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0月5日,小說家、作曲家佐田雅志在大阪開完音樂會後回到下榻的賓館,在前臺收到一個小紙條,回房間的路上,他看了一眼:
「有幸唱過佐田先生給我的這首歌。終於有一天,我明白了佐田先生這首歌的意思了。非常感謝你,非常感謝。」
署名:山口百惠
那首歌叫《秋櫻》,寫的是女兒出嫁前,思念母親的依依不捨之情:
在這風和日麗的春日
深深感受著您的溫柔
微笑著 您對明天將披嫁衣的我說
無論多麼辛勞
時間都會把痛苦變成笑語
所以不要擔心
那天晚上,正是山口百惠一連四天在東京武道館舉行的告別演唱會的最後一天。
過去,佐田雅志曾為山口百惠寫過許多首重要的歌,譬如《橫須賀物語》《仿金》(イミテイション・ゴールド),奠定山口百惠一代歌姬的地位,成為了她的代表作。
但在即將告別舞臺、臨別之際,山口百惠唯獨把《秋櫻》作為她歌唱生涯的最後註腳,歌者與這首寫於三年前的歌(1977)終於融為一體,彷彿冥冥中註定。
45天之後,山口百惠與三浦友和在東京舉行了盛大婚禮,宴請2000多名來自政商娛樂各界的好友,共同見證這段美好姻緣。
當時新聞界還在猜測,百惠婚後極可能會復出,畢竟,在日本演藝圈前後才短短八年光景,山口百惠才21歲,正在事業巔峰,有著絕代的容顏,怎會耐得住寂寞甘為人婦?
但是,山口百惠在武道館把麥克風放回地上的那一刻,她真的再也沒有回頭過,自此訣別。
從1980年10月5日到如今,過去整整四十年了,秋櫻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這四十年裡,山口百惠就真的再無復出,深居簡出,甚至還帶一點神秘色彩。
人們只能從娛記們四十年來鍥而不捨的偷拍裡看到她的容貌。
這些年,因為手機發達,大眾也加入到狗仔隊的行列,每每路人偶然拍到山口百惠上街買菜或者接送孩子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顯然與人們印象中的昭和女神形象相差太遠了,畢竟歲月待眾生皆是平等。
看著昔日女神發福的照片,總不免引起一陣感慨。
婚後,這對神仙眷侶果然也四十年如一日履行男主外女主內的約定,三浦至今仍奮戰在影視圈第一線,時有新作。
每次人們總要問到百惠近況如何?
三浦總是三緘其口。甚至,在他相繼出的兩本隨筆集《被寫體》《相性》裡,提及妻子的段落不多。讓大眾失望了。
四十年來,他們相敬如賓。三浦與緋聞絕緣。可能唯一一次最大的新聞是今年6月,傳出他倆的長子三浦祐太朗與作為聲優的女友訂婚的消息。
人們才驚覺,山口百惠如今已經61歲,已經榮升婆婆了!
任誰也想不到,光輝燦爛的80年代,是由一場盛大的告別拉開了序幕。
今天年輕的朋友,可能想象不到山口百惠當年有多紅。
文革過後,中國開始打開閉鎖多年的國門,一切百廢待興。1978年,鄧小平訪日,坐在新幹線時感嘆:「像風一樣快!」
中日邦交正常化,中日文化交流開始恢復,1981年,首部引進中國大陸的日劇《姿三四郎》,播出時,萬人空巷,一到夜晚,家家都傳出姿三四郎片頭曲粗獷的歌聲。
1983年,《排球女將》接續這這股東瀛熱潮,正好契合著當時中國女排五連冠的征途,日劇文化在中國大陸簡直是所向披靡!
如果說《姿三四郎》《排球女將》這種帶著勵志的劇必然走紅毫不意外的話,1984年的《血疑》的則真正正正讓國人感受到電視劇的魅力。
沒有雞血,這是一部喪得不行的劇:天真善良的少女大島幸子在父親的實驗室不幸受到輻射,患上了白血病,急需親人的血液;父母和她的血型皆不符,匹配的只有未婚夫相良光夫。驗血後卻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相良光夫竟是幸子同父異母的兄妹……
《血疑》播出時,其實女主角山口百惠早已隱退;它還是一部將近10年前的劇——它是TBS「赤之系列」的第二部,播出於1975年。
但絲毫不影響它在中國的轟動,那時剛從文革八個樣板戲的寡淡中恢復的中國人,哪裡能抵擋這種充滿曲折奇情大餐。
一時之間,《血疑》的主題曲《赤的疑惑》響徹大江南北每一條大街小巷,人們記住了俊男美女主角的名字——
山口百惠,三浦友和。
在那之前,《追捕》的男主角高倉健硬漢形象已經風靡中國,但這種理想化的形象始終有距離感,到了《血疑》,三浦友和斯文書生謙謙君子的形象,頓時成為中國姑娘們理想的男友、丈夫的形象。
而山口百惠那一頭標誌性的波浪頭,則成為了女孩們紛紛效仿的對象,髮廊裡除了港星就是她那個純情少女的大頭海報。
山口百惠的影響有多巨大?
《血疑》早在1980年在香港播出時,初出道的梅豔芳演唱了主題曲,
《赤的疑惑》。此後一生,梅豔芳都將山口百惠引為偶像,她多次對傳媒表示,她希望有一天也能像山口百惠那樣,急流勇退,相夫教子,做一個平凡的女人是她最終的理想;
1989年,張國榮宣佈告別樂壇,他剛出道時翻唱了山口百惠的《再見的另一方》 (さよならの向う側)成為《風繼續吹》:
1980年10月5日的那個晚上,山口百惠一身盛裝,作最後的告別時唱出:
Thank you for your kindness
Thank you for your tenderness
Thank you for your smile
Thank you for your love
Thank you for your everything
一時之間,這兩個相隔九年,前後告別的形象,重疊在了一起。
1980年代十年之間,是日本昭和年代的最後十年,也日本經濟最後輝煌的十年,紙醉金迷、醉生夢死,日本人過著夢一般的日子,沒有人會懷疑好日亦有盡頭時;
1980年代,香港經濟如高速列車般騰飛的年代,是即使悲劇電影也要加插搞笑橋段的十年,百業興旺,人們夢中都在數著鈔票,在老港娛綜藝視頻裡,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如鍍了一層薄金色的迷離笑容……
山口百惠與張國榮,卻在這十年的開頭與結尾,以決絕之姿,為自己的歌唱生涯作了了斷。
很懷疑,這世上已甚少山口百惠、三浦友和這樣的理想夫妻。
每年日本傳媒界搞模範夫婦選舉,他們總是毫無爭議地霸佔第一位。
1980年,他們結婚時,山口百惠才21歲、三浦友和28歲;
一個絕代容顏,是標準的昭和大美人;一個清秀俊朗,身型健碩。
一個正在事業巔峰期,每一張唱片平均三十萬發行量,有她名字的影視劇,必定大賣;
一個正是男人的黃金時期,形象健康,對於他來說,事業的黃金時期剛剛開始。
選擇這個時機宣佈引退,是多少帶著點任性的。
但結合山口百惠的成長來說,卻又帶著必然:
她太缺乏安全感了,單親家庭長大的她,太渴望一個完整的家庭。
比起事業來,她更渴望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
1959年,山口百惠出生於東京都惠比壽,是個早產兒。
她還是個私生兒,母親是別人的情婦,從小,除了戶籍本上與父親的關係寫著「承認」之外,她與父親的關係幾乎等於零。
「我沒有父親。」山口百惠在她隱退時寫的自傳裡如此聲稱。
這個叫做父親的男人,自小就很少盡作為父親、丈夫的職責。
山口百惠剛上中學時,他還對百惠惡狠狠說:「別以為你上了中學,就談論男朋友什麼的,只要你和男人挎著胳膊走在一起,看我不揍扁你!」
在山口百惠的記憶裡,這個男人總是索償無度,每次來總是向母親要錢。
百惠之下,還有個妹妹,三口之家全靠母親做點活計養活,生活本就不富裕,可善良的母親總是說:「過了這個關口,只要熬過這個關口。」
心理學上有種說法,人們童年時的缺失,往往要用一生去補償。也許,戀上年長自己七歲、有哥哥氣質的三浦友和,不是偶然的事。
1970年10月15日,是山口百惠一生的轉折點。
11歲的山口百惠,參加了電視節目《明星的誕生》海選,從七百多人中脫穎而出,通過兩次考核,最終奪得了上電視的出場權。
最終,憑著靚麗的外形、健壯的體魄——真的是「健壯」,當時擔任評選的十多家唱片公司的製作人,百惠略顯粗壯的大腿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年的跨年夜,這個節目在全日本放送,11歲的山口百惠就此正式進入娛樂圈。
當時,在一份週刊的新星Q&A裡,被問到「你將來希望成為什麼」時,山口百惠是這樣答的:
「希望能演戲、跳舞。結婚的話,希望過平凡的生活。」
日後在演藝圈短暫的八年時間裡,山口百惠真的沒忘初心,她當初許下的願望,竟先後一一實現。
昭和的末時代,歌壇上流行的清一色都是妙齡少女,穿著小短裙,討好地、小聲地唱著靡靡之音,內容不外乎是「夢」、「夏日」、「未來」、「彩虹」。
也許是過早承擔了養家餬口的重任,山口百惠雖然也長著一張俏麗的臉,但眉宇之間你能看得出一份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成熟來。
山口百惠所簽約的索尼CBS一開始就給她打造了一個比較大膽的形象:
從剛開始的《妙齡》(松竹同名電影主題曲)、《青的果實》、《禁忌遊戲》,山口百惠就以一個即將成熟的青澀少女形象出道;
尤其是1974年十二月發行的第七張大碟中《冬之色》一曲,開始出現了口紅、身體、死亡的意象:
如果你突然死了
我會盡快跟進
我會毫不猶豫地墜入愛河
我沒有時間去感受
結果這張大碟賣出了超過53萬張,是山口百惠歌唱生涯中的第一個高峰。
一個長相清純的女孩,卻唱著挑戰日本傳統的歌,自然而然會遭到非議,到了《一次夏天的體驗》(ひと夏の経験),山口百惠徹底宣告從女孩成長成女人了。
「大人們的轟動到了極點,我在接受訪問時,十居其九的人都嬉皮笑臉地注視著我,問:你認為女孩子最寶貴的是什麼?』他們大概是想看到我的窘狀,大概是希望我的答案是『處女』吧。我卻回答:『是真誠。』這首歌可能題材有些敏感,但我唱著唱著,我漸漸能以一種非常自然的女性反應接受它。」
可以說,山口百惠一開始就走上了與別的歌姬不同的道路,「離經叛道」不僅寫在了她的歌裡,她亦以此踐行自己的人生。
山口百惠在她短暫的八年歌姬生涯裡,共出了22張大碟,一生演唱出超過200首歌,若要從中選擇她的代表作的話,則非
《橫須賀的故事》(橫須賀ストーリー)莫屬。橫須賀是山口百惠成長的地方,她曾說過「只要說提到這個地方,我就感到夢牽魂繞般的懷念」。
1976年推出這首歌的時候,日本娛樂圈大動盪,三船敏郎夫婦離婚、小林旭破產……驚人的消息一天比一天轟動。
這時候這首《橫須賀的故事》歌詞一遍又一遍重複「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在全國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人們都被這首歌的旋律和歌詞緊緊抓住,人們側耳傾聽這個妙齡少女對於愛情的不安之歌。
它也是成就了山口百惠歌壇事業的阿木燿子、宇崎竜童夫婦的傑作,這對歌壇神仙伴侶的生活,對山口百惠日後隱退也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這首歌,也是山口百惠歌唱事業的一大轉折點。
如今人們已經很難想象,在沒有短信甚至沒有手機,打電話全靠「一線牽」的年代,人和人的相遇是笨拙而緩慢的。
山口百惠與三浦友和相遇,是1974年五月,春天的結尾,東京都世田谷區一個叫「砧」的草地公園。一個15歲,一個22歲。
當時,東寶投拍川端康成名著
《伊豆的舞女》改編的同名電影,女主角一早就定了是山口百惠。說起來,緣分也許是天註定。
那時山口百惠已經是日本炙手可熱的超級巨星了,東寶為了擴大電影宣傳,開拍之初就宣佈全國海選男主。
能成為山口百惠的男主角與她同臺演戲,是多少男孩的夢想?
應徵的信件從全國各地鋪天蓋地而來,最後竟超過15000名應徵者。
最初,一名19歲來自東京大學的學生新保克芳入選,成為《伊豆的舞女》男主角。
但不巧的是,這位東大的新生才來東京不久,一口濃重的名古屋口音。
山口百惠拍攝行程已經排滿,也根本不可能給這位新同學有時間訓練口音,於是,劇組不得不臨陣換人。
導演西河克己開出條件:除了要滿足劇中形象,必須是新人、還要有一定演技。
這時,曾經與山口百惠一起拍過廣告的三浦友和就進入了劇組的眼簾。
不過當年,兩人拍廣告時,這位原名三浦稔、來自山梨縣的少年,還是個跑龍套的,而百惠已經是巨星。
多年以後,山口百惠還記得他們拍《伊豆的舞女》初見時的情景。
三浦友和從白色的轎車下來,「他穿著藍色的運動裝,這個健康的男子,乍看好像是到公園鍛鍊的運動員。」
兩人第一次合作,一個是超級巨星,一個是新人,除了工作,並無太多交集。
山口百惠印象最深刻的是,因為當時她來回於劇組、錄音室、演唱會之間,可以說是疲於奔命。
不過,她還是對當時三浦友和的一句話給打動了。
「你看起來很疲倦哎……」
當時,山口百惠為了趕場,每天都在汽車裡爭分奪秒地小憩補覺,十分狼狽,從來沒有人這麼關心過她。
愛情的種子,悄悄在《伊豆的舞女》時代種下了。
他們第一次合作也取得了巨大成功,吸引了250萬觀眾入場觀看。
從此,山口+三浦的組合,成了為賣座的保證。此後,他們一共合作了十部電影,日本媒體稱他們為「文藝路線」的「黃金搭檔」。
山口百惠對三浦友和產生好感的同時,卻不知,三浦友和也對這個純情的妹妹產生了愛慕。
1975年的春天,他們作為銀幕情侶被邀請到夏威夷拍攝江崎グリコ(Glico)甜餅廣告。
不記得是他倆第幾次到夏威夷。
但這一次有點特別。拍攝空隙,三浦聲稱要帶幾個朋友一起遊覽夏威夷風光,邀請百惠通往。
途中,三浦的朋友們突然讓停車去買冰激凌,只剩他們兩個。
這時,三浦突然向百惠表白了。
突如其來的表白,山口百惠都不記得對方說過什麼了,只記得心跳很快。
最後,三浦把寫著自己電話的小紙條塞給了山口百惠。
回到日本,兩個人的情緣卻沒如預料中的開始。
百惠說過,「三浦是我第一個瞭解的異性」,和所有的初戀女孩一樣,她心中患得患失。
畢竟三浦越來越受歡迎了,圍在他身邊的女性不計其數,他是不是隻是隨便說說?
直到有一天,在又一次合作的片場,年長的「哥哥」終於忍不住:「你要給那個人打電話啊!」
從此,兩人就開始了電話情緣。
三浦友和成長於健全之家,從小便和同學組樂隊,是一個快樂的陽光少年。在他身上,有著那種掌握主動的男性魅力。
「在晴海埠頭拍外景時,在這樣的鏡頭裡:我把頭埋進他的懷裡。透過毛衣,我能聽見他心臟的跳動。這時候,我在想:『要是我能成為可以故意地聽他心跳的女子就好了』。」
1979年,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談戀愛的事情,幾乎是圈中不公開的秘密。
當狗仔隊第一次拍到他們在一起的實證照片之後,山口百惠決定不躲閃,而且要親自宣佈。
10月2日,在大阪厚生年金會館的演唱會上,山口百惠對著上萬名她的歌迷宣佈:
「他的名字,就是三浦友和。」
1980年10月5日,東京武道館。
這是繼札幌、福岡、大阪、名古屋之後,山口百惠告別演唱會的最後一站。
人們被山口百惠隱退的消息給驚呆了。
傍晚六時十分,演唱會開始。
四十年後,人們仍然能清晰地看到那個晚上,山口百惠穿著一件銀光閃閃的衣服,登場了。
「最後一次了,要穿得鮮豔些。今天,在百忙之中,承蒙各位光臨,實在衷心感謝。今天能得到這麼多的朋友捧場,是我無上的榮幸。」
演唱會之前,大眾都知道,這是一個事先張揚的告別,但即便如此,給歌迷的震撼,還是前所未有。
「今天,在這個舞臺上,我要告一段落了,我以這樣的心情來唱。我和各位一起度過的八年,承蒙各位讓我和大家共同度過的八年,這段時間的種種回憶,是絕對不會消失的。」
Last song for you
Last song for you
(三年後,張國榮的改編詞異曲同工:
風繼續吹,不忍遠離
心裡極渴望,希望留下伴著你)
唱畢,山口百惠淚流滿面。
她轉身離去,成為了80年代最經典的定格。
從此,再不戀戰,再不回顧。
從此,四十年來,有一個傳說,叫山口百惠。
本文首發於奇遇電影:cinematik
歡迎關注奇遇電影,解鎖更多影視乾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