豪華難再,唯餘“鳥空啼”,詩人因此有“如夢”之慨。絕句的主旨往往體現在“轉”和“合”,作者取象“臺城柳”以寄情,十分精審。臺城原是孫吳的後苑城,從東晉到南朝結束,為朝廷臺省(中央政府)和皇宮所在地,到唐末臺城已頹敗,能見證六朝興衰史的唯餘臺城柳了。然而作者並沒有直接抒發弔古之情,僅以“無情”責備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箇中滋味耐人尋味。草木本無情,何以“無情”責柳?那是作者太多情,於是移情於柳,以柳的無情反襯作者的多情。借責備臺城柳,表達作者對“六朝如夢”的無限傷感,這便是“言外之意”。此詩寫在唐末社稷飄搖之際,因此詩人不唯懷古,亦是傷今,恐大唐國祚重蹈六朝覆轍,當是此詩的“味外之旨”。

3. 深刻

不僅含蓄能使詩味雋永,主旨闡發深刻透闢也能給予人們啟迪和深思,令人回味。例如清人蔣士銓《響屧廊》: 不重雄封重豔情,遺蹤猶自慕傾城。憐伊幾兩平生屐,踏碎山河是此聲。 “響屧廊”是吳王夫差在蘇州靈巖山行宮為西施建的走廊。吳王命人將廊下的土地鑿成甕形大坑,上鋪厚梓板,讓西施和宮女穿木屐在上面行走,鏘然有聲,所以取名“響屟”。本詩批評吳王不重武備而重女色,導致身死國滅。精警在於後兩句“憐伊幾兩平生屐,踏碎山河是此聲。”首先,意象的選取極為精審,將吳王的荒淫濃縮於“幾雙木屐”(幾兩即幾雙)之上,由此催發讀者對吳王與西施風流韻事的諸多想像。其次,將“幾雙木屐”之“小”而輕鬆與“踏碎山河”之“大”而慘烈相關聯,這種關聯的內在邏輯是木屐踏廊有聲,(越國)鐵蹄踏地皆亦有聲,木屐聲導致鐵蹄聲,於是將山河破碎(代指亡國)直接說成是被木屐踏碎,這種聯想形象而富有說服力,深刻透闢,出語驚人,具有鑑史發聵之功。 詩味雋永往往在於意蘊的深化。筆者《梁野山觀瀑》: 誰擲琉璃天際落,頓飛玉屑化長簾。氣清不肯離山去,洗後塵心恐復沾。 上兩句寫景,設想天人擲下琉璃碎為玉屑、化作瀑布,想像新奇。下兩句寫情理,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之理。精警在於末句,言山瀑雖可清洗心中之濁,“下山”仍可再被汙染,表達塵世汙濁,希冀自潔的心境。如果說前兩句是“審美意蘊”,那麼後兩句則含“智性意蘊”。

參考文獻:

[1]郭紹虞主編.中國曆代文論選(第三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10. [2]肖曉陽.詩鐘津樑[M].福建:廈門大學出版社,2018:115. [3]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26. 作者簡介:肖曉陽,教育部國培專家,福建省特級教師,福建教育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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