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怨女》:那個為錢嫁入豪門的女孩,後來怎麼樣了?

《金鎖記》發表二十年後,張愛玲將其改編成《怨女》重新發表。“怨女”的產生有深刻的歷史文化背景,是以男權為中心的封建社會長期壓抑的結果。男權社會對女性進行控制,使得她們必須依賴男人才能生存,並且對女性進行全方面的規範,即三從四德。

張愛玲她對“怨女”反覆挖掘,充分洞察到封建禮教與男權文化下女性的悲劇,也塑造了銀娣這個擁有複雜性格的女性形象。

銀娣的出身不好。很早沒有父母,跟著哥嫂生活,她的房間窗戶的劣質玻璃四角黃濁,黯舊的木屋熱得像蒸籠;她的衣服,領口的黑緞闊滾條洗得都快破了。銀娣是不甘於沉浸在貧困狀態下的,因為她的相貌是美麗的,“短短的臉配著長頸項與削肩,前劉海剪成人字式、黑鴉鴉連著鬢角披下來,眼梢往上掃,油燈照著,像個金面具,眉心豎著個稜形的紫紅痕。”

而漂亮女孩是有婚嫁資本的。

張愛玲《怨女》:那個為錢嫁入豪門的女孩,後來怎麼樣了?

與《金鎖記》不同的是,《怨女》中銀娣的哥嫂並沒有意識拿她賺錢。直到姚家派人給二少爺提親,提親的由頭是娶姨太太,嫂子遲疑,“要是過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沒有。”但是因為二少爺多病,名義上是娶姨太太,但實際上過去就是正房。當然,哥嫂倒也覺得做二房不用陪嫁挺好的。

銀娣起初是拒絕的,“自從有這給瞎子作妾的話,她看見街上的瞎子就有種異樣的感覺,又討厭又有點怕。”“又哭又鬧,哭她的爹孃,鬧得要尋死。”但是後來她就想明白了:“漂亮有什麼用處,像是身邊帶著珠寶逃命,更加危險,又是沒有市價的東西,沒法子變錢。”

最終,銀娣決定鋌而走險進行一搏。但是銀娣有一種女人的直覺,“她嫁的人永遠不會看見她。她這樣想著,已經一個人死了大半個。”這裡不僅是銀娣的預言,已經感知到命運的伏線。也是張愛玲想寫這部小說表達的:用婚姻來改變命運、改變經濟狀況是造成女性不幸悲劇的原因之一。

幾千年來,封建社會的婦女被牢固地束縛在家庭裡,她們的社會角色就是賢妻良母,她們必須依附男性而存在。若非如此,女子便失去了經濟來源和生活保障,失去了社會地位和存在價值。

銀娣所處的那個時代,女性只有通過婚姻獲得合法生存途徑和改變命運的機會,銀娣也不例外。於是很簡單的邏輯,金錢戰勝了對愛情的渴望。

銀娣雖然隱約對嫁入姚家有不好的預感,但是想象卻遠不如現實那般慘烈。銀娣的婚姻困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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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姚家人的輕視與排擠。

對於出身貧寒的銀娣,姚老太太所給的嫁妝並不豐厚,聘禮中沒有貴重的首飾,喜事也辦得冷冷清清的。銀娣氣得要死,“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就當他們這樣沒見過世面,沒個比較。”姚家對銀娣不是十分重視的,匆匆忙忙打發了事。

銀娣在姚家的傭人也是湊數的,“新二奶奶和別的少奶奶一樣有四個老媽子,兩個丫頭,所以添上她湊足數目。”銀娣的傭人老夏也常常被欺負。

銀娣因為攀高枝,受到姚家全家人歧視。大太太、三太太在一起時有說有笑,卻連話也不願和她說。偶爾說那麼兩句,也是挖苦她的。甚至,三太太還要汙衊銀娣偷了東西。

其二,不健全的夫妻關係。

小說通過銀娣哥哥炳發所見表現出二少爺的病態:“前雞胸後駝背,張著嘴,像有氣喘病,要不然也還五官端正,蒼白的長長的臉,不過人縮成一團,一張臉顯得太大。”眼睛“可以瞥見兩眼空空,有點像洋人奇異的淺色眼睛”。

銀娣和新郎官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對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邊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別長”。

男性身體上的殘疾往往會帶來精神上的殘疾,種種的缺陷,暗示著銀娣未來的婚姻生活無論是在生理上、還是在感情上都會遇到挫折。

但是銀娣在這場婚姻中並不是一無所獲的。正如銀娣嫂子所說,“姑奶奶不要難過。姑爺雖然身體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掙飯吃,他們那樣的人家還愁什麼?姑爺樣樣事靠你照應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來最要強的,別人眼紅你還來不及,你不要傻。”

其實,以健康之軀和美麗的形象換來的生活上的物質的無憂,對於像銀娣這樣身份出身的姑娘來說,卻是令左鄰右舍眼紅的。這給銀娣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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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被金錢困住的一生。

銀娣選擇這場婚姻的初衷,就是奔著錢去的。

十六年了,二爺死了,銀娣挺過來了。隨後不久老太太也去世了,就等分家了。

在分家現場,銀娣卻一改平時的受氣模樣,又哭又鬧,氣得主持分家產的九老太爺踢翻了紅木椅子。最終沒有怎麼吃虧。

錢到手之後,便捂得緊了。省錢是銀娣唯一的樂趣與生存快意。

分了家出來第一次過年,樣樣都要新立個例子,照老規矩還是酌減。迄今她連教書先生的飯菜幾葷幾素,都照老公館一樣。不過樓上樓下每桌的菜錢都減少了,口味當然徹差些。她是沒辦法,只好省在看不見的地方。

與省錢相映襯的是銀娣一眼望不到頭的孤寂。姚家人的結局都相當淒涼,然而,現在把仇人去掉了,世界上忽然沒有人了。

也許愛一個人或恨一個人都是可以支撐人活下去的,她曾經憎恨的人都沒有了,銀娣卻感到巨大的孤獨。

她很無聊,越是沒事幹的人,越是性子急。一到臘月,她就忙著叫傭人撣塵,辦年貨,連天竹臘梅都提前買,不等年底漲價。

說到底還是要省錢。

銀娣甚至逐漸形成了草木皆兵的性格,似乎人人都在惦記著她的錢。

與《金鎖記》中七巧有一雙兒女不同,銀娣只有一個兒子,玉熹。銀娣自然是防著嫂子把女兒塞給玉熹作媳婦的。

即便是曾經曖昧過的三爺分家產後經常到銀娣這裡跟她調情,她總能腦子很清醒:騙她的心可以,但是騙她的錢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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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銀娣悲劇的表面看來是那個殘疾的丈夫,那個男人存在感很低:

即便二爺死後,親戚們議論兒子長得瘦小,都只怪銀娣的菜太鹹,“吼”住了。而不會說是遺傳二爺怎樣怎樣,那是他們家向來的忌諱,親戚們早被訓練到把他忘記的地步。

我們需要明確,婚嫁對象往往就是造成女性不幸的最直接的因素。

當然,前文也提到說,在當時的社會中,婚姻是一個女人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女人必須要依賴男人,即便那個男人形同虛設。

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銀娣本身也有很多弱點。

首先,她心比天高,愛慕虛榮。

銀娣的兄嫂並沒有指望通過她賺錢,而她本來也是有選擇空間的。

未出嫁前的那段青春歲月,是銀娣一生中最耀眼的時候,但也是她最糾結的時候,面臨嫁人這個女人生命中最關鍵的時刻,她反覆地追問自己,究竟該如何選擇?

追求她的年輕人很多,作者著重寫了兩個:一個是熱烈的木匠,一個是斯文的小劉。

“我想死你了,大姑娘。”年輕的木匠是個火熱的追求者,甚至半夜三更敲銀娣的門。但是木匠穿的是一路敞開到底的短衫,裸露著胸脯,身上有“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夾著汗酸味”。木匠是個下層的勞動者,銀娣見到木匠後“露了露臉又縮回去,”銀娣對於這個熱烈的追求者是半喜歡半拒絕的,木匠的仰慕給年輕姑娘帶來極大的自信,但是他的出身實在是太低。

藥店小劉的形象比較好,“高高的個子”“長得漂亮”,生活得乾淨、精緻,“白布襪子上一點灰塵都沒有”且“穿著件藏青長衫”。小劉的物質生活條件要比木匠好得多,但小劉的生活還是勞頓的,而且“小劉不像是會鑽營的人”,這是銀娣猶豫的。小說還交代瞭如果嫁給小劉,飯是有的吃,而且“他娘好說話”,可以不受婆婆的氣。

即便如此,但是銀娣還是不太願意嫁給小劉。銀娣自恃貌美可以為她換得後半生的指盼,嫁給小劉總歸是有些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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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太看重別人的看法。

姚家因為看不起銀娣,因此婚事辦得不是很氣派。而銀娣哥哥家的喜事辦得也十分的簡陋。周邊鄰居包括木匠、小劉都去看熱鬧,銀娣感覺他們的目光不懷好意,恨不能拿一桶開水,統統燒死他們。

做了姚二太太的銀娣,便自然學會了演戲,演得很高興,扮演著一個被人尊敬愛護的女人。甚至可以說,這種演戲行為,也是銀娣在苦悶的生活中的一個重要支撐。

分了家之後的銀娣,又不敢大肆佈置自己的新家,不光是為了省錢,也是不願意露出自己喜歡什麼,怕別人笑她是爆發戶。

親戚間的新聞永遠是夫妻吵架,男人狂嫖濫賭,寵妾滅妻。“還是你好。”女太太們對她說。現在倒是真話了。

可以說,一舉一動,銀娣都十分在意別人的看法。因此她活得很拘束、很辛苦。

再者,貪心。

明明為錢嫁給殘廢的姚家二少爺,但銀娣卻很不安分。得了錢之後,又期待著愛情。

在封閉的家庭中,銀娣只有機會認識小叔子姚三爺,自然,姚三爺是情商老手,但像銀娣這種漂亮自信的女人起初還是認為在姚老三心中分量與別人不同。

是遵循內心慾望的呼喚,還是遵循社會倫理道德,銀娣左右徘徊,痛苦不堪。在浴佛寺裡二人險些偷情。兩人似乎心有靈犀,都在期待著什麼,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中,姚老三的一句“你比我小”,傳遞出對二嫂的關注,讓銀娣紅了臉,不禁心曠神怡,浮想聯翩起來。

銀娣對姚三爺述起苦來,“可以讓我死了”“還說呢,自從到你們家受了多少罪,別的不說,碰見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沒處躲,牽腸掛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當著佛爺,你給我句真話,我死也甘心。”女人只有在心上人面前才會訴說苦惱,以期得到安慰。

一潭死水的婚姻,與姚三爺的曖昧成了銀娣生活的調味劑。

即便在丈夫死後,分了家之後,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闊太太的銀娣,卻還依然惦記著年輕時候追求過她的小夥子,尤其是儒雅的小劉,在銀娣心中更是白月光一樣的存在。

銀娣似乎在雲淡風輕地聽嫂子講這些家長裡短,順嘴問了小劉、木匠的情況,殊不知她內心是怎樣的五味雜陳與意難平。

說到底,銀娣還是太貪心了。難道嫁給小劉或木匠,銀娣就不會成為怨女嗎?嫁入姚家的銀娣只是變成了尖酸刻薄的老太太,嫁入普通人家銀娣會變成又沒錢又尖酸刻薄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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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娣的性格當然是複雜的,既為了錢嫁入豪門,但又不願過得太憋屈。

她有反抗。她直接對導致她最大不幸的丈夫無情殘忍,罵他“眼睛瞎,耳朵也聾”。丈夫最心愛的核桃念珠找不到了,她看見了卻不告訴他,而是拿出核桃鉗子,把念珠一隻一隻夾破。

與三少爺的曖昧,既是銀娣的一種本能需要,又何嘗不是對醜陋無能的丈夫的報復呢?甚至可以說是對封建禮教的一種大膽挑戰。

但是這種反抗卻逐漸呈現病態。

丈夫和婆婆相繼去世後,她分得了不菲的家產,自立門戶,獲得了相對的自由和經濟獨立。夢寐以求的日子終於來了,而此時的銀娣卻變得非常可怕。

為了控制兒子,讓兒子沾染上鴉片,許諾等他娶親後,花錢買女戲子做妾,用腐朽的生活方式把兒子和自己一起埋進墳墓。或許可以說,銀娣通過對兒子的控制實現了對男權社會的報復。

但逐漸,銀娣也變成了封建男權的幫兇。

她欺負媳婦,甚至生生磨死了年輕的媳婦;為了省錢省事,直接把伺候她的冬梅給了兒子,即便冬梅生了許多孩子依舊不給名分。

做媳婦時受盡了委屈,做了婆婆便也學會了對媳婦和丫鬟百般刁難。封建社會中生活的女性,是找不到解放所有女性的出路的,她們只會輪迴著做被欺壓者與欺壓者。

張愛玲《怨女》:那個為錢嫁入豪門的女孩,後來怎麼樣了?

年老的銀娣身上似乎有姚老太太的影子:世故精明、守舊封閉、以自我為中心。

正如賈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

從寶珠到死珠子再到魚眼睛,銀娣不可避免地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

銀娣身上其實有更多人的影子,心比天高、愛慕虛榮、在意別人的看法、又很貪心,這些性格上的弱點是具有普遍性的。你的身邊一定有類似銀娣的人。

以前的大家子妯娌之間就是喜歡湊在一起搬弄是非,也不獨張愛玲筆下的女人如此。

小說接近尾聲時,有這麼一段:“她沒給兒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婦更叫人批評。虐待媳婦是常事,年紀輕輕死了老婆不續絃,倒沒聽說過。”細品這個三觀,不續絃竟然比虐待媳婦更能招致批評。

可見,銀娣周圍的人中也有許多愚昧、殘忍的人。

或許,可以這樣推測:即便不是銀娣,也有其他姑娘心甘情願嫁入姚家;即便姚家二太太和三太太換了兩個人,她們還是會排擠銀娣;銀娣的兒子,即便投胎到其他富貴家庭,也會大概率成為紈絝子弟;馮家姑娘,即便不是給銀娣做媳婦,也會很容易遇到惡婆婆;冬梅,即便不是銀娣的丫鬟,命運也不會好很多……

封建文化與歷史糟粕影響下的人物性格與命運,往往具有普遍性。而銀娣,不過是他們中的一個代表。

這,才是更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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