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之戰幕後的歷史真相(也許我們以前看了假的歷史書)

晉陽之戰幕後的歷史真相(也許我們以前看了假的歷史書)

(晉陽之戰)


一、史書中的晉陽之戰

晉陽之戰(前455年-前453年)、三家分晉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既然是大事,各類史書當然就要寫。我們先來看看它們都是怎麼寫的。

《史記》寫的最簡略,也最扯。

主要內容集中在《趙世家》——

“襄子立四年,知伯與趙、韓、魏盡分其範、中行故地。晉出公怒,告齊、魯,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共攻出公。出公奔齊,道死。……知伯益驕。請地韓、魏,韓、魏與之。請地趙,趙不與,以其圍鄭之辱。知伯怒,遂率韓、魏攻趙。趙襄子懼,乃奔保晉陽。”

一般認為,《史記》這裡所寫的晉出公“奔齊”的時間和原因都搞錯了,實際應該是在“三家分智”以後。但也有人認為太史公沒錯。這個事咱們業餘吃瓜的就別參與掰扯了。這一段基本說明晉陽之戰爆發的原因,直白點,就是搶地盤。

“原過從,後,至於王澤,見三人,自帶以上可見,自帶以下不可見。與原過竹二節,莫通。曰:“為我以是遺趙毋恤。”原過既至,以告襄子。襄子齊三日,親自剖竹,有硃書曰:“趙毋恤,餘霍泰山山陽侯天使也。三月丙戌,餘將使女反滅知氏。女亦立我百邑,餘將賜女林胡之地。至於後世,且有伉王,赤黑,龍面而鳥噣,鬢麋髭皞,大膺大胸,脩下而馮,左衽界乘,奄有河宗,至於休溷諸貉,南伐晉別,北滅黑姑。”襄子再拜,受三神之令。”

這一段很有意思,說三位泰山“天使”下凡了,將保佑趙襄子幹掉智瑤,甚至於連勝利的日期“三月丙戌”都說了。(只是沒具體到年份,這場仗不是打了一共三年麼,不知道第二年三月丙戌那天,趙襄子看著滿城大水的時候會不會一臉黑線……)

當然,看到後面,就會發現這個預言實在小兒科,因為這三位天使連一百多年後趙武靈王的一生都安排好了。

信不信,大家各自判斷。我只想說,這段文字好長啊,要不是八卦之心氾濫,刻在竹簡上得多費勁呢。

尤其是相比下面這段,就會質疑太史公在記載晉陽之戰上是不是真的就沒幹正事:

“三國攻晉陽,歲餘,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城中懸釜而炊,易子而食。群臣皆有外心,禮益慢,唯高共不敢失禮。襄子懼,乃夜使相張孟同私於韓、魏。韓、魏與合謀,以三月丙戌,三國反滅知氏,共分其地。”

這段少的可憐的文字透露出來有用的信息,應該只有“歲餘,引汾水灌其城”,也就是說,從公元前455年開戰(具體月日不明),到引水灌城前,花了大概一年多的時間。

這個可以理解,因為剛開始是“晉陽城市攻防戰”,雙方必然要打一段日子。然後才改成圍困,等智瑤想到用水的創意,再加上人工疏浚引流,晉陽城在前454年才“下水”符合情理。

然後《史記》的重心又偏了:

“於是襄子行賞,高共為上。張孟同曰:“晉陽之難,唯共無功。”襄子曰:“方晉陽急,群臣皆懈,惟共不敢失人臣禮,是以先之。”於是趙北有代,南並知氏,彊於韓、魏。遂祠三神於百邑,使原過主霍泰山祠祀。”

這麼一場深刻改變歷史方向的大戰,太史公在乎的是“禮”的問題……

都被大水泡胖了,吃的都是別人家的孩子,這個時候還講禮。不能不讓人感慨:到底哪塊是人啊?

最無語的,講禮的這個人還是整場戰爭中可能唯一一個對勝利沒有任何貢獻的。

估計別人拼死搏殺的時候,他只用行禮吧。可是他的功勞就是最大。

但是,大家真的認為這個事是真實發生過的麼?趙襄子戰後行賞、這個人頭功?

我只能說,太史公某些層面的邏輯實在清奇,咱們後人跟不上。嘗試著理解,也許他對宋襄公的推崇,應該跟此邏輯相通吧。

什麼打勝打敗,有禮就有理。

《戰國策》就詳實多了。

“乃使延陵王將車騎先之晉陽,君因從之。至,行城郭,案府庫,視倉廩,召張孟談曰:“吾城郭之完,府庫足用,倉廩實矣,無矢奈何?”張孟談曰:“臣聞董子之治晉陽也,公宮之垣,皆以狄蒿苫楚廧之,其高至丈餘,君發而用之。”於是發而試之,其堅則箘簬之勁不能過也。君曰:“足矣,吾銅少若何?”張孟談曰:“臣聞董子之治晉陽也,公宮之室,皆以鍊銅為柱質,請發而用之,則有餘銅矣。”君曰:“善。”號令以定,備守以具。”

城池堅固、糧庫充實、戰略物資豐厚,尤其是晉陽城還是個可以發掘的“軍事寶藏”。晉陽之戰能打三個年頭,起碼趙氏能堅持三年,不是沒有原因。

“三國之兵乘晉陽城,遂戰。三月不能拔,因舒軍而圍之,決晉水而灌之。圍晉陽三年,城中巢居而處,懸釜而炊,財食將盡,士卒病羸。”

這裡明確“晉陽城市攻防戰”持續了三個月時間。“圍晉陽三年”,應該是指戰爭的全部持續時間,而不是僅指被大水圍了三年。結合《史記》和實際情況推想,畢竟“引流”也需要時日,晉陽城“洗澡”的時間應該不足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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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孟談)

形勢到了最後最危險的階段,連趙襄子都扛不住了,打算投降了。這個時候他的謀士張孟談就出馬了——

“張孟談於是陰見韓、魏之君曰:“臣聞唇亡則齒寒,今知伯帥二國之君伐趙,趙將亡矣,亡則二君為之次矣。”二君曰:“我知其然。夫知伯為人也,麁中而少親,我謀未遂而知,則其禍必至,為之奈何?”張孟談曰:“謀出二君之口,入臣之耳,人莫之知也。”二君即與張孟談陰約三軍,與之期日,夜,遣入晉陽。”

他偷偷跑出城去見了魏桓子和韓康子,以“唇亡齒寒”的道理說服了二人,還約定了進攻時間。然後,他當夜又返回了城裡。高人出馬,效率就是高。

“張孟談因朝知伯而出,遇知過轅門之外。……臣遇張孟談於轅門之外,其志矜,其行高。”

智氏方面也都不是傻子。智瑤的叔叔智果(即知過)就發現了問題。原因很簡單,他看到張孟談好像很嘚瑟,一副興高采烈、勝券在握的架勢。

智果一下就猜到是咋回事,他立刻去見了魏桓子和韓康子,發現“二主色動而意變”,肯定是有想法了。

“知伯曰:“兵箸晉陽三年矣,旦暮當拔之而饗其利,乃有他心?不可,子慎勿復言。”知過曰:“不殺則遂親之。”知伯曰:“親之奈何?”知過曰:“魏宣子之謀臣曰趙葭,康子之謀臣曰段規,是皆能移其君之計。君其與二君約,破趙則封二子者各萬家之縣一,如是則二主之心可不變,而君得其所欲矣。”知伯曰:“破趙而三分其地,又封二子者各萬之縣一,則吾所得者少,不可。”知過見君之不用也,言之不聽,出,更其姓為輔氏,遂去不見。”

於是智果勸智瑤幹掉這兩個傢伙,但智瑤不同意。智果又說,不殺也行,不殺就得抓緊拉攏他們,並說魏韓各有一個重量級心腹大臣,用利益(一萬戶縣)搞定他們也就搞定了魏韓二君。但智瑤捨不得,就是沒同意。

估計兩人大吵了一架。因為事後智果很生氣,他不僅人跑了,據說連姓氏都更改了。

張孟談聽說此事後,擔心夜長夢多,力主提前發難,趙襄子同意了,於是——

“使張孟談見韓、魏之君曰:“夜期殺守堤之吏,而決水灌知伯軍。”知伯軍救水而亂,韓、魏翼而擊之,襄子將卒犯其前,大敗知伯軍而禽知伯。”

《戰國策》的最終評判是:“知伯身死,國亡地分,為天下笑,此貪慾無厭也。”智瑤最終失敗,是因為貪得無厭,主要是指智瑤向三家索地,大概也包括不願意分給魏韓心腹大臣各一萬戶縣的吝嗇吧。

不管怎麼說,起碼在晉陽之戰上,《戰國策》的記載要比《史記》靠譜不少吧?

最豐富詳實的應該是《資治通鑑》。限於篇幅,前面說過的就不再提了,主要看看有不同和補充的地方。

“康子欲弗與。段規曰:“智伯好利而愎,不與,將伐我;不如與之。彼狃於得地,必請於他人;他人不與,必向之以兵。然則我得免於患而待事之變矣。”……桓子欲弗與。……任章曰:“無故索地,諸大夫必懼;吾與之地,智伯必驕。彼驕而輕敵,此懼而相親。以相親之兵待輕敵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長矣。《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主不如與之以驕智伯,然後可以擇交而圖智氏矣。奈何獨以吾為智氏質乎!”復與之萬家之邑一。”

最初智瑤向韓魏索地的時候,韓康子和魏桓子都不想給,但他們的大臣段規和任章闡明箇中利害關係:不給就會捱打,還是給吧,給了還能麻痺、驕傲智瑤。

“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韓康子驂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國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也。”

戰爭後期,估計晉陽城快要被泡倒、勝利在望了,所以智瑤得意忘形,居然當面向魏桓子和韓康子說出了“我到今天才知道水原來可以滅人國啊”的話,也不知道他是感慨還是威脅。原因很簡單,因為魏韓的都城也都在水一方,複製粘貼很輕鬆的。

魏桓子和韓康子的反應很有意思:魏桓子用胳膊肘碰韓康子,韓康子同時也用腳踩魏桓子的腳面。

當時三人在同一輛戰車上,他倆應該站在智瑤的身體右側,所以智瑤沒有發現他們之間的小動作。

而且,不難推理出,魏桓子用的是右臂胳膊肘,而韓康子用的是左腳:)

至於他們在暗自交流啥,不言自明。《資治通鑑》是藉此暗示,這兩人此時已經有危機感了。

發現魏韓二君心裡有鬼的人,換成了智瑤身邊的謀士絺疵(chici),他斷定二君會反水。但智瑤不僅不聽從,反而將他的話告訴了魏韓二君,那這兩人還有不抵賴的?同時反咬一口,說絺疵是在挑撥離間,破壞三家團結,他肯定和老趙家勾結了!

“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對曰:“臣見其視臣端而趨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請使於齊。”

據說他二人出去後碰到了絺疵,心裡有鬼的他們趕忙快速跑開了,絺疵由此更加堅定自己的判斷。可惜智瑤就是不聽,絺疵沒辦法,預測到要失敗,藉故出使齊國扯呼了。

然後就是張孟談出場,因為魏韓二君早就有心,所以三家一拍即合,聯手幹掉了智瑤和智氏軍隊。

《資治通鑑》的最終結論是著名的“才德論”,認為“智伯之亡也,才勝德也”,然後巴拉巴拉一大通,“自古昔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餘而德不足,以至於顛覆者多矣,豈特智伯哉!”

這書是寫給皇帝看的,“才德論”又是全書開篇的第一個重要觀點,想不讓司馬光夾帶私貨,實在是苛責他了。理解萬歲吧。

現在做個總結,關於晉陽之戰的勝敗,過往的史書和常見的觀點是:智瑤品德不匹配才能,太過貪婪,他又昧於局勢,沒有發覺或不相信魏韓和趙勾結的陰謀,又不善於採納諫言,所以最終失敗,被天下和後世所笑。

但是,這些,真的是歷史的真相麼?

二、不能被忽視的魏韓

要探索這段歷史的真相,也許要從不該被忽視的那兩家說起。表面看起來,魏韓兩家既不是戰爭的發起者(智氏),也不是戰爭的攻打對象(趙氏),除了最後的表演,全程幾乎都是在吃瓜看戲。

甚至於,連最後的表演,都常被認為是由趙氏主導,他們是聽了張孟談“唇亡齒寒”的分析後恍然大悟,為求自保而追隨趙氏、反戈一擊。

這顯然是簡化了歷史,更小看了歷史人物。魏桓子(魏駒)和韓康子(韓虎),雖然名字一駒一虎,似乎智商堪憂、只能當打手的模樣,但他們能在晉國公卿爭權的殘酷鬥爭中活下來,又豈會是簡單之輩?

自公元前476年趙簡子逝世、智瑤(智襄子)繼任晉國正卿以來,晉國尚存的“四卿”勢力可以用“一超一強兩弱”來概括。

一超是智氏。智瑤因為是正卿,職位最高,掌握決策權力,他的能力又的確超群,無論是對外攻打其他國家,還是對內利益分配上(主要是瓜分範氏和中行氏的故地)都佔據主導地位。

至晉陽之戰前,智瑤已經主宰晉國政局21年了(與趙盾執政時間持平,算上後來兩年,智瑤還有超出),多年的成就再加上他個人的強勢性格,說他比肩趙盾都不為過,幹出“挾晉侯而索地”的事一點都不奇怪。(太史公將晉出公出奔的責任算到智瑤的頭上,大概是出於這種考量吧。)

整個智氏的實力自然也遠超同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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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瑤)

一強是趙氏。畢竟趙簡子主導幹翻了範氏和中行氏,他也曾執政17年之久,甚至於在他死時,趙氏的實力都並不弱於智氏。

然而因為智瑤的強勢崛起,雙方的實力必然拉開距離。再加上趙襄子和智瑤相互看不上眼,無論公事還是私事,兩家都一直對著幹,趙氏的發展必然受限。

兩弱是魏氏和韓氏。雖然實力不如智趙,但畢竟也是兩股不可忽視的力量,起碼具有可被爭取的資本。尤其是智趙真的翻臉乃至開戰的時候,魏韓的傾向不僅重要,甚至可能成為決定性的砝碼。

這種大局勢下,魏韓在和平時期的應對策略並不難判斷:明哲保身、見縫插針和維持平衡。

因為實力明顯處於下風,所以只能明哲保身,遇事能不出頭就不出頭。有關於此,有一點說來很好玩,那就是魏韓有個天然的參考標準。

這就是趙氏。趙氏不是整天和智氏對著幹嘛?一旦遇到重大事情,很簡單,看趙氏怎麼反應!趙氏要是都點頭了,魏韓自然沒有異議。當然,如果趙氏不點頭,魏韓就得思量思量了。

見縫插針則是保持攻勢、削弱對手的一個手段,實力弱畢竟不等於不出招,魏韓不僅不會任由智趙擺佈,一旦有時機也會迅速出手,具有相當的自主能力。

至於維持平衡,則是魏韓和平時期最高的追求。智趙可以實力有差,但一定要並存,一旦徹底分出勝負,便是魏韓的噩夢。因為無論是誰勝出,接下來肯定都要收拾他倆。

然而晉陽之戰的爆發,和平局面被打破,魏韓過往的策略勢必也要隨之發生改變,但是實質應該無差。對於此事,應該說,魏韓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喜的是智趙兩家終於從嘴戰演化成實戰,雙方實力勢必因對耗而削弱(最好是能兩敗俱傷乃至同歸於盡),勢力格局很可能會因此而發生劇變,這無疑是魏韓兩家的歷史機遇;懼的則是戰爭迅速分出勝負,一家滅亡,另外一家獨大,這對魏韓來說不啻是滅頂之災。

這種矛盾心理和兩難抉擇,在晉陽之戰長達三年的全程中,始終貫穿在魏韓二君的心中。他們實際上是不停地在審時度勢,然後根據最新進展,漸次調整應對策略。

如果我們認同這一點,那麼可以說,到晉陽之戰最後即將見出分曉的關頭,魏韓兩家的處境,魏桓子和韓康子應該是最為洞悉和擔憂的人,他們固然不需要張孟談一個外人來提醒,就連智瑤的威脅都屬於多餘。

而為什麼很多人能夠看出魏桓子和韓康子心中有鬼,將有動作?因為這實在是不難看出的問題。智果也好,絺疵也罷,他們看不出來或者說不擔心這個潛在危險,那才叫不合格呢!

這裡就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麼韓魏直到最後階段才動手?這個問題相當簡單,那便是坐山觀虎鬥,只要勝負沒有見出根本分曉,智趙相鬥便是魏韓最樂於見到的。

甚至於可以說,就算智趙不能兩敗俱傷,僅僅是趙氏的實力削弱,也是魏韓所期盼的。

對於趙氏的態度可以佐證這個結論。正常來說,晉陽之戰打了三年,魏韓長期以來的微妙立場趙氏方面不可能想不到,他們之間的接觸肯定早就私下進行了。

對於趙氏的執著拉攏或者說分化,魏韓方面不是沒有想法或者說不心動。但他們之所以遲遲不表態,原因殘忍而又現實,可能趙氏自身都想不到,那就是:趙氏還不夠慘!

因為提前動手,且不說能否成功幹掉實力強大的智氏軍隊,就算能夠幹掉,活下來的趙氏也仍然比魏韓強大,這對魏韓的處境來說,根本沒有實質改善,即使趙襄子的確比智瑤和藹可親都沒用。

既然沒有實質收益,魏韓又怎麼可能去做呢?

因此,如果說張孟談高明,他高明的應該是對時機的把握和對魏韓二君心理的拿捏。至於“唇亡齒寒”之類的淺顯道理分析,雙方早已心知肚明,何用再說?

所以張孟談和魏桓子、韓康子到底談了什麼,三方最終達成了什麼樣的交易,這才是隱藏在幕後的歷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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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亡齒寒)

大致推測,與其說是如何聯手幹掉智氏,還不如說是戰後三家新格局和新平衡的架構和商討。趙氏應該是做出了相應的實質保證,讓魏韓看到了誠意,這才終於換取魏韓對趙氏的出手和幫助。(要知道,韓魏也有不帶趙氏玩的選項,甚至於韓魏可以幹掉智氏後接著幹趙氏,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上述事件才應該是造成“三家分晉”歷史大趨勢出現的根本原因。

如果說智趙對抗是晉陽之戰的明線,那麼魏韓的動態則是暗線,是魏韓從智氏逐漸倒向趙氏的過程。

歸納一下,魏韓兩家的存在和作用,在晉陽之戰中是隨著局勢的演變不停發生變化的,而且基本和趙氏力量的強弱成反比,趙氏行將滅亡之前,就是魏韓最具決定性的時候。

其實智氏和趙氏從來沒有忽視過魏韓,只是後人選擇了忽視。

三、智瑤失敗是因為貪婪和品德問題麼?

那麼現在回頭看,智瑤究竟錯在了哪裡?

《戰國策》認為是智瑤“貪慾無厭”,智氏已經最強大了,居然還“索地”,向三家索要“萬家之邑各一”,就因為這麼個事發起戰爭,最終身死族滅,“為天下笑”。

這大概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索地”只是智瑤的一個手段或者藉口而已,他的目的就算包括貪圖幾座城邑吧,那也只是一個極小的目的。

智瑤的真正目的,無疑是要掀起新一輪的“公卿爭權”鬥爭。

這不僅是當時世界各國的普遍現象,同樣是晉國曆代以來的“歷史傳統”,從趙盾時期開始到三家分晉將近兩百年的時間裡,晉國“公卿爭權”一直都是晉國曆史的重要組成之一。

換言之,“公卿爭權”是必然事件,晉國從最早的“十一家”鬥到最終的三家乃至一家,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這一點,應該是當時的“世界潮流”和“國際常識”。區別只在於,是誰佔據優勢,又是誰笑到最後。

從這個認知出發,實在不難理解智瑤的戰略決策。雖然他已經執政超過二十年,智氏也已無比強大,但趙魏韓三家的威脅始終存在,尤其是趙氏和智氏積怨重重,甚至不可並立。

智瑤若不抓住當前的優勢局面,主動發起進攻,不僅是坐失良機,而且,一旦他死後,智氏家族的命運也堪憂。

正是出於對家族命運和歷史進程的雙重擔當,性格強勢的智瑤最終決定在自己的人生暮年主動出擊,主導新一輪的“四卿爭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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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卿爭權)

“智伯索地”便是這一歷史重大事件的開幕式。對此,不能因為智瑤最後失敗,就斷定他錯了,更不能只把目光放在區區幾塊地上。

若是易地而處,把智瑤換成趙襄子,乃至魏桓子和韓康子,他們大概率也會這麼做。政治多數時候取決於形勢和實力,而非當事人的性格、脾氣乃至品德。

實際上,智瑤或者說智氏方面不僅擁有全盤計劃,而且執行開來一直穩穩把控大局,始終佔據主動權。

比如“索地”的名目,是打著維護晉國公室的旗號,這當然就是個幌子,但畢竟符合當時的主流輿論。即使是趙氏,他只要拒絕獻出土地,輿論上就自動處於不利位置。這就是智瑤政治上的高明之處。

至於“索地”的步驟,是按照三家的實力區分先後。先韓後魏,最後才是趙。(從各種史料可以大致判斷出當時三家實力的強弱。)

雖然智瑤事先對三家的反應肯定有所預料,並基本心中有底,他的主要戰略目的也無疑是逼反趙氏,但如果韓氏一開始就拒絕,那麼先拿韓氏開刀,也未必不是智瑤計劃中的方案之一。

這個時候就能看出韓魏的“狡猾”之處了,他們顯然察覺到了智瑤的“洶洶”來勢,出於自保心理和處事慣性,他們不約而同地“禍水”東引,讓趙氏頂到風尖浪口的位置,趙氏也果然如智瑤所料的出頭了。

其實不必責怪韓魏,也不必笑話趙氏,各方都是研判局勢、根據自身利益深思熟慮後做出的選擇。

比如趙氏,您以為他同意獻出土地,智瑤就收手了?後面就沒有新招數了?

一切不出智瑤所料,拿到趙氏的把柄後,智瑤迅速推進,以晉出公的名義不僅向趙氏宣戰,也將韓魏綁到了自己的戰車上。

可以說,無論是實力對比還是輿論環境,韓魏選擇投入智氏陣營都是可以預見的明智之舉。對於他們是否出工不出力,實際到底能貢獻多少力量,其實對於智瑤來說都不重要。他需要的就是韓魏的態度傾向而已。

至於韓魏心中的那點小九九,比如“坐山觀虎鬥”乃至“反戈一擊”,智瑤豈能不心中透亮?又哪裡需要智果、絺疵等人來提醒?

反過來說,智瑤以“三分趙地”的誘惑來拉攏韓魏,難道他自己就不知道這只是他的權宜之計、是對韓魏的“忽悠”和利用?

只是在他看來,事有輕重緩急,先拿下趙氏,再對付韓魏,才是正常的戰略安排。

更不要說,還沒搞定趙氏,就向韓魏開戰,這肯定是自亂陣腳之舉。

恐怕這才是智瑤始終不先對付韓魏、不殺魏韓二君的根本出發點。關於這一點,不能不承認,智瑤的決斷應該是屬於正常水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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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分晉)

這就要說到最重要的問題了:智瑤為什麼最終還是被韓魏騙過了?

原因可能令人意外,那就是,不是智瑤太“遜”,而是他太強了!

強到他的存在,就是對別人的徹底威脅。比如韓魏,智瑤該做的都做了,可他們到底為什麼就是信不過智瑤、一定要幹掉他呢?

當初的“六家爭權”、四家聯手幹掉另外兩家,後續四家不也活的好好的麼?那麼現在“四家爭權”,三家聯手幹掉一家,後續韓魏就一定活不下去了?

正比如,誰說“公卿爭權”最終結果一定是像齊國那樣只剩一家的,晉國最終不就是三家麼?

所以沒有什麼必然的事情,答案只能到具體的歷史現實中去找,而每段歷史也都有它獨特的地方,不存在大而化之的必然規律。

可以說,除了智瑤性格強勢、囂張跋扈、野心勃勃這些因素外,真正震撼韓魏的,應該是“水灌晉陽”的戰法威力。

這標誌著從此沒有城池可以抗住智氏軍隊的攻擊了,韓魏兩家的都城也不例外。換言之,智瑤和智氏的“強大”,已經構成了對韓魏生存安全的根本威脅。

如果沒有“水灌晉陽”這一幕,韓魏或許還可存在僥倖心理,即算智氏想幹掉我,它也不一定乾的掉吧?然而晉陽城的大水不僅浸泡了趙襄子,也澆了魏桓子和韓康子一頭冷水。

他們算是徹底明白了,若再不有所舉動,眼前趙氏的下場就是他們的結局,智瑤拍胸脯保證的再多,都註定取代不了最基本的生存問題。

而智瑤的強大,強到了連他自己都覺得天下無敵,乃至得意忘形,甚至於在韓魏二君面前當面失言,也都是可以理解的。(其實當面失言這個事,我覺得真發生的概率也就一半吧。)

不得不承認,智瑤的確是摸索出了“智氏代晉”的幾乎全部路徑。後續所需要的,只是時間了。

所以,他大意了。他當時的最佳應對方案,肯定不是殺掉韓魏二君乃至和韓魏開戰,但最起碼要對他們有防備之心。

當然,就如同當世沒有人想到水可以灌城,智瑤也不會想到,水也可以灌人啊!

畢竟韓魏乃至趙氏,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偷襲。

四、如果智瑤成功,他們肯定又說“智氏代晉”是必然趨勢了!

寫到現在,也許《資治通鑑》說得對:“智伯之亡,才勝德也。”智瑤的滅亡,的確是因為他的“才”太強了,強到了別人都不敢讓他再活著。

然而我們也不客氣地指出,司馬光藉著智瑤的故事來闡釋“才德論”,表面看很有道理,其實是“掛羊頭賣狗肉”,純屬隔靴搔癢。正如同大多數和“道德”掛鉤的觀點,不能說它們沒道理,但就是說不到點上,也就只能流於無的放矢了。

比如看完之前的分析,智瑤的最終失敗,真的是因為他的“道德修養”支撐不住他的才能?

就好比《天龍八部》中的鳩摩智等人,因為內功修為不足,卻強行修煉上乘武功,所以最終只能走火入魔?

不知道秦始皇、曹操、唐太宗、朱棣等等成功人士算不算“才勝德”?王莽肯定是“德勝才”了……

所以沒有意義。何況,就算真論起道德,智瑤恐怕也絕不是晉陽之戰各位主角中最差勁的。

比如那位趙襄子,他曾經幹出過利用親姐姐、最終導致親姐姐悲憤自殺的損事,連自己的親姐姐都能如此對待,其它也就可想而知了。晉陽之戰後,趙襄子殺掉智瑤不說,還把他的頭骨上漆當作酒具。

智瑤雖然嘴上無德、囂張跋扈,但他死後,至少還有個著名的刺客寧死都要替他報仇,那就是流芳千古、“士為知己者死”的豫讓。

晉陽之戰幕後的歷史真相(也許我們以前看了假的歷史書)

(豫讓死活都要幹掉的,便是趙襄子,為了給智瑤報仇)

回到晉陽之戰,也許我們不得不承認,相比智氏取得勝利,趙韓魏的極限反殺、“三家分智”才應該是小概率事件。

然而沒辦法,這個小概率事件就是發生了。相比齊國的“田氏代齊”,晉國最終沒有被一家取代,反而走向“三家分晉”,這個事到底要怎麼看待呢?

這裡面真的存在什麼必然趨勢麼?

有關於此,歷史上有過幾個精彩的段子。

早在公元前544年,也就是晉陽之戰九十年前,南方吳國的季札(“南季北孔”,和孔子並稱的聖人)曾經對中原諸國做了一次長時間的訪問,中間創造了不少神奇“預言”。其中在晉國的時候,據說他預測到了“三家分晉”。

《史記》這麼記載——


“適晉,說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曰:“晉國其萃於三家乎!”將去,謂叔向曰:“吾子勉之!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將在三家。吾子直,必思自免於難。””


當時晉國還有“六卿”,然而季札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趙韓魏的“氣數”,還勸說好朋友叔向要放聰明點。

同樣的事情《左傳》也有記載,文字幾乎無差,區別在於“政將在三家”,《左傳》的文字是“政將在家”,少了個“三”字。

別看只少了個“三”字,區別可大了。因為在當時的時代,看出世界各國的國君(諸侯)政權將被公卿大夫取代,實在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見識,看不出來才眼瘸。正比如晉國,國君的權力早已被“六卿”基本接盤了。

然而《史記》一加這個“三”字,味道頓時全變了,因為它將一個普遍的大趨勢,明確成了一個具體事件:晉國的政權將落到了趙韓魏的頭上!

雖然季札是聖人,但他能不能真的預測到九十年後甚至一百十四年後的事情(三家分晉最終發生在前403年三家封侯),大家各自判斷。

我只能說,若非《史記》是謄抄的過程中出了誤差,多寫了個“三”,那就是後人總是不自覺、想當然地認定歷史發展存在必然趨勢,而且總喜歡反果為因。在晉陽之戰這個事上,就是認定“三家分晉”是必然,所以智瑤的失敗也是必然。

晉陽之戰幕後的歷史真相(也許我們以前看了假的歷史書)

(三家分晉)

對此,有個有趣的反證。

1972年出土的山東臨沂銀雀山竹簡《吳問》,記載了吳王闔閭和孫武子的一段對話,其中涉及到晉國六卿的爭權鬥爭——


吳王問孫子曰:“六將軍分守晉國之地,孰先亡?孰固成?”孫子曰:“範、中行氏先亡。” “智氏為次。”“韓、魏為次。趙毋失其故法,晉國歸焉。”吳王曰:“其說可得聞乎?”孫子曰:“可。範、中行氏制田,以八十步為畹,以百六十步為畛,而五稅之。其□田狹,置士多,伍稅之,公家富。公家富,置士多。主驕臣奢,冀功數戰,故曰先亡。……(智氏)公家富,置士多。主驕臣奢,冀功數戰,故為範、中行氏次。韓、魏制田,以百步為畹,以二百十步為畛,而五稅之。其□田狹,其置士多,伍稅之,公家富。公家富,置士多。主驕臣奢,冀功數戰,故為智氏次。趙氏制田,以百二步為畹,以二百卌步為畛,公無稅焉。公家貧,其置士少。主僉臣收,以御富民,故曰固國。晉國歸焉。”吳王曰:“善。”


概括一下,孫武子認為晉國六卿的滅亡順序是:範氏、中行氏、智氏、韓氏、魏氏、趙氏,笑到最後的應該是趙氏。判斷依據是經濟因素。

因為晉國老百姓交稅都是按名義上的“畝”來計算的,趙氏的“畝”實際佔地面積最大,老百姓交的就會相對最少,所以能做到“藏富於民”,老百姓就會更支持趙氏。

我們姑且不論孫武子這個判斷是否真的有道理。但很明顯,即使當時季札應該還在世(前576-前484),他的侄子闔閭(前537-前496)都並沒有聽說過他的那番晉國“政將在三家”的經典預測。而相形之下,兩種說法到底哪種更靠譜,相信也不難判斷。

之所以說這麼多,只是想說明,歷史也許存在必然規律,也許不存在,具體問題需要具體分析,真想搞清楚歷史真相,只能自己深入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綜合各種情況後再作出判斷。

不然,無論是歷史書乃至“二十四史”記載的,還是別人乃至大聖人說的,哪怕看起來都來頭極大、頭頭是道,也未必就不是“忽悠”,更未必

有道理。

希望這是這篇文章可以帶給大家的一點啟示吧。

最後,可以不“忽悠”地告訴大家,“反水”這個詞,就是從晉陽之戰來的,發明權歸屬韓魏二君,一個叫韓虎、一個叫魏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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