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間，收穫了難得的閒與靜，也得以有時間回過頭重整書架的舊山河，不經意就遇到了老舍。那是一本《老舍經典散文全集》，素灰色調的裝幀，沒有多餘的腰封和硬脊，是我最喜歡的開本尺寸。信手一翻就是第52面，一篇關於養花的小文。再向下，看到題目“又是一年芳草綠”，不禁心中一動，就不捨掩卷了。
我的閱讀常常隨性，有信馬由韁的散漫，既不偏重門類，也不喜好熱點，隨手拿來，若被映入眼簾的章節詞句所吸引，順勢就成了那幾日的手邊書。翻開書頁，彷彿推開了一道久違的柴門，我像誤入的小童，撞見了一個穿著馬褂、手握核桃、慈眉善目的北京大爺，操著一口京片子，立在四合院夏天天井裡的大槐樹下，和我聊起茶餘飯後的那些生活和趣事兒，我聽著聽著不由地笑了，直覺得通體舒坦。
老舍先生的文字，在小學時就接觸過。當時年少，全然是在老師教學大綱的引導下讀，後來大學裡按著書單讀先生的小說。再後來各類書刊多而雜，信息爆炸時代裡各種新人新書層出不窮、紛紛擾擾，各路雞湯文佔據了主流，看散文少了，或者說好的散文少了也就不想看了。那些清淺簡練的文字，成了記憶裡壓箱底的寶貝兒，輕易不拿出來示人，如今偶然打開，在燈下重新摩挲端詳，如串串珠玉。
先生的這些作品發表年代久遠，說到的城與景、人與事對照眼前的環境已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再看他筆下的文字，面上平常無奇，但細細咂摸起來卻會發現，似乎也很難找出別的話語來替換。這恐怕便是老舍先生獨有的語言魅力吧！記得國學大師季羨林說：“他沒有許多作家那種忸怩作態、讓人讀了感到渾身難受的非常彆扭的文體，一種新鮮活潑的力量跳動在字裡行間。”的確，一篇篇冷峻的市態描摹、一段段幽默的閒趣小文，他寫風景和小動物，寫友人和孩子，寫沁浸在舊時光裡的快樂和煩惱，而這一切隨著他信手拈來的文字與現實當下無不產生著某種關聯，穿越年代的經緯形成一種共情。
一直認為，讀散文是與作者最心意相通的時候，一種看不見的心境牽引著，遊離在現實之外的時空裡，那些飽滿的文字像雨潤過的葉子，綠得發亮。先生筆下濟南的趵突泉、五月的青島、北京的各色小人物，娓娓道來，不雕飾、也不板著面孔，叫人看了就想去那個地方，或是轉頭會心一笑。
他寫濟南的冬天：“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這是一幅活靈活現的山水畫。
他談寫作：“精神不振，終日茫然，飯且不思，何暇作詩，只有大喊拉倒，予無能為矣！只湊了三首，再也湊不出。”他自稱“寫家”，和“朋友德成糧店的寫帳先生”等同，“稿子登出去，酬金就睡著了，睡得還是挺香甜”。明明是創作和發表的辛勞，在他寫來倒是皆可逗趣，一笑了之。
他寫自己悲觀：“但是不願老聲老氣的悲觀，那是‘虎氣’。我願意老年輕輕的，死的時候像朵春花將殘似的那樣哀而不傷。”
他寫初戀的姑娘，“這兩隻眼，會忽然在一朵雲中，或一汪水裡，或一瓣花上，或一線光中，輕輕的一閃，像歸雁的翅，只需一閃我便感到無限的春光” 。
他寫小豆那麼點大的愛情：“眼珠一移，嘴唇一動，日月都沒有了作用，到無論什麼時候，我們總是一對剛開開的春花。”這眼波流轉、唇齒輕觸的俏麗，你說，能不愛嗎？
愛秩序，愛養花，喜歡貓，不愛熱鬧的老舍先生，他的作品大部分是取之於日常的市井氣息，他的幽默取之於老北京骨子裡的通透和智慧。我讀這書的過程恰是假期的尾巴，蜷在椅上就如同偷來的悠閒自在，借先生的文字洞看了大千世界，連日來被外部漫天消息攪和得有些倉皇的心緒，一點點寧靜下來，竟有了些瞭然。
散文是文字與現實之間留出的一段意境距離，當一個人的情感不再那樣喧囂時，他的文字便彰顯出深沉的底蘊，有了療愈的力量。
細忖我們的日常，那些匆匆忙忙的時間裡，別說寫了，就算是讀怕也是心急而浮躁的吧！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不由分說地把我們逼停，也讓我們有了機會和十足的理由掙脫掉“成功學”和“功利論”的社會慣性，徹底放下一直昂然前行的姿態，洗盡鉛華做回了“小我”的本來模樣，再看老舍先生為我們留下的人間百態和市井雅趣，體悟一下時序輪轉，那些山川風月、遠煙翠草，還有那些茶清飯香、逗嘴閒趣，可愛的、慵懶的、俏皮的、無聊的，都紛至沓來——反向步伐下，思想回行，眼界頓開，真正豐潤你的也許就是這些平常得看似“無用”的事和人。
很是喜歡書中那篇《她那麼看過我》的開頭：“人是為明天活著的，因為記憶中有朝陽曉露。假若過去的早晨都似地獄那麼黑暗醜惡，盼明天干嘛呢？……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實在撐持著，新夢是舊事的拆洗縫補。”寫下這些字的當會兒，樓下一陣長長的電動車馬達聲劃過，許是驚擾了鄰家寄居的貓，多腔地叫喚著。安靜下來的城市讓你可以聽見更多細碎的聲音。我願意在這樣的時光裡，在喜歡的文字裡，把壞日子過成詩，明天便都是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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