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走廊裡，陽光透過琉璃窗，在玉牆上投映出五彩斑駁的幻影。
明亮精緻的宮燈不知疲倦地依舊明亮，前面引導自己的小奴僕也在不知疲倦地走著。
出了宴會廳的道格立馬就被人引著，現在已經走了快半個小時了。素白中透著些微黃的巨大宮殿已經不知路過了多少座，他們倆像灰塵一樣在它們的腳下卑微地走著。
已經走了很久了，不知轉過多少個彎，看到多少隊盔明甲亮，昂首挺胸的宮衛了。道格走得微微出汗，很奇怪啊，感覺王宮的氣溫，似乎比外面要高一些？
在一座宮殿前，奴僕終於停下腳步，對著道格躬身：“稍候片刻，等陛下宣。”說罷也不等道格回聲，就走了。
道格用最標準的姿勢站在宮殿前，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楊。一邊打量著面前這座宮殿。
白牆橙頂，鏤著道格看不出是啥的紋路。這座巔弘宮大嗎？道格這一路上走過來，至少見到七八座比它高大的。道格轉轉眼球，嗯，看不到邊。但是肯定沒有那幾座大。
待會兒要走上去，踏過那些鏤著花的玉階，會不會把它踩碎了啊？要是踩碎了，兩旁站著的那些身披光亮紅甲的宮衛會不會來抓我？抓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見陛下了？……
道格就是有這麼個壞習慣，面對無能為力的境遇之時，總喜歡胡思亂想些完全不相關的事情。那天早晨被城巡團打的時候，他都想到給貧民區的鄰居帶破布那裡去了。
畢竟哪怕在坐以待斃了，也得假裝自己很努力嘛！
在道格已經想到今晚回去給熙雅帶什麼晚飯的時候。終於，從宮殿裡出來了個宮女，把道格帶了進去。
鏤花的玉階，道格走得很小心。
道格雙腳剛全部進入門檻，就一手撫胸一手按劍單膝跪下，喊道：“城巡團二營儀仗兵道格叩見陛下！陛下萬福！”
“起來吧。”空曠的大殿裡，陛下的聲音從上面傳來。
道格起身，眼珠子都不敢亂動，只盯著陛下那塊由整塊玉製成的椅子看。心中不由得奇怪，陛下屁股下面也沒墊什麼東西啊，冬天不冷嗎？
“是科爾夫把你選進來的？”大殿之上，陛下的聲音悠悠傳來。
“科爾夫？如果那是盧奇親王的名字的話，那就是了。陛下。”道格恭敬地回答道。原來親王殿下的全名是科爾夫·盧奇啊！道格暗自記下了。
“嗯，那就是了。”陛下頓了頓，道：“方才，為什麼要在宴會上說那種話？”
“正題來了！”道格腦中暗提精神，這種時候怎麼能說自己原來的想法呢？一定要撿每個瑞斯人都喜歡聽的那一套說啊！於是道格說道：“那些外國使臣都是些得寸進尺的小人，讓這種人得到咱們瑞斯的禮遇，那才是真的把咱們上國的顏面丟光了呢。”
“哦，這樣啊。”陛下不鹹不淡地應了一下。道格卻立馬緊張起來了，因為陛下這個語氣，自己看起來似乎沒有答出陛下想聽的答案？
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
道格跪得脖子和背部都已經開始發酸，額頭也微微出汗了。正在他惴惴不安之時，上面又有聲音傳來：“為什麼要給艾文出頭？孤要聽實話。”
道格心裡一咯噔，“陛下不吃這一套？”道格有點不知所措。自己當時為什麼要出頭，自己當然清楚。
艾文是自己目前在瑞斯城裡唯一一個有潛力的交友對象，是以經商和富裕聞名大陸高沃頓家大公子，而且老實好心又有錢，這種人實在不多了，道格有信心讓艾文成為自己接觸上流社會的跳板，但是艾文身邊那麼多貴族朋友，怎麼樣才能凸出自己的不同和價值呢？
施恩無疑是最好最便捷的辦法，但是自己一介平民，何恩可施？小如醉仙樓那種言語之失，人家頂多就是感謝一下也就過去了，不值一提；大如身家性命，自己目前又如何施得出來？
而今天明顯是一個好機會，首先，一個禁足在家的懲罰，不大不小。最主要是陛下會真的給艾文這個懲罰嗎？道格自己揣度，是肯定不會的；艾文會服氣嗎？那肯定是不會的。
既然陛下和艾文都只是被言論裹攜的人，那麼自己這個時候出來，正好給了雙方一個臺階。這種不大的懲罰正好是自己目前以陛下親隨儀仗兵的身份勉強有權置評的。如此，自己既幫了艾文，有助於雙方感情更進一步，有利於以後的發展；也在陛下面前混了個忠君愛國的印象；最主要的是，施予這個援手，危險性最低而收穫最大。
這是實話，但是自己該說嗎？道格捫心自問，如果自己真的全盤托出，那麼之前的謀劃就功虧一簣了，所以還是說幾分即可。
心下有了計較，道格嘴上就如此道：“小人剛剛說的句句屬實，只是尚未說全罷了，並不是謊話，望吾皇明鑑。”
“那你還有什麼沒有說出來的，儘管說，孤要聽實話，聽全話。”陛下聲音微沉。
“陛下，小人在貧民窟生活了這麼些年，承蒙王爺大恩讓我進了城巡團，今日小人才能在這裡面見天顏。可惜城中雖好，但小人依舊孤身一人，煢煢孑立，形單影隻。”頓了頓，道格接著說：“艾文是第一個願意和小人接觸的貴族老爺，這是小人的榮幸，他把我當朋友，我也把他當朋友，朋友有難，道格自當出手相助。”
“哦，還有嗎？”陛下用手拄著下巴，已經非常無聊了。
道格此刻大腦飛速運轉，他覺得額頭有些發燙，陛下到底要問些什麼？不，是陛下到底想要聽到什麼？
“沒有了，陛下。”道格還是尋求穩當，不敢冒險。
“嗯，下去吧。”陛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蛤？怎麼回事？”道格在心中怒吼，感覺自己就像被一個失去好奇心的孩子隨手拋棄的玩具一樣，自己並沒有達到陛下的預期。
機會，眼看著就要消去了。
道格不甘心，他故意慢慢地施禮，顯得很恭敬，然後一步一步慢慢挪出去。只要陛下再次興起，不管啥都好，自己就再有一次機會。
但是不管多慢，自己最後也還是退到門檻了。按禮，現在道格大可以轉身走了，但是道格也還是退著，退著。
“你覺得，瑞斯現在怎麼樣？”終於，一聲天籟入耳，陛下又發話了！
道格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面前的這個男人，絕對不是自己心裡的那點算盤能吃下去的人，但是謹慎的他還是先問了一句：“陛下願聽實話？”
“嗯”
“小人說完後，可否不定小人之罪，仍任儀仗兵？”
“說到點上，孤還反倒升你的官。”
“好！”道格咬咬牙，心一橫，開口道：“小人以為，問題很大。”
“何解？”
“如今的瑞斯經由先代各位賢皇的積累以及陛下的勵精圖治，富強一方早已不是問題。問題是，咱們的臉皮太薄，架子太高，腦子太死。”道格說得自己都心驚膽顫。
“繼續。”陛下古井不波。
“我們的民眾被我們的疆域和過去的輝煌矇蔽了雙眼，什麼事情都講究個體面，這很不好， 造成了咱們瑞斯民眾對外驕傲自矜，對內錙銖必較。為了上國體面，對那些趁著祭祀大典來打秋風的外國人給予過高的禮遇；為了上國體面，連陛下都得被那些民眾逼得重新開一場宴會；為了上國體面，連我這種罪人之子都能僅僅因為外貌被拉進城巡團。”
道格停了停，瞄了一下陛下，見他沒有不耐煩，繼續說道：“陛下，問題很大啊。對外國力求體面，對內也力求體面，對內的我就不說了，陛下清楚得很。這已經不是體面精緻的問題了，這是虛榮自矜啊！”
“今日陛下都被那個胖子以‘上國體面’這種言論頂的下不來臺。我們對他們的禮遇，反而成為了他們的武器，我們驕傲的體面，反而成為勒死自己的繩索。陛下，臉皮薄的話，為了維持它，架子就得高起來。架子要想高起來，錢就得花出去。陛下去過城中市集嗎？”
“嗯？市集怎麼了嗎？”
“小人被親王大人撿回來時路過一次，今日來時又路過一次。熙熙攘攘，繁華擁擠。您在哪都能聽到金幣的聲音，在哪都有吆喝聲，在哪都有討價還價聲。”
“這不好嗎？”
“不好！陛下，我們的市集，有且只有這些聲音啊！除了商業，金錢，以及可笑的自矜自傲，我們的民眾，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啊！”
道格一口氣說完，大殿又陷入了久久的沉寂當中。
一陣子後，陛下開口了：“果然是斯爾頓家的孩子，謝爾真是有個好兒子啊。”
道格霎那間呼吸都停了一下，雖然他知道，陛下要是想了解，肯定能在一分鐘之內拿到自己的全部資料。但是家族當年就是因為惹怒了陛下才遭破散的。
道格進門到現在，一直在強調自己單獨一人的身份，為的就是哪怕陛下知道自己是斯爾頓家的人，也能心照不宣地放自己一馬。
現在陛下在自己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實話之後，突然又提起了家族。難道是準備將自己……
道格不敢再想下去，但是冷汗已經浸溼了後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