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韓光五丨八十年代故事 消逝的爬山虎

時光像爬滿牆壁的山虎,曾經葳蕤,也曾枯萎。歲月把它從我們眼睛裡抹去,然後封存在我們記憶中丨謹以此小說紀念韓光五。

行走的韓光五丨八十年代故事 消逝的爬山虎

八十年代,淳樸的北方,淳樸的小村。

村正西,先繞過一片水塘,穿過菜園,再跨過一條小溝,就到達村外的小路口。我們小夥伴平時就在這列隊待發,一路向西衝刺500米,到達對面小村,那裡有我們神聖的小學殿堂。

村間500米小路,一般我們要走40分鐘,若趕時間,從家跑到教室6分鐘。中午我和果子圍著他爺爺的收音機,一起聽《羅通掃北》,聽完差10分鐘上課,還有時間抓幾隻蝸牛帶回教室。

小路兩邊是四季風景變換的田地,但我最喜歡布穀鳥飛過的季節。盡頭村口大抵如我們村一樣,水塘、菜園、柿子樹……我們喜歡走這條小路,並不只為這些景緻,而是這條道必經韓光五門前,而韓光五大概是這十里八村最有名的人物了。

行走的韓光五丨八十年代故事 消逝的爬山虎

進村第一個路口邊,有個風雨飄搖的土屋,東倒西歪的院牆,兩扇縫隙可伸進手的舊門,這就是韓光五的家了。風水上,宅地倒也不錯,視野開闊,對面閒地一半竹林青青,一半草木叢生。

韓光五門前那棵枸杞樹也算道風景。桑樹也是有的。秋天裡,青的,紅的,紫的,足夠誘惑。夏天會有斑蝥,兩個翎子般的長角,兩顆大牙咯吱咯吱響,捉來嚇唬女同學一直很好用。

我們稱這地兒為百草園,書不能白讀。就算韓光五家東邊的菜園,水塘,田地,一年四季也算個景。只是這風水始終沒起作用。韓光五家景不像菜田那般生機;生活不像滿樹枸杞那般紅火;人丁更比不了那片竹林長青。院子裡倒像那片水塘,清湯寡水的冷清。韓光五家最興旺的是,滿東牆鬱鬱蔥蔥的爬山虎。

行走的韓光五丨八十年代故事 消逝的爬山虎

我們常碰到韓光五,在他家門口,村子裡,學校前,去學校路上,也常看見他一個人走在田地裡。我們並不清楚他在幹什麼,有時不是收莊稼的季節,甚至一片寂冬。倘若遠遠看見田野一個人影,那就是他了。他在地裡走上一天也不會有丁點收穫。野兔,野雞偶爾也會有,但沒人相信他能抓住,哪怕一根毛。他老是那樣不停地行走,偶爾停下,凝視的樣子像搜尋什麼目標。

韓光五永遠一個人的背影,永遠不變的行頭: 一個五角星大蓋帽,一身油漬的破制服,一個紅色年代的包,一個軍用水壺,一杆類似槍的傢什,唯一會變的是冬天多一件更油漬的軍大衣。

韓光五,三十來歲,1.77米是有的,身姿筆直,只是很消瘦,他以前應有點小英俊。我們沒人見過他坐著是什麼模樣,他永遠都在行走,只是偶爾停下與小孩們招呼,或莫名地看著什麼。

其實他走不快的,因為腿有些跛,但這不影響他每天在行走,只是保持直直的腰桿,這走姿有點怪異。他就像他家東牆那片爬山虎,貧瘠中執著,默默無聞而風雨無阻。

行走的韓光五丨八十年代故事 消逝的爬山虎

小夥們都喜歡韓光五,每次碰見多會逗一番:“韓光五,韓光五,你為啥沒媳婦?韓光五,韓光五,給你找個好媳婦。”他總是傻呵呵地回:“木有媳婦,木有媳婦。”除此一句,再無辯解。

他說話有點費勁,表情比常人誇張,眼神簡單但精神。韓光五隻有和小孩說話,或撿東西時才會低頭,平時永遠都是腰桿筆直,目視前方。

其實沒人說過他為何叫韓光五。我們猜測:他姓韓,光棍,排行老五……他哥叫韓光四,這似乎驗證了大家想法,只是從未聽人提起他們前面的哥哥或姐姐。我想應是有的,但我們只見他兄弟倆相依為命,也很少碰見親友去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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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光五傻,殘疾,說話含糊,但人很好,從沒小孩怕他。韓光五也很神奇,他家沒有日曆,但他永遠能準確地記得當天日期:幾月幾日周幾。我們幾年記憶中他從未錯過,哪怕一次。我們好奇:日期、時間和他這種人還能有什麼關係呢?

小夥伴都崇拜他這點,碰見總愛問:“韓光五,今天星期幾啊?” 他會伸出仨手指,或回答:“星期三。” 他嘴巴總會張地有點大,很得意自信的樣子。我們若故意說他記錯了,他會急的。這是他唯一會與人爭辯的事情,不過也只是笨拙一番。

韓光五一激動聲音急促,說話更吃力,但他不會真和小孩生氣。他只是永遠堅信自己不會錯,也不許自己記錯,只有此時他才像個正常人。

行走和記日期,是他最偉大的事情,就像戰士堅守陣地一樣堅定不移,不可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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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老孫頭家兩棵柿子樹,高大婆娑,放學後我們常爬上玩耍。韓光五有時在路邊不遠處看著我們,他也會笑,但並不上前。

他會不會很羨慕?他也曾有一群夥伴嗎?他記得很多過去嗎?他孤獨嗎?我們都猜不準,他從沒說過。有時老孫頭趕來抓我們,韓光五就會含糊不清地衝我們邊喊邊揮手,於是我們趕快跑掉。

小夥伴們愛逗韓光五,只是覺得好玩和好奇,沒人嘲笑他。相反,我們都不喜歡他哥。韓光四看著很兇,每次見我們和韓光五一起,多要趕我們的。我們扒門縫看韓光五在不在家,他哥發現後多會追出來。但我們從沒見他倆一起出門,始終是韓光五一個人在外闖蕩。這真是一個謎。

行走的韓光五丨八十年代故事 消逝的爬山虎

八十年代電視機很稀罕,春生家卻有,就在韓光五屋後,我們常在午休時偷溜到他家。有次看烏龍山剿匪記,春生媽努了努嘴:“韓光五也當過兵,那時也怪fuai(注:很帥),哎,後來出事成這樣了……”我們驚愕地把目光從電視上移開……

可能我們過於意外,或許還小,並沒有問韓光五什麼時候發生了什麼,以至於春生都不知道。

我們依然和平時一樣常見到老朋友,一樣會問他星期幾,一樣會說笑逗樂,但再也沒問過“韓光五,韓光五,你為啥沒媳婦”。

時光流轉,我們漸漸長大。最後日子裡,韓光五依然如前地行走在村裡,附近路上,沒有收穫的田地裡……依然傻呵呵地招呼,依然自信地伸出手指,只是不確定他是否明白我們要離開了,或許倆月,半年,一年,甚至更久才能再見。

韓光五以後還能認出我們嗎?傻點沒關係,只要還記得就好。這裡會有一批批新夥伴,韓光五會把他們錯當成我們嗎?我們很堅信,他們一起也會一如當初的我們。

行走的韓光五丨八十年代故事 消逝的爬山虎拍攝於2016年:500米舊路。

一九九二年秋,我在村外偶遇韓光五。他在田邊看見我後停下,眼神幾秒的遲鈍,嗓子裡咕嚕了幾聲繼續行走。我已是15 歲的少年,韓光五眼神和背影都多了些滄桑。他應該認出了我。

一九九三年深秋。我和果子騎車回家,兩邊秋收後空空的田地,路邊厚厚的落葉。我說:“去看看韓光五。”果子隨口而出:“韓光四前兩年死了,韓光五去年冬天烤火燒死了,你沒聽說?”

有些事並不難接受,因離開那刻起就想到過,只是無法接受最後火光中的韓光五。他行走的一生,在火海里卻再也無法前行。

2016年秋,老家,我走在舊路上。傍晚餘暉越過玉米梢,灑落在長長而安靜的鄉間小路,還有我身上,時光靜好。不知韓光五曾否留意過這樣的傍晚,也或只有夕陽下被惆悵拉長的孤獨身影。

我沒有拐進韓光五的村口,事實上二十多年都沒再去過。那條小路依然在,那個水塘或許也在,那兩棵曾被我們爬光滑的柿子樹已不在了,枸杞樹和桑葚樹不在了,斑蝥也飛走了,百草園不見了,最重要的是韓光五不在了……

行走的韓光五丨八十年代故事 消逝的爬山虎

韓光五,一個簡單、快樂、執著、神奇的老夥計;一個行走的老兵;一個我們傻傻的好夥伴……還有多少人會偶爾想起韓光五?

柿子樹沒了,枸杞樹沒了,桑葚樹沒了,百草園沒了,菜園也沒了,水塘已經幹了,只剩下那片熟悉的田地和荒蕪的小路。小學校還在,只是年年換著一批批學生。韓光五還認得出來嗎?

每到春天,這裡都是一片熱烈的油菜花,普通卻熱情、絢爛,多麼像我們曾經的年少時光……韓光五早已經不在了……

歲月就像爬滿牆壁的山虎,曾經滿牆的青蔥,最後只剩滿牆斑駁的老故事,和著時光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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