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在图画书领域,有一些作品受于所处时代主流思想的偏见,并不被具有话语权的推广人士所认可。这其中就有玛格丽特·怀兹·布朗和克雷门·赫德合作的作品——《逃家小兔》,二人都吸收了银行街教育学院的先进理念,

作品聚焦于现实世界,强调“此时此地”,将图画书的创作植根于对当下生活和儿童经验的观察中。

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的作品在一开始并不被保守的儿童图书馆推广先驱安妮·卡罗尔·摩尔所认可。同时,书中简单直白的语句、鲜明坦率的画风也让讲究精致,注重艺术复杂性的部分插画家、评论员不屑一顾。直到他们的书在儿童群体中风靡,带来如同催眠效果的抚慰魔力时,人们才不得不重新审视这部作品的价值。

直到今天,人们也一直在为《逃家小兔》当初受到的冷遇做补偿工作。它们被一读再读、一版再版,甚至后者——《逃家小兔》还受到了改编者的青睐。不少出版社和艺术家都对它做过比较忠于文字内容的改编,以期在本土化环境中获得更坚定的受众群。

《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但是在阅读了几部改编版《逃家小兔》后,我发现即使有玛格丽特·怀兹·布朗和克雷门·赫德的前人经验及当今先进的绘本创作工艺,这些书在传递艺术价值方面的表现依然差强人意。《逃家小兔》能够成为经典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它精炼的语句演奏出欢快律动,简单而反复的故事情节能够让儿童在阅读中获得趣味性游戏体验。还有,克雷门·赫德别出心裁的节奏化图画呈现方式,是巩固这种游戏性的有力推手。

所以,如果不对经典做更全面的了解,改编非但不会推陈出新,反而还会沦为低质的、照猫画虎般的表象模仿,让艺术创作陷入困窘。所以,即使这样的“翻新”能够以全新的风貌暂时获得关注,也难以在长远的传播历程中,以阅读和艺术价值脱颖而出。

困窘一:卡通化风格在追求流行口味时却削弱了想象延展力和细节表现力

我一共搜寻到了三本根据《逃家小兔》改编的图画书,其中两本保留了原作名字。第三本《离家小兔》不光是名字有调整,从故事正文文本到画面,都有变化。为了在更全方位的对比中分析经典作品改编中存在的问题,这里就以《离家小兔》为讨论案例。

《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在克雷门·赫德的原作中,除了成年兔子频繁地用两条腿走路的拟人化设计,及向人类生活经验靠近的场景布置,角色没有可以明确展示心理活动的表情变化,他在形象设计中较多地保留了兔子的自然特征。

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可以中和文本中亲子之爱的甜腻,在字句已经可以体现饱和的情感时就不再需要通过画面进行复述。二是形象设计上的留白处理通常可以视为对读者的想象力考察。读者可以根据阅读经验和即时想象对角色心境进行解读,这是促进思考的机会,也是作者尊重读者理解能力的体现。

《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还有第三点,原作中的小兔子不停变换身份,与妈妈完成想象中的追逐游戏。而这些身份中有几个是拟人化程度非常高的,比如最后跑回家的小男孩、走钢索的演员。原先还用四条腿奔跑、浑身雪白的小兔子在转变为上述两种角色后穿上了衣服,也开始用两条腿走路。如果克雷门·赫德从一开始就赋予小兔子完全的人类特征和行为动态,就无法凸显后期身份的显著变化,更不能在原始自然与人类社会发生碰撞时擦溅出细节上的生动性。

《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离家小兔》则忽略了这些在角色设计和画面表现上的细节之处。它用如今看似更加喜闻乐见的卡通化形态塑造角色,并给予了人物能够表情达意的面部刻画。然而这些对原作的“革新”除了可以表达主创人员对流行审美的趋同心理,对于创造绘本的艺术价值,鲜有帮助。

兔妈妈一直微笑的表情能够体现一位母亲无时无刻不在向孩子袒露的关爱,但这种流于表面的“我爱你”并不一定适用于这本绘本中,直抒胸臆的表现方法实际上也会剥夺读者去想象的机会。除了微笑着追逐小兔子,兔妈妈在各种环境当中应该还有更多丰富的心理反应,它是否会担心、紧张、生气和焦虑?《离家小兔》将这份可以延展想象的留白填充上了主创团队自己的答案。

《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图画书是否有趣与人物形象可不可爱不存在绝对关系,所以试图通过卡通化形象在趣味性上做出超越的《离家小兔》犯了一个认知错误。小兔子夸大比例的眼睛和她身上的红色圆点套装确实可以使如今看惯了动画片的孩子们获得审美经验上的联通。但与动画表现形式不同的绘本,有属于自己的用来愉悦身心的办法。

在原作《逃家小兔》中,克雷门·赫德笔下的兔妈妈用一根胡萝卜“垂钓”逃走的小兔子,这是一种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趣味呈现。而《离家小兔》中,兔妈妈用一张可以捕获水中所有生物的大网“捕获”小兔子。与原作堪称“点睛之笔”的胡萝卜相比,仅指向小兔子的意图不够明显,表现力也跟着弱了。

《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在小兔子变成小船那幅画中,克雷门·赫德是将小兔子的耳朵变形为船帆。《离家小兔》的处理是直接将小兔子的身体画成小船的形态。

如何变成玛格丽特本文中的“船”,这本是智者见智的事,但有了比较就有了高下。

可以将小兔子向船的形态靠近的过程看作是一种图像比喻,而比喻需要寻求喻体和本体的相似点,相似程度越高,图画才能愈加形象生动又不至于牵强附会。兔子的耳朵是它鲜明的外表特征,与船帆存在相似之处,通过简单的艺术化处理就可以达到图像比喻的目的。但是兔子的身体与船的形状关系并不那么紧密,因此是个可以过关但算不上恰当的比喻。

困窘二:减少的画幅数量在使绘本更简洁的同时却遗失了节奏感与空间感

通读玛格丽特·怀兹·布朗的文本,你会发现她特意强调的韵律节奏。这是引导幼儿走向文学世界的一个法门。克雷门·赫德在他的画中也营造了一种节奏,与玛格丽特的文本形成了步调一致的共鸣。

《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克雷门·赫德会先用分列于左右边的两幅黑白钢笔画来描绘小兔子与兔妈妈的“对抗”。左边是小兔子逃跑的计划,右边是兔妈妈追寻小兔子的打算。到下一幅,克雷门采用跨页彩图呈现兔妈妈“抓捕”小兔子的场景。从两个单幅页面到跨页全幅,从黑白到彩色,这里有一种像文本一样贯穿始终的节奏感,在情感上完成从分到合,从态度“对抗”到情感交融的转变。

但《离家小兔》删除了画面上的节奏,直接用跨页全彩图绘制出克雷门·赫德原作中最后的“合”。原作对决定故事顺畅流动程度的“帧数”做了增加,小兔子跑、大兔子追,大兔子和小兔子在同一幅画面中切磋。这当中有递进、有过渡。《离家小兔》精简了画面,减少了能够使故事动起来的“帧数”,变成了没有明确故事结构的图册。

《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画幅的精简带来第二个弊端,就是空间感的丧失。原作《逃家小兔》在从左右分页向跨页的转变中体现出角色的方位变化。当小兔子念叨自己要变成小帆船时,它蹲在岸边,兔妈妈蹲在微风吹拂的草丛中眺望。方位和环境中有对角色意图和故事进程的线索透露。紧接着在跨页中,小兔子航行在海上,而兔妈妈变换成了云朵形态,正在为小兔子吹动引航之风。通过方位的变化可以牵引出无限宽广的人物活动范围,这与主题“无论孩子走到哪里,都被母爱呵护着”形成照应。

同时原作强调上下、左右、远近的空间变化,而《离家小兔》受限于画面数量,不能完整地呈现出方位变化。跨页全幅缺乏对透视的运用,是一种平铺式呈现,导致压缩后的画面空间无法传递故事广度和情感深度。

困窘三:文本的变化在使句式更加自由时却忽略了布局之美与教育意图

《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离家小兔》在文本上的变化首先体现在排版上,文字被直接铺陈在画面上。这不仅降低了页面美观程度,也使文字与图画互为干扰,影响阅读体验。在原作中,文字位于小幅黑白钢笔画下方,与图画呈现出位置上相互分离的并重关系。至于全幅跨页,它作为想象画面的延伸,没有搭配文字,因而即使占据全部空间,也不会出现前者的问题。

除却排版布局,《离家小兔》在文字上也做了稍许改动,对比如下:

《逃家小兔》

“如果你来追我,”小兔说,“我就要变成溪里的小鳟鱼,游得远远的。”

“如果你变成溪里的小鳟鱼,”妈妈说,“我就变成捕鱼的人去抓你。”

“如果你变成捕鱼的人

,”小鱼说,“我就要变成高山上的大石头,让你抓不到我。”

“如果你变成高山上的大石头,”妈妈说,“我就变成爬山的人,爬到高山上去找你。”

《离家小兔》

“你要是来追我,”小兔子说,“那我就要变成小鱼,在溪水里游啊游,离你远远的。”

“如果你成了溪水里的小鱼,”妈妈说,“那我就变成捕鱼的人,去捉住你。”

“如果你变成捕鱼的人,”小兔子说,“那我就变成大石块立在高高的山上,让你捉不到我。”

“如果你变成高山上的大石块,”兔妈妈说,“那我就变成登山的人,爬到山上去抓你。”

《逃家小兔》使语句前后形成了重复式的衔接,这些朗朗上口的反复式语句是吸引儿童模仿的关键。

当他们还无法自由创作和使用语句时,模仿是最有效的学习手段。文本中可以被识破的规律性文本体现了作者的教育意图,是能够向孩子传递语言之美的创意表达。

《离家小兔》在语句的形式上更加自由,在情感上偏向于抒情散文诗,在表达上追求日常中的童稚化语言。但如此一来它也就失掉了原作的简洁性、统一性和当中寄托的启蒙目的。

《逃家小兔》:经典作品被重新演绎时的困窘

另外一个问题来自结尾,故事的结尾就像开头一样重要。

《逃家小兔》

“我不如就待在这里,当你的小宝贝吧。”

他就这么办了。

“来根红萝卜吧!”妈妈说。

《离家小兔》

“那还是待在这里,做你的小宝宝好了。”

“尝尝这根红萝卜吧!”妈妈说。

小兔子就乖乖地待住了。

主要区别在于最后一句,原作以妈妈的话为结束,是以细节为体现的母爱总结。而《离家小兔》将原作中的倒数第二句话提到了最后,也许是想以陈述语和温馨的静态相拥画面规避原作有些突兀的结局。

但能让故事停留在趣味性强一些的互动式结局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故事截止于小兔子与大兔子团聚,就没有必要添加一幅拥抱在一起的画面,在缺乏新意的表达中“升华主题”。

图画与文字不一样,重复的文字可以降低儿童跟读的难度,激发他们对语言的兴趣。而能够表达同一个意思的两幅画只会带来阅读疲劳,使原本令人欢愉的、美好的、节制的情感溢出胸口。

经典作品值得长远地流传下去,不过也不意味着它们一定无可挑剔,或者能够被当前的时代接受、消化,所以对它们的改编有时是基于心理发展和时代变迁的主客观需要。但所有的改编都应该建立在通读故事意义、明晰作者意图和了解创作技巧的基础之上。另外我了解绘本最终呈现的效果不由文字和图画作者二人说了算,还牵扯到编辑意见、出版社要求、受众接受水平等诸多因素。因此名作改编更需要小心谨慎,因为它代表了集体的审美水平和工作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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