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了一隻女鬼，很漂亮的那種。站在月光裡，就像白衣飄飄的仙女。當然，她不是仙女，也從未以仙女自居。這點，她很實誠。做鬼能做得這麼實誠，確實很難得。
這隻女鬼總在凌晨三四點鐘來找我。於是，我總在凌晨三四點鐘醒來。不醒不行，我怕她不高興了會把我也變成鬼。儘管我一直渴望變成鬼。變成鬼多好玩啊，可以不用走路在半空裡飄，還可以突然蹦出來嚇人。
我有很多討厭的人，都想去嚇一嚇。
但現在我還沒做好做鬼的準備。我還沒考上狀元，還沒娶到隔壁李員外家的小女兒，那個去年被狐狸精吸得半死不活的張生還差我五兩銀子沒還呢。所以，我還不能做鬼。
因此，我必須恭恭敬敬地醒來，我不能得罪這隻女鬼。
這隻女鬼其實也沒有什麼惡意，就是想找我聊聊天。我說，你可以去找鬼聊天嘛，你長得這麼漂亮，一定有很多男鬼找你聊天的。
女鬼說，我不想跟鬼聊天，跟鬼聊天說的都是鬼話，我不愛聽。我就想聽聽人話。
我覺得這隻女鬼情商挺高，說得挺有道理。但是我苦讀詩書十多載，很多人話差不多都快忘光了，我滿肚子都是臭哄哄的聖人言。
說實話，我不想汙了女鬼的耳朵。
我說，聊天其實沒意思，我們可以做點別的。
女鬼翻我一個白眼，情緒挺激動，直接一抬手，把腦袋給搬了下來，還嫌不夠，又把身體擰了三百六十度，然後，問我，還想做點別的嗎？
我眼淚都出來了。不是害怕，而是感動。
我說，你們做女鬼也太不容易了。
她一臉懵，此話怎說？
我說，就算你把腦袋搬了下來，哪怕把身體再擰個七百二十度，這跟我們做點別的事兒有什麼關係呢？
女鬼顯然有些生氣。她有沒有臉紅我不知道，但她一定想伸出鬼爪子把我掐一頓。
女鬼終於嘆了口氣。把腦袋放了回去。你們這些臭男人，都沒一個好東西！
我想，這隻女鬼一定是誤會了我的意思。其實，我說的做點別的事兒，並非是她想的那種別的事兒。
女鬼開始寬衣解帶。這著實嚇了我一大跳。
我說，姐姐，你誤會了。我其實只是想和你一起出去賞賞月罷了。
女鬼愣了一下，繼而哈哈大笑。
我承認她長得很漂亮，但笑聲真的很瘮人。像夜梟在叫，像野貓在嚎。
我渾身雞皮疙瘩。
女鬼看了看窗外，看了看我，臉上表情挺複雜。
你確定你只是想和我一起去賞賞月光？
我點了點頭。
女鬼把脫了一半的衣服又穿了回去。她衣服穿了不少，即使脫了一半，我還是啥也沒看見。其實，我挺好奇的，一隻赤裸的女鬼會是什麼樣子呢？看起來一定很詭異吧。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我和女鬼走出門外。
凌晨三點，月色悽惶，像是蒙了一層薄紗。大地灰白，遠山黧黑。風很輕，有點點螢火在半空閃爍。我和女鬼並肩站在門前一棵老槐樹下，默默地看著西天那輪即將沉沒的銀月。
那月看起來就像一枚淺淺的印章。我曾送給李小姐一枚白玉印章，跟它很像。
一百年了，整整一百年了。女鬼突然喃喃道。
什麼一百年？我頗有些好奇地問道。
一百年前，我和他也是這樣，站在一棵槐樹下，遙望著天際一輪明月。那時，他對我說，他進京考中狀元后就一定回來娶我。但是他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尷尬地笑了笑，看來男人真的沒一個好東西……
錯了，他沒有回來，是因為在趕考路上遭遇了不測……他失憶了，忘記了回家的路……女鬼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抽噎起來。
我很想安慰她，卻不知如何開口，只覺得心口一陣堵得慌。
這些年，我一直都想喚醒他，可惜他已經不認識我了。女鬼哭得梨花帶雨，繼續哽咽道。
我的頭突然好痛，有一種炸裂的感覺如閃電一般襲來。
少卿，你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嗎？女鬼突然轉過身來，含情脈脈地盯著我。
少卿？誰是少卿？我抱著腦袋，感覺快要爆炸了。
我的眼前猛不丁閃出一幅畫面：我正行走在山谷中，一夥山匪突然從樹林裡衝出來，為首一人揮起鐵棍砍向我的腦袋……他們搶走了我的行李，然後將我棄屍荒野。
原來，我早已經死了。
原來，我也是一隻鬼。
我看著眼前的女鬼，慢慢的，慢慢的，她的樣子越來越清晰，這不是李小姐嗎？隔壁李員外家的小女兒，那個跟我青梅竹馬私定終身的女孩，那個我答應考中狀元就一定回去娶她的女孩！
原來，當得知我慘遭不測後，她就吞金自殺了。
一百年了，她每天都守著這座掩沒在荒山野嶺裡的破房子，只為喚醒我這個迷失回家路的孤魂。
我緊緊地抱住心愛的女人，在銀白如霜的月光下，哭得稀里嘩啦，就像一個終於找到家的孩子。
（作者：雨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