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進屋的時候,王孟正疊著腿坐在椅子上,一隻肘拄著扶手,頭靠在手上,看上去要睡著了。他身穿深色T恤、牛仔褲,打扮很隨意。他的眼睛讓我印象深刻,聽到響動後,王孟掃視我們的目光炯炯有神,顯得格外不同。
簡單的寒暄後,我們開始了採訪。
“什麼時候開始接觸這行的?”
“我入這行可就早了,6歲我就在我師父那做學徒。”
“6歲?那還什麼都不懂呢啊。”
“是啊,啥都不懂,那時候我奶信這些。”
“信也不至於把自己孫子送去當學徒吧?”
“小時候身體不好,早產7個月就生下來了。自打我出生就沒消停過,一到晚上就哭,什麼粗脖子病、水痘都得過,發燒也是習慣性的,後來我奶說,給我送道觀裡吧,說是能看住我的命。”
“有用麼?”
“你要說有用吧,我確實病的不頻繁了,但我就是過敏體質,一到夏天飄飛絮的時候,我都得戴口罩,嚴重的時候還得打脫敏藥,我就是身子弱吧。你要說沒用吧,當時不去道觀跟師傅,說不定我早就死了呢?有用沒用這玩意兒,不好說。”
“師傅長什麼樣?是電影裡那種,兩鬢斑白、仙風道骨的道長麼?”
“呵呵,不是那種,是牛鼻子那種老道。”
東北某山旁有一座小村子,村子其實應該叫王家村,因為村裡大部分人姓王,王家是村裡的大姓。
沒人說得清具體是哪一天,那天村裡新搬來了一戶人家,村裡人議論紛紛,張家長李家短的農村婦女,總會在一起嚼嚼舌根子,但那時候正趕上農忙,全村人都忙著伺候莊稼,也就沒人理會太多。
等快入冬時,人們總算有了喘息的時間。在東北,這個時節裡,男人會在村口的小賣鋪打打麻將、撲克,一邊耍錢,一邊消磨時間;女人們會在家坐在熱炕頭上,織織毛衣、串串門子。
這時候人們才發現,新搬來的人家,已經土木興修進入尾聲,起好了兩間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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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間瓦房
那一年是1994年,新搬來的那戶人家姓胡,胡三是一個道士,他帶著媳婦從南邊的省份來到東北,人們都好奇,但卻也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跋山涉水。
而興修的正房是一座道觀的大殿,供奉著道教祖師,大殿裡還有一些交不上名字的神仙、菩薩,另一間偏房,留作自己和老婆自住。
村民們覺著來了個道士還挺稀奇,拜什麼神不是拜呢?靈就行唄。什麼香油錢呀、三拜九叩都可以,只要是能“辦事”的神仙,就都是好神仙啊。
“嬸子!你沒去村後頭拜拜去啊?”前院的大姐對著一個滿面愁容的老太太說道。
“拜拜?好使麼?我信佛,那不是個老道的廟麼?”老太太有些擔憂。
“你看!你管他好不好使,試試唄。聽說叔寶家兩口子要孩子幾年了,一直沒要上,去了趟、拜了拜,就懷上了,前幾天買了挺多東西去還願了。”
“信佛的拜拜也沒事吧?”
“那有啥事!神仙都是一家的,拜誰都是拜。給你家孫子問問,這三天兩頭得病,誰受的了?”
老太太是王孟的奶奶,老一輩人疼孫子,迷信把孫子送到道觀裡能拴住娃的命,原本老太太是要把孫子送到10公里外市郊的廟上,可沒想到家門口竟新冒出個道觀。
那年王孟6歲,他歪打正著、或是正著歪打的道士人生開始了。
“第一次去師傅的小道觀是什麼感覺?”
“新鮮,那小廟在當時相當不錯了,門口的柱子都是新漆的,木雕的門窗,神像也考究。”
“第一次見到師傅是什麼印象?”
“那時候師傅的小廟還不是很熱鬧呢,沒幾個人去。一進院子冷冷清清,有個梳著髮髻的人,裹著軍大衣,躺在搖椅上正搖呢。鼻頭紅紅的,就覺得打扮奇怪,長得也怪嚇人的。”
胡三手裡捧著個紫砂泥壺,坐在當院曬太陽,見大門進來了人,想從搖椅上起來,奈何搖椅晃得實在太厲害了,挺了幾次身,才從搖椅上起來了。
這兩間瓦房,已經掏空了胡三的全部積蓄,可胡三還是特意囑咐木匠,用最後的木料做了這把搖椅。人生逍遙,這是胡三追求的自由和愜意。
“師傅......”
“老太太,夠早的啊,您是拜神吶?還是問卜啊?”
“不是,師傅我是想......”王孟奶奶面露難色。
“你先別說,我猜猜,是跟著孩子有關吧?”胡三手裡握著紫砂壺,故弄玄虛的說。
“哎呀,真是活神仙啊。”老太太吃驚地瞪大眼睛,連忙拉過一旁的王孟,“快!跪下!叫師傅!”
出門前,老太太就囑咐王孟了,說要給他找個師傅,學學法術,到時候一定要聽話,要他拜師,就趕緊跪下拜師。小孩子一聽要學法術,和動畫片、西遊記裡的人一樣,立馬開心的手舞足蹈,哪曾想一見了牛鼻子道長倒有些怕起生來。
“你個完蛋玩意兒!剛才在家怎麼說的!”老太太拉著王孟的手呵斥道。
而胡三這邊,剛才還因為被誇了一句“活神仙”喜上眉梢,現在也有點蒙圈了,“老太太,你這是幹啥啊?”
說明了來意後,胡三斷然拒絕,“我不收徒弟,老太太請回吧。”
沒想到費了半天口舌,胡三竟肯不收徒弟,老太太急的團團轉,又開始在裡懷兜裡摸索起來。
“師傅,您通融通融,就當是救這孩子一命了,這是孝敬您的,拜師錢。”王孟奶奶從兜裡掏出了兩張嶄新的紫灰色百元大鈔,遞到胡三眼前。
“呃......”胡三清了清嗓子,“念你們心誠,那啥,趕緊磕頭拜師吧,還等什麼?”說著,拿過鈔票揣兜裡了。
“哎!哎哎!”老太太眉開眼笑,拽過身後躲著的孫子,“快,磕頭!拜師!”
“師傅大人在上,徒兒在下,給您磕頭。”王孟伏在地上,差點沒把腦袋扎土裡。磕完頭,又急忙躲到奶奶身後,露出半拉腦袋,偷望著眼前的紅鼻子老道。
“嘿嘿,這孩子還挺機靈的啊,不錯,不錯。”不知道是胡三覺得200塊錢不錯,還是這孩子真的不錯。
之後胡三又問了孩子生辰八字,王孟就算在小廟裡住下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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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孟老家照片
很多人說王孟奶奶老糊塗了,什麼都不懂,被個牛鼻子老道給騙了,奶奶自己卻說,那胡道長是活神仙在世,這兩百塊錢花的不冤。過了很多年後人們才知道,此言不虛。
“奶奶一帶你進門,師父就看出來你們的意圖了?挺神的。”
“長大後,和師傅閒聊提到過;師傅說,當時一老太太牽著一小孩滿面愁容,時不時悲憫、關切地看看一旁的孩子,眼神重點都在我身上,那還不明顯麼?”
“哈哈,是這樣啊,那拜師後,師傅對你好麼?生活有意思麼?”
“那年我師父三十,師父、師孃要不上孩子,無兒無女。師傅壓根也不想要孩子,他是一個大孩子性格,再帶一個,嫌煩。那時候我也淘,什麼往神相上畫畫,躲在桌布下面,嚇唬拜神的人,偷拿功德箱裡的香油錢,都幹過。”
“師傅也不說你?”
“咋不說,一天打八遍。”
小王孟轉眼8、9歲了,已經拜師兩年了,王孟說自己的童年生活太開心了,每隔幾天就會捅點簍子,每當覺得簍子太大,會被師傅打的時候,就回家住幾個月,等風頭過去再回廟裡。
師傅的小道觀也越來越熱鬧,又翻修擴建了,周圍幾個村的人都來這裡拜神,大家都說這裡很靈。還有人傳,說道觀裡面有一個8、9歲的小道童,是道長收養的。
“小孩,我問你......”,來拜神的人衝小王孟說道。
“你叫誰小孩呢?你得叫我小道長!”蹲在地上的小王孟正扇著自己疊的片機,抬頭不開心地說道,“拜神,大殿;求籤,偏房桌子上有籤筒;找我師父;還得等一會,他一會回來。”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了指大殿和偏房。
“小猴崽子!吃飯了!”偏房裡有人喊道。
“來了!”小王孟答應了一聲,對面前的人說,“解籤人是我師孃,她叫我吃飯了,你只能去大殿拜拜神了。”說完,一溜煙的往偏房跑去了。
“你慢點吃,鍋裡還有呢。”師孃王雲捧著飯碗,看著狼吞虎嚥的王孟說道。
“早上你師父說啥了?讓把神像上的筆道子拿砂紙蹭了,蹭沒?”
“蹭了。”王孟鼓著腮幫子,咀嚼著說。
“你們這爺倆啊,你個比一個不讓人省心,你師父也不知道上哪野去了,飯點也不回來。”說著,好像想起了什麼,連忙起身,到灶臺邊忙活起來,“忘給你師傅留飯了,我給他盛出來一份。”
“師孃,不給他留,咱倆都吃了,不給他吃。”
“哈哈,不給你師父留了?為啥?”王雲笑著問。
“我讓他教我法術,他到現在也沒教過我。”
“傻孩子,你讓你師父教你跟斗雲、72變,他哪會!”
“那就不給他吃飯!”王孟一邊扒拉著飯,一邊說,“師孃你可以吃,咱倆都吃了。”
“咋滴呢?跟師孃好是不?”
“嗯,你看,咱倆都姓王,就他姓胡。”
“哈哈,機靈鬼!”
王孟想學的法術胡三沒法教他,只是給了他兩本泛黃、翻爛的舊書,要他一字一句的背下來,又教他解籤、算卦的功夫。
“我不學這些!我要學跟斗雲!”小王孟撅著嘴,皺著眉。
“你懂個屁!”胡三被氣得哭笑不得,心想那時候要不是為了200塊錢打死他也不會收這麼個累贅,教點本事還得哄著,“這是基本功,懂不?”
“我不是雞,不學什麼基功。”
“祖宗,你得聽話,這些學會了,才能學跟斗雲吶。”
“真...真的?”
“你愛學不學吧,反正學72變啥的,得先學這些。”胡三扔下那兩本書就出去了,躲在門口偷偷看著炕上的王孟。
王孟不情願的捧著書瞎翻著,那年他還沒上學,認識的字加起來都不超過100個字。
胡三面對這個古靈精怪的徒弟,總體來說還是很滿意的,除了能哄自己和老婆開心以外,還能在小道觀裡幫幫忙,不少拜神的香客都要一睹小道士的風采,就是有的時候這小鬼太犟、太淘。
“師傅平時什麼時候最嚴肅?”
“最嚴肅的時候就是教我背書的時候,他拿個木條,天天帶我讀、背,每天早上都考我,背不下來就拿木條抽我。”
“背的是什麼呢?”
“都是本門書,其他基礎的像易經、道德經。”
“本門是什麼門呢?”
“小門小派,二三十年前我們這派就剩師傅自己一個人了,我問過,師傅怎麼都不肯說,來東北前他卜過卦,卦象指引他,來東北避難。現在人很難想象,就因為一次占卜,就拖家帶口的來東北了。我們修習的內容和其他派別都差不多,只不過我們的長處、重點是在符咒上。”
“當時懂麼?明白是什麼意思麼?”
“當時不明白。”
“就是為了以後學跟斗雲?”
“嗯,對。”王孟笑著說。
3
王孟背影(已做模糊處理)
沒等到師傅教王孟學符,王孟一家人就搬到了市裡,同時王孟也到了上學的年紀,師徒倆的聯繫也漸漸少了,在王孟高中前,他每逢寒暑假都會回到農村看看奶奶,去道觀裡幫師傅、師孃忙活忙活。
直到上了高中,學業重了,念大學之後就基本沒什麼聯繫了。
因為學習成績不好,王孟讀了個三本大學,王孟說他的學生時代就像《差不多先生》裡唱的那樣:
我抽著差不多的煙 又過了差不多的一天 時間差不多的閒
我花著差不多的錢 口味要差不多的鹹 做人要差不多的賤
活在差不多的邊緣 又是差不多的一年
王孟在大學處了個女朋友,雖然他極力掩飾,但是在交談過程中,還是能聽出他對那段感情的珍視和不捨,每談到他大學時期的女朋友,他的目光就會渙散起來,像是在思考、回憶著什麼。
王孟和初戀女友的愛情,應該和大學裡大部分情侶一樣吧,甜蜜而幸福,會手挽著手在樹下散步,有聊不完的話題;躲在校園的情侶聚集點,偷偷親吻,再找一家小旅館,羞澀的初試雲雨。
“之後有再交女朋友麼?”
王孟把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清了清嗓子,“沒有”。
“變故發生在那一年?”
“大三那一年”,王孟望向我,又很快挪開視線。
王孟父親是做汽配廠子的,靠著人際關係和政府扶持,在外地也開了幾家廠子,但好景不長,資金鍊斷裂,幾家廠子都倒閉了,原本的幸福之家背上了幾百萬貸款。
催賬的人打遍了了王孟父親的通訊錄,堵滿了家門口,一切下作的手段都用上了,潑油漆、在門口拉屎、恐嚇毆打等等,王孟的奶奶也是在那一年死的。
最後王孟父親不堪重負,在市裡一家賓館頂樓跳樓了,從17樓一躍而下,草草結束了生命。
而母親憂思過度,一病不起。
如果王孟還有什麼能讓他開心雀躍的事,那一定就是他的女朋友了,那是他唯一柔軟的緩衝地帶,避難的溫柔鄉。
大三那年開始,王孟變得沉默寡言,讓人覺得他有說不完的心事,他開始兼職打工,一天打幾份工,每天早出晚歸,室友一天都見不到他幾面。
“女友為什麼最後分手?有沒有試著挽留過?”
“她沒主意,就是一直哭、一直哭”王孟眼神有些暗淡,“她呀,是那種任父母擺佈的女孩子,家裡給他安排好了工作,在學校當音樂老師。”
“沒試著和她媽媽聊聊麼?”
“主要是她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無非就是覺得我窮,家裡也沒什麼能依靠的,還一大堆羅亂。而且人家根本不和你聊,直接就是說,離我女兒遠點。”
“當時很糟糕吧?”
“想過自殺。但是我還有媽呢,我死了她咋辦?一切都是因為錢,我爸因為錢被逼死了,人家女孩家也是因為錢,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我畢業那天就告訴自己,我要發誓掙錢!除了錢沒有什麼能救得了我。”
“那時候家裡還欠多少錢?”
“我爸死了,有些債就減免了,親戚朋友的還欠七、八十萬吧。”
王孟白天全職,晚上兼職,但現實並不會因為你的渴望而改變,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即使他不吃不喝,也掙不到多少錢,因為學歷的關係,找到一份好工作很難,升職空間也有限。
每天王孟都會凌晨1、2點才到家,他連脫衣服的氣力都提不起來,按理說他應該沾枕頭就睡死過去,可他卻常常失眠,有時候甚至靠安眠藥入睡。
腦海裡會像走馬燈一樣出現父親、母親的臉,出現以前和女友在一起時的片段,不僅如此,他還會惆悵迷茫的未來。
早上六點多的時候,手機來電把王孟吵醒了。
“唔...喂?”
“猴子啊,出這麼大事你怎麼不和師傅說呢?”
“師...”王孟瞬間清醒了。
“要不是我和你師孃去市裡,順便看看你媽,都不知道...”
“師傅......”王孟像是個在迷宮徘徊的孩子,像是看見了出口一般,抱著被子痛哭起來,“師傅,我想你和師孃...嗚...”
“你快讓孩子回來吧...”電話那頭傳來師孃的聲音。
“你回來吧,跟師傅幹吧,還欠多少錢?師傅幫你想辦法。”
4
聖盃簡易說明圖
王孟重回師門,開始幫師傅打理小道觀。老頑童一輩子的胡三,也開始認真接了些作法、看風水的活。師徒二人按照市場價收錢,幾場法事下來,就要比王孟一個月上班掙得還要多。
王孟每天捧著師傅給他的書,一遍又一遍的溫習,最後甚至可以一字不漏的背下來好幾本書。
“那時我覺得這就是我的機會,我唯一的機會,我必須抓住。雖然說這行在別人眼裡不光彩,但我一點都不介意,甚至還特別慶幸,這就是天賜我的機會,想翻身、想出人頭地,我只能靠這行。”
“我有點理解你的心態了。”
“你不明白錢對我意味著什麼,命!”
“後來債還清了麼?”
“一年多吧,還清了一半。但是我也發現個問題,師父不是什麼活都接,有的活給的特別多,你可能都想象不到,那幫土老闆,什麼都不懂,隨便給他們擺擺風水,做場招財法式,就大筆的錢,但我師父很多這樣的活都沒接,簡單來說吧,違揹他的準則一概不接。”
“什麼準則?”
“道義。我師父別看他大大咧咧的,自己心裡有桿秤,傷天害理、損人利己的事他不幹。”
“師傅不是挺貪財的麼?”
“小時候我也這麼覺著的。那時候師傅因為200塊拜師費收我,是因為當時家裡真是揭不開鍋了,積蓄都花在道觀上了,一點富裕錢沒有了,況且收個兒徒,也不違揹他的道義,就是麻煩點。我師父和我說,他當時想,拿兩百塊錢給我當幾天保姆,沒合計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
一次師徒兩人到一個主顧家去看風水,主顧家兩口子都是做金融投行出身,住在市郊不遠的別墅,男主人叫肖遠,在投行圈子裡很有名。
王孟說第一次看見肖遠時,覺得他待人接物都親和、淡定,透著不凡的氣質,肖遠的妻子也是幹練非凡,絲毫看不出兩人已經四十多歲了,總之就是有錢人的氣質。
肖氏夫婦說,最近總是半夜驚醒,睡不好覺。但是王孟跟著師傅在屋裡簡單看了一圈,佈局並沒有什麼不妥。詳細詢問下,兩人咿咿呀呀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當王孟沉思之際,表情嚴肅胡三開口了。
“我來這是幫二位解決問題的,不是來猜啞謎的。睡不著去看大夫吧,多開些安眠藥,總能睡著。王孟,走。”說著,胡三邁腿就要出門。
“別別別,道長,二位別走。”肖遠突然亂了方寸。
“肖先生,你們什麼都不說,我們怎麼幫你?”王孟說道。
肖遠面露難色,“道長你問吧,我說”,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
“剛才你說你夢裡夢見小孩哭,說的詳細點。”胡三轉過身說。
“這個夢不光我做過,她也夢見過。”肖遠瞥了一眼妻子,“那小孩就和我臉對臉,不到一拳遠,直勾勾的盯著我。”
王孟和師傅對視了一眼,開始忙活了起來。
“屋子挺乾淨不用打掃了。”
“明白。”王孟答道。
擺好香案,放好供果,燃上三柱清香,請神化寶,胡三口中默唸請神咒,開始問杯。
師徒二人知道,這肯定是有靈體作祟,還是夭折的孩子。
受靈體侵擾的原因,基本上就兩種,一是在外面招惹了不乾淨的東西,二是自家的冤親債主來討點盤纏。
胡三開壇作法就是要請神詢問,這裡的神指的是胡三本門的祖師爺,但不是每次都是祖師爺親自出馬,大都是祖師爺的手下兵馬,水果、清香和焚燒的元寶都是打點他們的。
詢問過程就要依託法器聖盃,神明通過聖盃傳達他們的回答。
神明只會給與是、否兩種回答,一正一反,被業內稱為聖盃,代表肯定;而正正或反反則代表否定,業內成為笑杯。
一次開壇,只能問杯三次,所以問題一定要深思熟慮,保證都問在點子上。
胡三問完杯,磕頭謝神,起身後說道:“這是你們肖家的孩子,你們之前打掉過孩子?”
“而且不是一個,是兩個。”胡三眯著眼睛,看向肖遠夫婦。
肖遠瞳孔收縮了一下,微微低著頭,眼珠看著師徒二人,滿眼的恐懼,快走幾步上來握住師傅的手臂,顫抖地說道:“道長.....道長,您幫幫忙,幫幫忙。”
據說金融圈子裡,男性和女性的出軌率都很高。幾年前,肖遠和公司新來的實習前臺搞在了一起,而肖遠的妻子早就對這種事見怪不怪了,只要別太過分,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了,反正基金、股票、房產,就連車子都是在她的名下,肖遠起不了多大風浪,但這次不同,女孩懷孕了。
按理說,肖遠和妻子都是丁克,沒有要孩子的念頭,肖遠每次都做好安全措施,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可那女孩也不是省油的燈,安全套是女孩親手拿針戳破後,再拿給肖遠的。
最後肖夫人獲得了勝利,不知道她用什麼手段,把懷胎6月的小情人逼跳河了,而女孩懷雙胞胎的事只有肖遠一人知道,女孩自盡前不久,正是他和女孩一起去醫院做的檢查。
“作孽啊!”胡三看著癱坐在地上的肖遠,說道。
此時的肖遠早沒了一進門時的從容,坐在地上默默的淌著淚。
“你有什麼臉哭?”肖夫人拽了幾把癱坐在地上的肖遠,並沒有拽起來,氣得她又推搡了幾把,“有什麼可哭的!”
“亡靈我來幫你們超度,你們破些財,讓那倆肖家孩子早點投胎上路吧。”胡三也有些生氣,把頭扭向一邊。
半晌,肖夫人幽幽地說道:“那不是肖家的孩子,那賤女人和她的孽種憑什麼由我們來管。”這話語氣平緩,沒有一絲波瀾,王孟聽得後背發涼,他實在是想象不到,這是由一個身材纖細的高知說出口的。
“道長,把他們都趕走......”沒等說完。
“人都死球了,什麼恩怨也該消了吧?”胡三說道。
“她活著的時候就覬覦我們家的家產,她死了我也不會讓她得逞。”
“超度可以,作法驅鬼我不做。”胡三留下這麼句話給肖氏夫婦,就走了。
師徒二人和肖家沒有談攏,各自散了。
回去的路上,胡三一路都沒有講話,他只是不停感嘆:
“人心吶,比任何鬼怪都要可怕。”
5
緊急情況下的簡易法壇
“之前你說你們門派以符咒見長,能講講畫符的事麼?”
“你想聽什麼?”
“都行,隨便說說。”
“畫符不是力氣活,也不是技術活,沒有常人想象的那麼高端。”
“怎麼講?”
“就像印章,就像你開家公司,合同上得蓋公章吧?哪怕你是個畫家,雕樑畫棟地弄了個皇帝的玉璽,蓋在合同上也是無效的,工商局的戳再醜,那也是社會、法律承認的,有效。因為有效才能和神明溝通上,就這麼簡單。”
“那這個有沒有效是誰來判定的呢?”
“祖師爺啊。所以門派傳承很重要,你得有師傅,祖師爺得認你的符,要不王羲之在世,現寫篇書法都沒用。”
“你是什麼時候學畫符的?”
王孟顯得有些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說道:“我師父一直也沒教我。”
他一直納悶,為什麼這麼久師傅對本門符咒隻字不提,只是教他背書和一些流程技巧,他覺得他七七八八都學的差不多了,符咒才是他的最大短板。
他問過胡三,胡三也面露難色,只對他說了四個字,“時機未到。”
幾十年前,天災人禍讓胡三的這一派迎來滅頂之災,他算是門派獨苗了,他師父死的早,師兄弟裡只剩下他一個人,要不是來東北避難,他說不定也就步同門後塵了。
胡三一派有個規矩,收徒可以,授符咒之術必須要請神問杯,經祖師爺同意。
那日胡三跪在神龕前連擲聖盃兩次,都是笑杯。
“老祖,咱們一門就剩我自己了,我肚子裡這點東西,你要我帶進棺材裡不成?”胡三目光呆滯的望著躺在地上的笑杯,緩緩地自言自語道。
“事不過三。”胡三安慰自己,顫抖的捧著聖盃,又擲了一次。
胡三心想,只要有一次聖盃,三次中有一次,我就敢收這個徒弟。
好半天胡三才緩緩睜開眼睛,像是偷窺一般,望向地面。
還是笑杯。
他像洩了氣的皮球,盤腿坐在地上,用雙手摩挲著臉,那日胡三佝僂著腰,在神龕前坐了很久。
胡三不得不和王孟說出了真相,王孟覺得不服,自己把全部時間都放在了修道上,天沒亮就開始出晨功,有閒工夫就抱著書來啃。他覺得一定是師傅出問題了,問杯根本就不準。
他決定自己偷偷學符咒,反正符咒的書和筆記都在師傅書房,神不知鬼不覺的偷偷拿來抄,再放回去就好了。
王孟說從那個時間節點起,他開始大膽起來,不僅僅是偷書。
“喂,您好,是王道長吧?”
“您哪位?”
“我是肖遠啊,還記得不?”
“哦哦,我知道,您有什麼事麼?”
“還是之前的事,您看......”
“這事你得找我師父啊。”
“胡師傅不接我電話啊,小師傅您幫幫忙,幫我們做場法事......”
“我師父不會幫你們驅逐靈體的......”
沒等王孟說完,“小師傅錢不是問題,我和老婆最近實在是不好過,您和您師傅好好說說,二位有神通,我們是見識過的......”
王孟根被沒聽清肖遠後面說了什麼,他身體裡傳過一道電流,整個人覺得豁然開朗。
“我知道了,我現在不方便,晚點我給你打過去。”王孟拿定主意,接著說道:“對了,別和我師傅說你給我打過電話。”
師傅不想做的,王孟這個徒弟做了,而且很徹底。
王孟畫的符好像沒那麼管用,他覺得可能是初學,修為不夠,所以並沒放在心上,只好在肖氏夫婦家中調整風水、修改格局,做煞驅趕靈體,效果很好,夫婦二人再沒有夜裡驚醒過。
“方便透露那次掙了多少錢麼?”
“3萬。”
“3萬?這麼多?”
“他們完全自願給的,我從來沒有明示或者暗示過。”
“嗯,這是不是隻是個開始?”
“對,所有被我師父拒絕的主顧,我都打了電話,我都做了一個遍,作法、畫符、招財、問杯,所有單子,來者不拒。而且單子介紹單子,找我的人越來越多。”
“原諒我俗啊,掙不少吧?”
“這麼說吧,債都還清了,還有富餘。”
“嚯,那有想過要收手麼?”
“那時候沒理由收手啊,那時候覺得都是我自己掙來地,憑本事吃飯,再說誰會嫌錢多?”
“那師傅一直也不知道?”
“沒出一年師傅就知道了。”
6
手抄古書照片
“你偷學符咒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可我真沒想到啊,王孟,我教你的這些東西,是讓你用來幹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嗎?”胡三氣的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手拍的桌面啪啪作響。
王孟從沒見師父發過這麼大的脾氣,站在一邊沒敢說話。
“王孟你真是長能耐了,什麼活都敢接是吧?你這麼神通廣大,有沒有給自己看看的福壽啊!把你買來的東西通通帶走!我不要這些髒東西,我他媽福淺!消受不了!”胡三氣的渾身顫抖,歪著腦袋喊道。
“哎呀,你們師徒倆怎麼還吵起來了,那不是孩子的心意嘛。”師孃湊到胡三身邊,拽了拽他的手臂,被胡三甩開了。
“造孽!”胡三像被人抽走了骨頭一樣,情緒逐漸平緩下來,坐在了凳子上,好半天沒有講話。
“師傅,我覺著我憑本事吃飯,有什麼傷天害理的?我不過是......”
“哼哼。”胡三微閉雙目,好像多看一眼王孟都覺得煩。
“我不過是靠本事吃飯,供需關係,有需求就有......”
“你有個屁的本事,你畫的符、唸的咒,有用嗎?請神問杯,你請的來麼?不過是招搖撞騙糊弄糊弄那些遭難的人。”胡三定了定心神,接著說道,“你心不正,意不誠,請來的也是邪神,你自小和我長大,我只能教你正道,巫術你還是去別處學吧。”
王孟好像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師傅...我......”
胡三沒想等王孟說完,又緩緩說道:“我胡三十一歲拜入師門,今年57,這一派要毀,那就毀在我手上吧,今天你師孃也在,剛好可以做個見證,從今天起,你不許說我是你師父,我也從沒教過你這個徒弟。”
“老胡!你說什麼呢!”師孃皺著眉說。
“你別管!”
師傅的話好像一記耳光,準準的抽中在王孟臉上,力度不中,但彷彿失去了整個世界一樣,他平靜的站在那裡,但心裡猶如狂風巨浪般翻騰著。
“你畫的符沒有祖師爺加持,符不如紙。”王孟聽完師父的話才知道,自己的符咒沒用,不是因為什麼初學。
胡三說著,雙手打開了桌面上用褪色藍布包裹的包袱,那是兩本線狀古書,有些泛舊,但可以看出持書人用心愛惜,平平整整,一點沒有卷邊。
胡三拿起書,衝王孟揚了揚,從夾頁掉落出一張泛白的硃砂符,胡三撿起紙符,眼中泛淚,“這是本門符術精要,到我這也終究是敗了。”
胡三像是被戳到痛處一般,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落,仰著頭說:“師傅,弟子不孝啊。”說著把兩本書擲到了腳邊的火盆裡。
王孟進門的時候還在納悶,師傅腳邊怎麼還擺著炭盆?這下他明白了。
古書升起陣陣藍煙,很快就燒成了灰燼。
“老伴我命裡無繼,門派無繼。”又轉頭看了看王孟,“我師傅對我說過一句話,今天我送給你,‘一生修道,不圖斬妖除魔,能導人向善就已然不錯了。’你走吧......”
王孟“噗通”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拽著師傅的腿:“師傅!我錯了!你別......你別不要我......”
“你媽病倒了你知道麼?”胡三看著跪在地上的王孟,“回去看看你媽,別總想著賺髒錢了。”說完,甩開王孟,出了屋子。
師孃王雲連忙攙起王孟,“孩子,快起來,你師父說的是氣話,別哭了,師孃幫你勸勸他,快起來。”
“你們師徒倆的事我一婦道人家不懂,但是,說什麼你師父也不會害你的。你先回家看看你媽,這邊我跟你師父說。”
王孟折返回家,照顧生病的母親,一邊閉門思過。
困擾王孟的夢魘也隨之而來。
“母親得的什麼病啊?”
“唉,什麼病都得過,那幾年可折騰壞了,缺鉀、抑鬱、貧血、痢疾、高燒不退,最嚴重的時候床都下不了,去醫院看病、吃藥,幾個月就好了,好沒幾天,下一場病又來了。報應唄。”
“你覺得是和之前你接的活有關?”
“師父說的對,其實師父無數次提醒過我,我當時滿眼都是錢、錢、錢,正法就在我伸手夠得著的地方,我就跟沒看著似的......唉,那次把師父是傷的透透地了。”
“當你知道自己的畫符、請神沒有用的時候,當時很崩潰吧?”
“我很平靜的接受了,其實自己心裡早就有數,只不過還自己騙自己呢。你說有用沒用,普通人不知道,咱們還能不知道那麼?”
“嗯,後來呢?從師父家走之後,還有想過再接活麼?”
“不接了,財悖而入必悖而出,這條路走不通的,我找了個不太忙的班,掙的少點,但是有空能照顧我媽。”
“那挺好的,生活平靜。”
“嗯,那陣噩夢不斷,算是洗洗心吧。”
讓王孟決定洗手不幹的重大誘因,就是因為他三年來都在做著同一個夢,一場噩夢,魘住他三年。
7
王孟用過的聖盃
在陰暗潮溼的小屋內,王孟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周圍是幽幽的綠光,床邊有一個老人靜靜地望著他,老人臉模模糊糊看不清,但似曾相識,王孟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
王孟跑到母親身邊焦急地呼喚,“媽,你醒醒!你怎麼在這啊?這是哪啊?”
而母親沒有理會他,只是有些出神的看著他,王孟只覺得屋子裡陰風習習,讓人汗毛倒立。
“媽!媽!你看看我,我是王孟!快和我走,這裡不乾淨。”王孟的聲音有些顫抖。
好一會,母親才反應過來,說道:“你讓我上哪去啊?這是咱家,我不走,要走你走。”
王孟下意識的從口袋裡掏出兩片聖盃,開始請神問杯。
唸完請神口訣,王孟開始詢問神明,“這裡是不是有靈體出沒侵擾我媽啊?”,王孟一邊心裡想著問題,一邊把聖盃擲到地上,聖盃掉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滾到了床下,王孟連忙俯身撩開床幃觀瞧。
兩片聖盃在床下,筆直的立在那裡。
王孟驚恐的瞪大了雙眼,“這怎麼可能?”
再一抬頭時,屋內突然出現無數厲鬼,衝著他陰笑,他嚇的兩條腿不聽使喚,連滾帶爬的在地上打著滾。
再一睜眼的時候,王孟發現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溼了。
“這樣的夢你一直持續做了三年?”
“嗯,斷斷續續,有時候隔兩天就會夢見,有時候隔一個禮拜、半個月,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劇情。”
“那是不是已經麻木了?”
“醒來之後就會發現,原來是同一場夢,但在夢裡的時候不會發覺,一切都很真實,每一次都像第一次發生一樣。”
“你覺得這個夢暗示了什麼?筆直立起來的聖盃,是不是意味著你還對自己不能請神、畫符這件事耿耿於懷?”
“嗯,可能是吧,一方面是我常常擔憂母親的病,所以夢裡有多病母親的意象出現;另一方面那是,不被祖師爺承認這件事,我潛意識裡覺得很重要吧,所以用聖盃的意象來表示。”
“你說的挺科學的,不像是道長用玄學的方式來解夢,到有點像佛洛依德的方式,後來呢?什麼時候擺脫噩夢的?”
“那得三年之後吧。”
這三年中,胡三一直也不肯見王孟,王孟只是經常和師孃通通電話,問問師父的近況。
直到有一天,王孟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上寫著“師父”。
“喂...師父!?”
“晚上來觀裡吃飯,帶幾瓶好酒。”電話那頭,胡三的聲音好像回到20年前,穿越重重阻礙,歷經所有糾葛,傳到王孟耳朵裡。
王孟說,他撂下電話,坐在椅子上恍惚了好久,就那麼一直坐著,千滋百味在心,一動不動的坐著,像是在等待這什麼。
一刻鐘後,他明白了,他在等待一場大哭。
王孟像小時候一樣,一手摸著道觀的土牆,一手拎著兩瓶師父愛喝的老白乾,進了大門。
師父早已經在當院等著他了,“猴崽子,咋才來啊,快快快!進屋。”
大殿、籤房、偏房,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一點都沒有變。
“孟兒,來啦,快進屋,飯都做好了。”師孃招呼著他。
幾人落座,胡三微笑著看了看王孟,“你看看,都是你愛吃的菜,燻雞、糖醋魚,還有大米乾飯。”
王孟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吃素兩年了......”
“怪不得都瘦了,怪讓人心疼的。”師孃王雲滿眼的慈愛。
“吃素?咋吃素了?”胡三有些詫異。
“吃的寡淡點,這裡...”王孟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慾望和亂七八糟的事也想得少點。”
“好,好啊”,胡三拍了拍王孟肩膀,點了點頭,“就是可惜你師孃白做的這一桌好菜了。”
三年了,雖然王孟和師孃打電話的時候,都稱呼王雲師娘,但是他再沒叫過胡三一句師父,他以為師父徹底放棄了他這個徒弟,但剛才胡三的一句師孃,讓王孟有說不出的驚喜,這意味師父認他這個徒弟了。
“沒事,師孃給我做的,我吃,這三年就等師孃這一口呢。”
“哈哈,好,老婆子,把酒拿來。你陪師父喝兩杯。”
師孃王雲連忙答應著,邊抹著眼淚,邊說:“孩子都瘦了。”
王孟那天也喝了不少,吃著飯,哭了一次又一次,王孟不是一個愛哭的人,但那天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流淚,總是彷彿尤為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師徒情。
三天後,王孟又夢見了那陰暗的小屋,只不過這一次有些不同,夢境有了後半段。
8
老照片
看見筆直豎立的聖盃,王孟心驚肉跳,又一次癱坐在地上。
這時床邊的老人走了過來,“嘿!猴崽砸!站起來!站起來!”
王孟心神終於平定,他想了起來這是自己的夢,一場長達三年的夢。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周圍的陰笑的厲鬼,他不再害怕了。
王孟手持劍指,虛空畫符,那是一張他自己都沒有見過的奇怪符咒。
隨著劍指在虛空指指點點,字符開始放光,等王孟畫完符咒,光芒大盛,一屋子的妖魔、靈體消失的無影無蹤,整個屋子漸漸明亮了起來。
一旁的老者點了點頭,“來,猴崽子,來給我這房子看看風水。”
王孟見老者頭頂的頭髮一般都白了,不好意思拒絕,隨老人家出了屋外,出門走了幾十米,再一回身,王孟嚇了一跳,房子西側是一道深谷溝壑,用萬丈深淵形容一點不為過,深谷呈碗口狀,而小屋就孤懸在碗沿之上;房子西側是一條流速不急不緩的寬闊河流,河水發黑,深不見底。最奇怪的是,河邊有成百上千的靈體和冤魂排隊走向河水中,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還有兩個4、5歲的小孩,在回頭張望。
“怎麼樣?我這風水如何啊?”老者好像一副早已知曉謎底的樣子,向王孟發問。
“這......這太奇怪了,我從沒看過這樣的風水,老人家,趕快搬家吧,這地方髒東西太多了!”王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好,很好”,長者點了點頭,“你也知道髒,應該搬家?猴崽子,看來你還知道乾淨埋汰啊!”
王孟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覺得清醒無比,“這夢還有後半段?什麼意思?那老人家想說什麼?”王孟趿拉這拖鞋,到洗手檯旁抹了把臉。
“不對!”王孟突然愣在洗手檯旁,僵在原地,因為他想起了老人家的模樣,他終於知道夢中的長者是誰了,正是他的師父——胡三。
這時王孟臥室裡的手機開始震動了起來,王孟進了臥室看了眼床頭櫃上的鬧鐘,5:10。
這麼早,會是誰?
手機屏幕上顯示:師孃來電。
“喂,師孃。”
“孟兒”電話那頭傳來師孃平緩的呼吸聲,“你師父走了,你快過來。”
“啊?什麼?”
“就剛才的事,快來吧,送你師父一程。別難過,你師父走的挺平靜的,一覺就過去了。”師孃顯得倒有些平靜。
五雷轟頂直擊王孟心頭,明明三天前還好好的啊。他握著電話,沒來得及哭一聲,就換上衣服去了道觀。
王孟怎麼也不會想到,三天前的那頓飯竟是最後一次相見。
王孟正式跪在師傅牌位前的時候,已經是幾天之後了,他自己都不知道過了幾天,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忙,幾乎沒怎麼閤眼,就算空閒下來也在疊元寶、做紙錢。
他主持過很多次殯葬儀式,但這次他終於知道了,繁瑣的禮節過程中,一場儀式接著一場儀式的意義,意義在於人忙起來就沒工夫想別的,忘記過往、忘記哭泣,讓自己稍微好受點。
但那些不過是延時疼痛的偽麻藥,王孟還是要跪在師父靈前,迎接傷痛、迎接哀思。
“你師父啊,一輩子......一輩子自詡能掐會算,自大狂妄了一輩子”,師孃揉著泛紅的眼圈,“不服不行啊,老胡啊,你這把自己都安排好了,安排的明明白白的,睡一覺就走了,你真行啊。”
“對了!”師孃王雲從神龕下拿出了一個小布袋,“你師傅說,你再來了,就把這個給你。”說著,把布袋遞給了王孟。
“我當時還納悶呢,我還問他,你自己給唄;他說,是,你也得知道這事。我還以為他舍不下老臉,原來他早就算計好了,老胡啊,我十八歲跟你,二十多歲又拋家舍業,和你來了東北,我被你算計了一輩子,臨了又被你算計了!”
王孟打開布袋,裡面是一副聖盃,胡三用了一輩子的聖盃。
師孃說,胡三想讓王孟在跪在祖師爺牌位前再試試,再問問祖師爺能不能讓王孟入了師門,胡三還說,王孟是個好孩子。
王孟決定再問一次師門杯,一是為了完成師父遺願,二是王孟現在已經能夠接受任何結果了。他特意挑了個良辰吉日,把師孃也拉到旁邊作見證。
“你們師徒倆的事我不懂,你自己問就行。”師孃原本是不想在一旁的。
“不行,師孃你一定要在旁邊,這很重要,求你了。”
“好吧。”
9
護身符
打掃房院。
佈置香案。
瓜果梨桃。
清香三柱。
頌請神咒。
請神化寶。
三拜九叩。
“弟子王孟,在此問師門杯,望正式拜入師門,懇請祖師爺批准。”
“啪”聖盃落地。
“弟子王孟,在此問師門杯,望正式拜入師門,懇請祖師爺再次批示。”
“啪”聖盃再次落地。
“弟子王孟,在此問師門杯,望正式拜入師門,懇請祖師爺最後一次批准。”
“啪”聖盃又一次落地。
三次都是聖盃。
王孟6歲學道,終於,在28歲那年正式入了師門,可以請神、畫符了,那天王孟在磕頭謝神的時候哭成了傻子,他覺得胡三用一生想把他領進師門,教他做人;可當王孟終於活的像人了,得到祖師應允,拜入師門後,胡三卻已經不在了。
小王孟曾問胡三:“師傅,為什麼他們叫我們道士?啥是道士?”
胡三正了正身子,鄭重其事的說道:
“行於大道之上,謂之道士;為道事,從道事,是為道士。”
這句話王孟用了整整30年去消化。
“師孃,師門終於接納我了,我師父終於接受我了。”王孟轉身看著師孃。
“你們師門裡的事我不懂,但是你師父早就原諒你了,只要你好好的,他一直都認你這個徒弟。”師孃最後說道。
採訪當天,王孟就坐在我對面,講到這時,眼神中透著光芒。
“真好。”我由衷的說,“那晚夢裡的真是師傅麼?還有夢裡你都沒見過的符,是怎麼畫出來的?”
“我師孃聽師傅叨咕過,師父的第一張符就是我師爺教他畫的,我覺得夢裡那張符就是我師父用我的手教我畫,那張符就印在我腦子裡,就在這”,說著,王孟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輩子都不會忘。”
最後夢中胡三要王孟幫看風水,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並沒有問王孟,因為我覺得不同的人會解讀出不同的寓意,你可以讓佛洛依德幫你解讀,你也可以找周公給你解讀,也可以一廂情願的自圓其說。
於我而言,那危若累卵的小屋代表著王孟,西側代表未來,再走下去就是萬丈懸崖、粉身碎骨,而東側代表過去,一切過錯和苦難。
沒人願意與這樣的環境為伴,與汙濁相處。
那麼只能潔身自好,少做髒事,多走正道。
“你第一張符用在哪了?”
“這個還挺有意思的,和夢裡一樣,畫給我媽了。我媽說接到符的那一刻,就感覺有什麼東西從她身上走了,整個人輕生了不少。”
“你說你最用功的時候,能倒著背下來好幾本書?能不能隨便背幾句給我們聽聽?”
“那我隨便背一段我師父最喜歡的。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