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家有個地方叫後墳裡

[ 商州沙河子鎮任家後村一個人所罕知的村子一塊老輩人口中的後墳裡,原是埋死人的地方,卻也是作者幼年時的樂園。]

我家有個地方叫後墳裡我家房子後面有片地,婆叫它後墳裡。

後墳裡是塊緩坡地,從東到西有十多畝,原是一片墳塋,埋葬了許多村上人的骨骸,也包括我們楊家的祖先們。

婆這一代人,把許多地方都稱作“裡”,如村東有一所小學校,原是原楊家祠堂的所在地,就叫“祠堂裡”,村西北有塊平地,叫“後坪裡”。裡,從土,從田,在這裡含有區分界域的意思,實在是古雅的用法,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這樣用到稱呼某個地名了。

我們楊氏族人,來自於何處,不得而知,據先祖們講,是山西洪洞縣移民,但是據我猜測,這個說法是不確切的,老莊子在北寬坪廟灣村,從北寬坪到夜村聶溝,再到沙河子任家後村等。北寬坪本就是三縣交界地方,東臨丹鳳,北接洛南,可以上關中,也可以下河南、湖北,華陰楊南遷,抑或湖北移民也未可知。

我楊氏祖先來到商州任家後這塊僻地,當時可能並未開墾的土地,依山而居,開墾前面不算平整的土地,開枝散葉,房屋便由北向南擴展開來,形成了這麼個村子,有了東邊的戲樓和楊家祠堂,村前韓湘子廟,王山上寺廟和龍泉寺的莊觀,有了看病的秦先生,教書的李先生、舒先生等。“葬我於高山兮”,也就有了埋葬先人們的“後墳裡”,有了楊氏族人區別其它先民“邊界線”,從前熙熙攘攘,現在沒落,依然存在的楊巷。

楊巷在後墳裡的西邊,是村上連接南北的通道,長約三里,寬約丈餘,彎彎曲曲全部用青石鋪就,兩邊是石砌邊沿,村上再找不出象其它一樣浩大工程,而且經歷上百年依然保留完整的巷道了,可以想象先民經歷了怎樣的艱辛。在巷道的東側住著我們楊氏族人,西側則住著李、任、於等雜姓人家,也可以想見當初的開墾者們經歷怎樣的矛盾衝突。現在經歷上百年融合和通婚,族姓而居早就沒有了,但是,只要看到楊巷,老房子歸屬還是可以大概分得清的。

在長坪公路和會峪到北寬坪路沒有修以前,楊巷是上關中,下河南、湖北等最近便的“大道”。上上個世紀許許多多的大事都從楊巷子和後墳裡經過。有成群的的兵匪,經商的賈人,退休的官員、趕考的舉子等各色人熙熙攘攘穿過楊巷,走過後墳裡。在父輩的口中,我得到許多關於他們對於楊巷和後墳裡的記憶。

上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我的祖父作著這個村的裡甲長,也就是現在的村長。在“兵來如梳,賊來如蓖,官來如剃”的年月裡,無論官兵還是土匪,受到了打擊,鑽進大山,都可以向鄰省鄰縣撤退或逃竄,也只有到了這塊地方,才能得到喘息的機會。祖父們就在這後墳裡組織“勞軍”。一桶桶熱騰騰的糊湯麵,倒在笸籮裡,笸籮就一字排列著就放在後墳裡靠近楊巷較為平坦的地方,旁邊放了碗筷和辣子、鹽、蔥花等調料,隊伍過來時,這些人就用碗舀了邊走邊吃,吃完了在另一笸籮再舀,吃畢了碗就放在地堰上。


村上的許多年輕人,也正是從後墳裡出走,舀著糊湯麵吃了跟著隊伍“背槍”。是跟了國民黨還是共產黨,是正規部隊還是土匪,“當兵吃糧”誰還有機會考量呢?有不幸戰鬥中死亡的,有下落不明的,有後來享受政府津貼的老紅軍,有後來被遣返回家,在之後歷次運動被批鬥的“反動派”……我的叔曾祖楊天菊就被土匪尋仇,殺死於楊巷,葬在後墳裡。楊委生先作著土匪,後反正參加民兵,被土匪砸死在碾子凹,1982年被評為烈士,我的那個出了五服叔伯楊長聞隨中原突圍部隊出走轉戰南北,後隨王震將軍的隊伍入疆,一直在新疆軍區政治部工作,做官到副軍級……


父親小的時候,在後墳裡揭堰捉過黃老鼠子。都到了商縣臨解放前一二年,父親光著屁股站在後墳裡,村上有人嚇唬他:“糧子來了割娃把子!”,父親嚇得哇哇大哭。


後墳裡滿目荊棘蒼莽的摸樣,在我腦子依稀還存留一些印象,但是也不外乎長滿了帶刺的灌木,草深,高低不平而已。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村上興起一場“平墳”運動,挖平了後墳裡,來不及收拾的骨骸裸露在外面。在村民休息的時候,我和小夥伴用草穿了頭骨的鼻孔或眼睛,木棍抬著把先人的骨骸扔到乾枯的尿池子裡,忙得不亦樂乎。姐姐已經上了學,很神秘給我說,孫悟空未打死的白骨精就出沒在後墳裡,白骨聚集一起就是妖怪。那是村上沒有電視機,我沒有動畫片看,僅有幾本小人書,我卻不識字,也輪不到我看,對於白骨精和妖怪敬畏與恐怖我是一點也沒有。直到多少年之後看到電視“神劇”《西遊記》,配上恐怖音樂和動畫特效,白骨聚集幻化人形,我才感到有些可怕,感受到教化的力量。

挖平了的後墳裡先是用作了耕地,種些玉米高粱,後變成民兵打靶的靶場,再後又在西邊靠楊巷地方蓋了房子,買了電動機器,用作了農作物加工的作坊,房子後面蓋了豬舍,但是好像一直沒有豬養。之後靶場變成大隊的晾曬場……挖平了堰畔,先人們的墳墓原先到底在那兒也不確切,村民最初幾年還是憑著記憶位置聚攏了幾個墳頭,逢年過節祭祀著,後來看到實在恢復不了,也就認了,每年依著記憶位置燒紙和掛紙把。


後墳裡挖平之後的地方變得開闊,出後門就到了,是我幼年成長的地方,成了是我的樂園。家裡人忙於地裡和家裡的活計,沒有人管我們,後墳裡三天兩頭的變換,吸引我一幫小孩看熱鬧。未上學以前,我整日在後墳裡和楊巷之間奔跑著,和一群小孩打鬧。累了,就倒在後墳裡草垛中睡著了,肚子餓了,就後門回家,抱一碗不知什麼時候的剩飯喝,或者啃個幹饃燒餅就一瓢涼水,跑回來繼續耍。難得有清靜的時候,躺在草叢中,看天上雲散雲聚,聽近處鳥鳴蟲啾,莊稼拔節,螞蟻打架,蝴蝶翻飛,蜜蜂採蜜,遠處雞鳴狗叫……一把泥土也可以把玩半天。直到夜幕降臨,星星佈滿天或者月亮爬上樹梢,婆一聲聲喊近了和急促了,也才戀戀不捨跟著回家


我的兩個叔伯小姑,比我要大一兩歲,也沒有上學,在後墳裡一棵高大的柿子樹下,總喜歡扮演哭喪的角色,常常拉了我去湊數。她們其中一個平平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身上和臉上蓋著一層青草“裝死”,另一個則用毛巾或布捂著臉哭嚎,哭一聲,頭低一下,手拍一下地:“我那可憐的親人……你啥都沒交代就走啦……你叫我咋辦呀……”我被她們安排扮作“孩子”的角色,於我而言是本色表演,但是要苦著臉,低著頭,要抽抽搭搭地裝哭,我卻總是扮演不好,呆呆看著她們表演,理會不了。可憐我的那個哭喪的小姑,竟然由此成讖,命運從此埋下苦命根兒。多少年後相繼嫁了兩個丈夫,都意外得病而死,死得很突然,一個麥忙天喊頭痛,叫了鄉村醫生扎液體,打著打著就死了。招了女婿,過了七八年,也是夏天,在去年大概腦溢血也死了。我奔喪回去,竟然驚異地看到,小姑跪在屍體旁,白布蒙著臉,哭天搶地,哭的“我那可憐的親人……你啥都沒交代就走啦……”。五十出頭的人,容顏竟然象七八十歲的老太太。

我喜歡玩的遊戲是打仗,領著一幫同齡的小孩,封他們作一官、二官、三官……在後墳裡用玉米秸稈打打鬧鬧,想著在那兒挖成電影《地道戰》那樣的地道,把敵人消滅在地道里,用鐵掃帚(一種植物,莖稈農村人扎作掃帚用)打造出“青紗帳”,給“敵人”突然襲擊,遇到追擊,我們能夠迅速脫身。說幹也就幹,帶上一幫小孩在後墳裡一個堰畔挖了一個下午,遇到大人干涉,自己也覺得不像那麼回事,也就作罷。我喜歡作著“角色”的導演,自己不出頭,作著“狗頭軍師”。很羨慕電影裡“大蓋帽”或者背手槍、挎指揮刀者的威風。一次隨父親進城,偷偷拿了父親三塊錢,又偷偷去了那是工農兵商店,隔著櫥窗,猶豫盤算了好久,放棄買“機關槍”想法,買了玩具望遠鏡和“黑墨眼鏡”,大概是覺著這兩樣東西可以配得上我用迎春花杆或著楊柳條撐起的黃帽子作“大蓋帽”,更符合我“指揮官”的形象吧。


我七歲多了,好說歹說我都不去。後來覺得不去是不行了,磨磨蹭蹭也要把我黃帽子用楊樹條子作的“大蓋帽”撐圓壓平。我就是戴著這樣的帽子由婆揹著進了小學。認了幾個字,我家的房門、圍牆、廁所等就用粉筆寫上了“xxx革命政府”、“第一營房”、“國營第二食堂”,“打倒任小紅”等字眼標語,門樓上釘著用“紅寶書”包書塑料皮剪成五角星,窗囪也掛上了用姐姐紅領巾紮成小紅旗。


在後墳裡打鬧的日子是快樂而短暫的,分田到戶之後,後墳裡的農作物加工場作價賣給村民任全文,豬場賣給任百社,他們都從新蓋了房,其餘的土地賣作村民的晾曬場和打麥場,後來陸續成了幾家宅地蓋了房子。“後墳裡”這個地名再也沒有人叫起了,說到這個地方,就是按人的住處論了,說著“到全文哪兒”,就是到了後墳裡西邊,說著“永文那兒”就是後墳裡東邊。


由於楊巷全部用青石鋪就,挖掘不易,兩邊都是房屋,機械施展不開,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王山廟拆了又重建了,但是卻始終難以恢復舊的規制。村口的湘子廟也被逐漸蠶食著作了村上醫療站。廟門口生長了幾百年,三四個人合抱不了大藥籽樹,樹幹已經中空,也被人一把柴草放到樹洞燒死了,當年看病的秦先生手植上百年的銀杏樹也不知被賣移到那裡了……楊巷依然保持原來的樣子,只是在周圍高大房子的掩飾下,顯得那麼窄弊。一條彎彎曲曲的水泥路繞村從後墳裡經過,算是把這幾戶人家連接起來。

古老的楊巷已經沒有多少人走,走在裡面,半天碰不到一個人,周圍殘垣破壁,象是進了“鬼蜮”。後墳裡幾戶人家常年在外打工,有的已經在其它地方蓋房或者買房,房門常年“鐵將軍把門”,很多時候沒有人居住。


多少年前清明,我還在後墳裡某個堰畔給老先人燒紙,後來也不去了。

後墳裡,恐怕也沒有多少人記得它原來的這個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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