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陵之战:江淮步兵和中原车兵的史诗级对决

夫椒之战重创越国之后,吴国将战略重心转向北方,开始和中原传统霸主齐国、晋国展开争锋。从公元前494年到公元前482年的12年间,吴国通过一系列重大战略举措,终于在黄池会盟加冕盟主,实现了“北威齐晋”、称霸天下的历史梦想。

吴国为了顺利北上中原,前后做了三项重要准备。

一是攻打陈国。陈国不过是个蕞尔小国,吴国攻打它固然有现实的纠纷和矛盾,但主要目的却不在陈国本身。

艾陵之战:江淮步兵和中原车兵的史诗级对决

考量地缘因素就会一目了然,陈国是楚国东北向进入中原乃至吴国的出入口,只有征服它才能保证吴国的侧翼安全,消除来自楚国的潜在威胁,从而保障吴国北上中原期间的前后方战略安全。

公元前494年和公元前489年,吴国两次攻打陈国,陈国自然要向楚国求援。前一次,早已被吴国打怕了的楚国彻底认怂,就没做出实质反应;后一次楚国虽然出兵,但楚昭王在途中暴卒,楚军只好撤回,陈国无奈之下只有臣服吴国。吴国达到了第一个战略目的。

第二个是争取鲁国。吴国和齐国之间隔了不少国家,吴国要和齐国开战,最起码要向中间国家“借道”。这当然是客气的说法,吴国最主要的做法是“打拉结合”,外交和军事手段双管齐下。这些国家中以鲁国实力最强、影响力最大,对鲁国的争取势成必然。

吴国先是通过各种外交手段“制造把柄”,向鲁国持续施压,这中间甚至还曾借助过齐国的力量。

公元前486年,吴国更是见缝插针,以救援被鲁国攻打的邾国的名义,趁机发动“夷地(今山东泗水县)之战”,击败鲁军,兵锋直指鲁国国都曲阜。鲁国无奈之下只好和吴国结盟,从此成为吴国的坚实盟友。吴国达到了孤立齐国的战略目的。

第三个举措不仅在当时极为重要,而且影响千古,那便是开凿邗沟,“沟通江、淮”,就是将长江和淮河连接起来。(这便是京杭大运河的前身一段。)

公元前486年,经过多年努力,一条从大概今天的镇江长江北岸、经扬州、直达淮阴的人工河流竣工,吴国不仅完成了前所未有的水利事业“壮举”,也实现了兵力快速转运和机动的战略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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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而论,从动机来说,当然后者才是吴国的最主要目的,但毫无疑问,前者才是对时代尤其历史发展的重大贡献,这大概就是军事战争对于历史的引领作用吧。

自此,吴军可以从江南快速运抵淮河之地。之后,吴军就有两种进攻方向的战略抉择,一是东向入海,从海上向齐国发起攻击;二是北上泗水,从陆上攻打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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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自恃水战方面的优势,首先选择的是第一个战略进攻方向。公元前485年,吴国联合鲁国等小国尝试攻齐,在陆上进攻的同时,吴军将进攻重心放在了海上。

吴王夫差派出大夫徐承率领吴国“舟师”,从东海迂回,攻打齐国,这便是记载于军事史上的中国最早“海战”。

可惜这一战吴军最终战败。究其原因,不外两种,一是齐国的水军实力估计也不差;二是吴军就算实现“抢滩登陆”,但毕竟是深远作战、孤军深入,齐军的陆军实力相比水军更为强大,那也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吴军很难讨到好。

也可以就此大致推论,以当时中国水军的发展程度,“指望”水军成为主流兵种并决定重大战争的结果,似乎有些苛求这个时代了。

既然“海战”不行,那就只好靠“陆战”了。

机会说来就来。公元前484年,为了报复前一年被联合攻击的仇恨,齐国攻打鲁国,发起“稷曲之战”,这一战双方基本算是打平,但显然给早就蠢蠢欲动的吴国创造了开战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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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吴国就主动联合鲁国发起反击。当年五月,两国联军先是攻下了博地(今山东泰安东南),然后追击齐军到嬴地(今山东莱芜西北)。

五月二十九日,双方在艾陵(莱芜东北)展开了大决战,这便是吴国争霸中原征程上最重要也最具决定性的战役——艾陵之战。

先来说说双方的兵力情况。从战后来看,齐军“甲士三千人”被杀,说明齐军可能拥有一千乘战车(一乘战车至少3名甲士)。而“革车八百乘”被当成了战利品,也可佐证这个数量。总之,此战齐军应该至少拥有千乘以上的战车,按照每乘战车75-100人的平均编制数量,齐军总兵力应在8-10万左右。

联军方面的总兵力也可以大致推测。此战中吴军有一个可能令人“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它出现了“中军”、“上军”、“下军”和“右军”,可偏偏没有“左军”,那吴军“左军”去了哪里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左军”是留守在了吴国后方,并没有参与此次战争。当时吴国已经从三军发展成五军,总兵力大概在10万人左右(平均每军2万人左右,中军更强一些),如今出现了四军,再加上鲁军方面的兵力,总兵力和齐军旗鼓相当,乃至占据一定优势,应该是大概率情形。

但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就算双方都是“10万兵力”,但其兵种构成、作战方式换言之整个军事体系却是截然不同的。

齐国方面没什么好说,它是千乘战车,主力兵种是车兵,车属步兵仍然依附于战车作战,这是已经流传中原几百年的军事“传统”。

可吴国不同。虽然吴国是“师从”晋国学习打仗,战车制造和使用理应是入门课程,然而因为独特的地理地形条件,吴国很快就发现,那些可以在中原开阔大地上奔驰的战车,在吴国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不是吴国不想学,而是学了也没用。

由此吴国“因地制宜”,一方面重点发展步兵,一方面将“战车”异化为“战船”,希望战船可以在江淮水网之地承载战车在中原大地的作用,这也是“战船”最初是从“战车”演化而来的根本原因。可以说,军事史发展的每一小步,都是有其内在演变逻辑的。

长此以往,吴国就形成了以“步兵作战+战船运输或作战”的独特军事体系,这和中原传统的车兵作战体系,当然存在极大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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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而言之,车兵的主要优势在于其进攻时的机动力和冲击能力,以及防御时的严密列阵和顽强防守能力。而步兵的优势则在于近身肉搏作战以及远程投射能力(射箭或运用投掷型武器等),而且具有不同于战车的机动性,毕竟人要比车灵活点。

也就说,车兵利于速战,而步兵利于久战,时间对二者的作用也是完全不同的。

那当江淮步兵遇上中原车兵,究竟谁更具优势呢?换言之,谁能打赢呢?

这个全新课题,再多“纸上谈兵”式的分析都注定不会有说服力,唯有战争实践才能给出答案。这便是艾陵之战在军事史上的意义所在,它实际上是新兴步兵和传统车兵两大兵种的一次史诗级对决,对后世无疑启发、影响深远。

此战双方的总体部署,齐军方面是:齐将国书将中军,高无丕将上军,宗楼将下军。

吴鲁联军方面是:吴王夫差将中军,吴国大将胥门巢将上军,王子姑曹将下军,王子展如将右军。

鲁军到底被安排在哪里并不能确定,但肯定是参战了,不然战后夫差不会送鲁国那么多战利品。而且大胆估计,因为惧怕齐军战车的冲击,鲁军战车部队(鲁国肯定也是车兵为主)被摆在整个联军的战阵之前,可能性应该最大。

毕竟这是步兵面对车兵高速冲击时的天然劣势,纯步兵战阵若是正面迎击,很容易被战车冲垮。这一点早已被中原历代战争所证实,也是车兵能够成为战争头号兵种的根本原因所在。

艾陵之战:江淮步兵和中原车兵的史诗级对决

也正是出于此项担心,吴王夫差采取了一个军事史上前所未有的举措,那就是设置“战役预备队”。他将吴军兵力最雄厚、战力最强悍的中军(据说有3万人)布置于全军之后,作为整个战役的预备队,谨防出现任何不测。

战役发起后,齐军果然全军发起冲击,希望可以一举击溃鲁军,并全面冲垮吴军的步兵战阵。

在三个分战场上,战役呈现出了不同的进展局面。其中,齐军中军对阵吴军上军,大概齐军中军确实实力更强吧,吴军上军和鲁军应该没有抗住首轮冲击,战局逐渐陷入不利。

吴军下军和齐军下军打的如火如荼,一时间较为胶着,看不出胜负走向。

战事的突破口发生在吴军右军和齐军上军之间,在抵挡住战车的高速冲击之后,吴军步兵迅速将那些战车包围,将之和后续还没来得及跟上来的战车车属步兵割裂开来,并对失去加速度、几乎处于静止状态的战车发起围攻。

正如郑庄公和“魏舒方阵”的创造者名将魏舒曾经担心的那样,战车一旦没有了冲击力,陷入“彼徒我车”的窘境,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吴军用吴钩、长矛、短戈等近战武器攻杀战马和战车上的甲士,而车属步兵原本就是依附战车作战,其战斗力远远不如早已独立作战的吴国步兵,终究没能冲杀过来救援战车,这个分战场的态势最早明朗。

齐军中军将国书见势不利,连忙分出中军部分兵力救援上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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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已基本从冲击战进入到阵地战,正如前文所说,战场持续时间有利于步兵而不利于车兵,吴王夫差见吴军已经挺过整个战役最艰难的初期阶段,当机立断,不再观望,将“战役预备队”即主力中军投入战场。

吴军由此高声鸣金,中军开始发起进攻!

而就是这个“鸣金”,给齐军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乌龙”。

原来,齐国等中原国家和吴国不仅主力兵种不同,战场上的指挥信号也有区别,甚至是完全相反的。

中原国家发动进攻的时候,一般是“擂鼓”,比如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个鼓就是鼓声;又比如鞍之战中,晋军统帅郤克不顾身体重伤,坚持擂鼓,终于鼓舞全军士气,大获全胜。

而全军停止进攻乃至撤退时,中原国家才“鸣金”,正如后世所说的“鸣金收兵”。

可是恰恰相反,吴国的“鸣金”不是收兵,反而是全力进攻的信号。

但齐国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区别,也可能是处于惯性心理,听到吴军后方震天响的“鸣金”声音时,以为吴军要撤退了,看来我们是要打赢了,因此全都心神松懈了下来。

可是吴军不仅不撤退,反而精神大振,奋力搏杀。这下齐军自然就懵圈了。不要小看战场上的这种小混乱,它所造成的短期影响是巨大的。这也算是吴军一次无心的“出其不意”吧。

紧接着,吴军更厉害的杀招就祭出了。吴军中军兵分三路,吴王夫差率领中间一路,重点支援位于战场中心、战局最不利的吴军上军,而另外两路则从齐军三个战场中间的两个缝隙处强力楔入,从而将齐军三军完全割裂开来,然后分别展开围歼。

齐军一来心生混乱,二来陷入分割包围、左右不能相顾,三最重要,那就是它们可没有预备队或生力军再次投入战场。

在士气、战术等多重劣势因素之下,齐军惨遭围歼,10万大军几乎全部覆灭,中军将国书等七名主要将领全部被俘。

艾陵之战以吴军的大获全胜而告终,但这能够说明江淮步兵的战斗力就一定强过中原车兵么?

下绝对结论恐怕也站不住脚。我们只能说,独立步兵作为一个新兴的兵种,至少是军事发展的一个方向,就算它不能立刻取代车兵的地位,中原国家也应予以充分重视和大力发展。

尤其是,如果中原国家始终躺在“车兵”的辉煌中吃老本,认定“车兵”永远天下第一,那无疑将会遭受严惩。这绝对是历史的必然,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因此,晋国魏舒的做法可能才真正符合历史的潮流。中原国家内部开战,大家都是车兵,那没关系;可一旦碰上以独立步兵见长的“蛮夷戎狄”,兵种、战术已然不同,尤其是车兵因为地形、战术等原因不能发挥战力、甚至完全落入下风时,对于车兵的战术改进,尤其是对独立步兵的研究、借鉴和兵种改革,就应该成为中原国家要解决的军事问题和发展方向。

当然,历史有时也很无奈,军事改革从来都是意识问题加上利益问题。对于齐国这种传统兵家文化极其强势、保守势力又异常保守的国家来说,想实现这种军事改革,无疑是痴人说梦。即使到战国中末期,他们都依然沉醉在“车兵”的传统荣耀之中。

回到艾陵之战,获胜后的吴王夫差做了一个堪称“双刃剑”的战略抉择,一方面是大肆屠杀战俘,重创齐国的军事实力、震慑齐国,其中就包括那七位主要将领以及三千精锐甲士;而另一方面,他却又不趁机进攻乃至灭掉齐国,反而与之结盟。

其实这并不奇怪,这固然与当时的“不灭国”传统有关,也与夫差的战略追求一脉相承。那就是,他只是“求名”而来,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当天下霸主。

因此,为了彰显霸主风范,夫差还把缴获的“八百革车”全都送给了鲁国,这一方面与吴军不看重战车有关,但夫差的虚荣心理才是根本驱动力。

艾陵之战不仅重创齐国,更是对当时中原诸国的巨大震动。在和楚国的百年对抗中,客观说,晋国领导的中原诸侯总体还是处于上风的,然而这个几乎灭掉楚国、又重创齐国的“南蛮”吴国,却不得不让他们另眼相看。

尤其是江淮步兵在艾陵之战中体现出的强大战力和针对车兵堪称“代差”的战术优势,让中原国家难免心生恐惧,毕竟大家都是车兵,如果把齐国换成他们,就不会被打败么?即使是晋国,也显然心中没底。

由此,挟着艾陵之战的余威,夫差加快了称霸天下的战略步伐。公元前482年,夫差再次率领吴军主力北上黄池,和当时的晋定公、鲁哀公等国君一起会盟。

艾陵之战:江淮步兵和中原车兵的史诗级对决

关于黄池会盟的结果,史书记载多有冲突,主要是到底谁最先歃血也就是谁是这次会盟的盟主,是吴国还是晋国,一直存有争议。然而从夫差长达十余年的努力来看,不当上盟主,他显然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尤其是中间发生的一件事情更为讽刺。那就是趁着他和吴军主力北上的时机,那个“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越王勾践终于不再韬光养晦,居然趁机攻占了吴国都城,并杀掉了吴国太子。

得知后院起火之后,夫差为了保守秘密,谨防影响当前的“争霸”伟业,他居然连杀七个前来报信的人。

这一点没有逃过晋国方面的“火眼金睛”,有个叫司马寅的晋国大夫观察后就猜测说:“吴王面带晦暗,莫不是他的国家被人打败了?或者是他的太子死掉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当然,因为夫差保密工作做得好,晋国方面毕竟无从确定。而对当霸主已经“走火入魔”的夫差来说,他深知时不我待,很快便亮出底牌,据说吴军展示出了令举世震惊的强大兵威,终于成功“忽悠”住了晋定公等人。

最终,“吴公”夫差在黄池会盟上当上了霸主,达到了一生成就的巅峰。只是此时的他却没有丝毫志得意满,反而是忧心如焚。

因为在吴国的后方,还有一个历史宿敌等着他收拾,或者说,被收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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