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一雙憂鬱的眼睛——讀沈衛東的《王石凹》

東籬:一雙憂鬱的眼睛——讀沈衛東的《王石凹》

我沒有見過沈偉東先生,通過他的文章,我知道他是和我一樣跟隨父母從外地來到礦山,在礦上長大的孩子,我的父親是從河南來到銅川礦務局三里洞煤礦下井的,沈偉東的父親是從浙江嵊縣來到王石凹當礦工的,我們從小都生長在礦山,沐浴著礦山的煤灰、煙塵成長起來的。我把對父輩的感情、少年的記憶帶入到我的長篇小說《生父》中,而沈偉東則通過他細膩、溫婉、又略帶憂傷的散文《王石凹》表達出來。

放下厚厚連載文章,我在想,沈偉東先生一定是有一雙憂鬱的眼睛,不然怎會有如此令人讀罷半天沉默不語陷入深深回憶之中的文字呢?

閱讀沈偉東的《王石凹》,就是與一雙被嵌入在煤礦、山坡、選煤樓和時間深處的憂鬱眼睛相遇的過程,不是隨意,而是必然。這雙眼睛,在儉樸素雅、像秋天的落葉那樣安靜的土地上,以憂鬱這種懷舊的情緒,與礦山的精髓相互吸納,

東籬:一雙憂鬱的眼睛——讀沈衛東的《王石凹》

出情愫的㶷爛色彩,豐富,出奇不意。沒有㶷爛的色彩,就沒有高貴的憂鬱。憂鬱乃是美的出色的伴侶。波德萊爾的這句話,一次次被故土懷舊散文的文字所印證,以至於它的人文風情和人性本真,都被憂鬱這種力量固定下來,成為人們繼續生活下去的依據。

說沈偉東的《王石凹》是一雙憂鬱的眼睛,一點也不過分。因為這雙眼睛,密切地與礦山交織在一起,從各個不同角度,向生活投來灼熱的目光,形成種種不同的畫像。是的,觸景生情,是沈偉東寫作的基本風格,也是散文崇尚率性的韻致所在。


初中畢業那年的暑假,記得有段時間我經常跑到山溝裡看閒書。躺在草叢裡,蒲公英隨風飛揚,螞蚱在身邊跳來跳去,天藍藍的,白雲在天上游走。我躺著讀盜版的金庸的《射鵰英雄傳》,想象自己成為武林高手,仗劍行走天下。有時,在火藥庫小水庫周圍的山上逛,那時好像火藥庫水庫比後來大多了,有兩個連接起來的水窪,水草茂盛。一天午後,山野闃寂,野草在暑熱的午後蒸騰著霧氣,成群的飛蟲在空中游弋。我在水庫邊看書,偶爾抬頭,看到兩條色彩斑斕的水蛇在水裡遊走,張著純真的眼睛盯著我,慢慢遊去,消失在水痕中。我當時讀的是關於相對論常識和時空關係的書,裡面寫到蟲洞。我覺得那兩條水蛇是從另外一個時空游來的。於是我合上書爬到山樑上,回頭遙望王石凹。山頂、山腰上密密麻麻如蜂窩的窯洞棚戶擠擠挨挨,中學操場上有幾棵白楊樹,幾個籃球架;半山上老俱樂部建築上“延安精神永放光芒”幾個巨大無比的嚴肅的仿宋字依然嚴肅著,顯示著無產階級專政的偉大和神聖,王石凹派出所旁邊,我的同學胡松賢家就嵌在公路邊的陡坡上;馬車店的公路上,幾輛馬車在一顛一顛地奔跑,車把式舞動著長長的鞭子喝叫著;山下大樓井架天輪在悠閒地旋轉、鐵道反射出兩道雪白的光、蒸汽機車拖著裝滿煤炭的十幾個車皮款款移動;東邊的鰲背山樑上,孤零零站著一棵老柏樹。這就是我度過了10年少年生活的王石凹。

類似這樣的描述,是作者在昔日的生活中,通過對瑣碎小事的生動細膩的刻畫,以樸素的語言來映襯深情真義的表達方式。這些平白的句子,給人一種純淨灑脫的親近感,實實在在,剔除了粉飾溢美的形容累贅,乾乾淨淨。我十分迷戀這種敘述方式,這不僅意味著沈偉東的王石凹,完全可以用“乾淨”這個沒有被汙染的詞彙來概括,更意味著他的散文,一如文章的整體韻味那樣,沒有被表面的喧譁所掩埋,而是越來越清晰。

閱讀沈偉東的《王石凹》,炊煙,小河,絞車道,蒸汽機車、鄰居,韋叔、希老師,窯洞,礦工宿舍等的諸多具象,就會從憂鬱目光燃起的地方,沿著紙質的背景和起伏的筆觸,向我一路走來。這些具象邁動的每一次腳步,都昭示出了作者以誠懇、灼熱的心感受生活,以親切樸實的筆觸體悟昔日礦區一切原生態元素而引發出來的悲憫和憂鬱。每一個文字的背後,都有一段纏綿的情節,給我留下的印象,不只是情感的一次宣洩,而是情感的一次珍藏與昇華。

東籬:一雙憂鬱的眼睛——讀沈衛東的《王石凹》


散文是作者對物象的內心體驗,是一種在哲學範疇的存在方式裡,對生命本質獨特的、痛苦的發現。雖然我們不敢用自己未來的時間,去證明曾經流淌在故土上的那些記憶痕跡,是否會在歲月裡徹底消失,但我卻敢肯定,這些痕跡,是一個催人憂鬱的顫音。憂鬱是一種緬懷,是一種美的極致表現。

我很小的時候跟隨父親到了這樣一個遙遠的礦山,我覺得我有點像那些魚,擔心遊著遊著,水乾涸了。一個重重的東西壓在我的心裡。那就是“戶口”。我們娘仨,是浙江的農業戶口。父親1956年就來到了陝西工作,1963年回老家和母親結婚,母親一直沒有辦法轉為城鎮戶口。而兒女的戶口是隨母親的,我和哥哥也就只能是浙江的農業戶口。1977年來到這個煤礦,我們娘仨就是“黑人黑戶”。“黑人黑戶”沒有平價糧食買,只能吃高價糧;沒有公房住,只能擠在幽暗逼仄的倉庫裡。可怕的是,沒有陝西的城鎮戶口,讀小學中學是在本礦,作為子弟尚可通融,而銅川礦務局煤技校我和我哥就沒有機會報考,也沒有機會被招工當煤礦工人。沒有陝西的戶口,我和我哥甚至連在陝西考中專、考大學的機會都沒有。這種生存壓力讓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心事。戶口的事情困擾我們家很多年,直到現在,我40多歲,母親也70歲了,還被戶口所困擾——由於年代久遠,浙江的戶口沒有遷出來,現在想辦法遷戶口也就比較麻煩。我母親由於一直沒有王石凹的城鎮戶口,她就沒有任何社會保障。很多和她一起在礦上大集體農場裡、在礦上小工廠工作過的同事都有了每個月幾百塊錢的退休金,她沒有。她在礦上開了那麼多荒地、修了那麼多年鞋,也交了那麼多稅,就是不能享受王石凹的點滴福利,就是因為沒有戶口。她嘴上不說,心裡自然是有想法的。我總是說,你有兩個兒子,哪裡會不讓你吃好住好,安心養老!但我也知道,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前些天,父親病重,為了了卻老人的心願,我和我哥就想趕緊託關係解決好我母親王石凹的戶口問題。把父親和母親的身份證特快專遞給王石凹的朋友,那邊又電話來要父親和母親的結婚證原件,要母親上世紀80年代在王石凹生活和工作的文字證明。而要遷出戶口的浙江嵊州老家的派出所答覆:“按照規定”,不便開出我母親戶口仍在當地的證明。而沒有這個證明,王石凹的戶籍機關又無法接收我母親的落戶。事情一下子又僵持住了。我母親悄悄抹起了眼淚——一個王石凹的戶口等了近半個世紀,就這麼難。

這些不是遊離于思想之外的虛妄之美的描述,明確地體現出了意在言外的“辭達”效果。沉浸在如是的情境中,我差點情不自禁喊出來:這哪裡是什麼簡單的懷舊呀,它分明就是作者對歷史,對社會,對命運以及對人自身的一次深刻反省。作者“言有盡而意無窮”的企圖,顯然是十分明晰的。

我一直認為,無論哪種文體,小說也罷,散文也罷,抑或是詩歌也罷,如果沒有思想,就等同於失去了靈魂。當然,這裡說的思想,是作者對自然、社會、生活、歷史和靈魂等方面的本質感受,是一種貼近生命本質的認知。沈偉東的《王石凹》克服或者徹底擺脫了無病呻吟的弊病,才沒有陷入“逃避思想,逃避意義”的所謂“零度語言”的泥潭。

東籬:一雙憂鬱的眼睛——讀沈衛東的《王石凹》


——多年之後,他已經退休,我到南寧去看他,他談起在西北流浪的經歷,令我欽佩和嚮往。他是個有思想的人,他談起他在當煤礦工人的時候,始終沒有覺得自己卑微。有一次,大約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他這個礦工到西安一所大學查資料學習,一個外國記者和他攀談起來,談中國老百姓的生活,他用英語告訴外國記者,中國人的生活簡樸而充實,苦難中有很多值得沉澱的精神——後來有便衣警察找他來盤問,他如實說了,便衣警察把他放了,沒有深究。從韋叔身上,我似乎能看到流放到西伯利亞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質。他們的鼓勵和影響,對一個礦工家庭出身,當時還充滿自卑而敏感的孩子未來的影響,我認為是無法估量的。

我一次次閱讀沈偉東的這些段落,沈偉東突破常規調整自己的觀察角度和觀察距離。印象就會一次次栩栩如生地凸顯起來。他在《王石凹》中,採取了“後退法則”的方式,從事物的跟前,後退到了孩童和少年的位置上,從今天后退到了昨天的歷史裡,以實現他對客觀事物大距離、大尺度上的整體性考察。他知道,只有大步後退,才能夠使視線變得開闊,才能夠有效觀察對象,以及這一對象被嵌入的背景深度。他一直沒有離開現場,而是站在原汁原味的浸潤中,用憂鬱的目光,等著我們和他站在一起。在現場的姿態,讓他的《王石凹》,體現出了傳統散文的優美韻律,是貼近,而不是疏離。

東籬:一雙憂鬱的眼睛——讀沈衛東的《王石凹》


沈偉東的《王石凹》,其實就是一座敞開的園林,我們在裡面,看見了我們的過去,看見了我們蔓延在歷史中的命脈,同時,它們也不斷地轉過身來,用憂鬱的目光注視著我們,觸摸著我們,讓我們的心,再次走進了礦山、走進了黃土高原深處的煤礦,走進了當年為煤礦而奮鬥、生活著的群體。無疑,這是散文本我的純真,具有憂鬱的性質。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作者在許多的章節裡,幾乎都會用直敘、對比、穿插、疊印的手法,使文章在迴環往復中,富於一唱三嘆的抒情效應,烘托出憂鬱的濃郁色彩。

“多年以後―――”。經典小說《百年孤獨》這個可以統稱為馬爾克斯式的開頭,也常常被沈偉東用在段落的開頭,令我的閱讀不免又多了一重憂鬱。


沈偉東簡介,文學碩士,醫學博士,廣西期刊傳媒集團有限公司總經理。2013年獲得全國新聞出版領軍人物榮譽;2015年,獲得廣西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榮譽;2017獲得年中國少兒報刊傑出貢獻獎榮譽;2018年,獲得廣西新聞出版廣電百名人才榮譽;2018年,獲得中國政府出版獎優秀出版人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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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東籬,女,原名胡菊,1962年生人,陝西師範大學畢業。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銅川市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陝西省文化廳百名優秀人才之一。陝西著名女作家。出版長篇小說《婚後不言愛》、《婚戒》、《生父》、《香》、《遠去的礦山》五部,其中,《遠去的礦山》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作品以其對社會現實的冷靜、直面、坦率的展示,以其粗糲、厚重、充滿力量感的強烈風格受到陳忠實、賈平凹的一致稱讚。賈平凹在讀了的長篇小說《生父》之後評價道:我讀了《生父》那書,很讓我震撼,寫得好啊!那麼硬朗,那麼扎心,那麼讓人感慨!

來源:棣花鄉土文化研究院,版權屬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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