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界的泥石流”“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文化史的寵兒”……
能把這些雅號集於一身的作家,除了汪曾祺,大概也沒有第二人了。
當然,這些稱號都是今人“賜予”的。以汪老低調隱忍的性格,倘若地下有知,他也未必會欣然領受。 所以,有人說,汪曾祺的“翻紅”因其切合了某種“時代情緒”,是有一定道理的。
今年是汪曾祺誕辰100週年,各種活動層出不窮,“汪粉”們很是活躍,“汪迷部落”之類的自媒體大受歡迎,情形直追當年王小波的“門下走狗”。
無須諱言,汪曾祺在世的時候,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寂寞的、小眾的,甚至是邊緣化的。上世紀90年代後,其人其文才逐漸引起關注。也許汪曾祺本人也不會料想到,在他去世後,自己的作品會被變著花樣編成各種文集,小說、美食評述、遊記、創作談……常出常銷、常讀常新。
據統計,在汪曾祺逝世後的前15年間,基於他作品的各類出版物粗略估算不過五六十種,但到了2018年,這一數字激增到200多種。源源不斷的讀者找到了汪曾祺,也似乎讀懂了汪曾祺。
汪曾祺的創作沒有鴻篇鉅製,一生也沒有寫出一部長篇小說,代表作《受戒》《異秉》等都是短篇小說,更多能俘獲人心的則是行文沖淡、如話家常的散文小品。這一點,連汪曾祺本人也有自知之明,“寫不出來大作品,寫不出來有分量、有氣魄、雄辯、華麗的論文,這是我的氣質所決定的。”
按理,以敘事能力和思想性的評論標準來衡量,汪曾祺在文學史中的地位,似乎很難顯赫,但讀者似乎不管這些,他們就是看中了汪曾祺這份與眾不同的“小”。比如,他筆下的那些小人物,尤其是手藝人,還有吃吃喝喝的事,很容易走進那些一心過小日子的讀者的心——亂世宜讀魯迅,那麼,平淡日子裡,讀汪曾祺便再也合適不過了。
汪曾祺作品“小”則小已,但卻並不瑣碎、庸俗,而是充滿了美和詩意,能讓人體味到自然而健康的人性。
他個性上天生缺少抗爭意識,但卻充滿了對普通人的悲憫和憐惜,所以他常愛說的一句話就是“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他似乎與一切偉大的東西格格不入,但他總“想把生活中美好的東西、真實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別人,使人們的心得到滋潤,從而提高對生活的信念。”所以,他自信自己的作品有益於世道人心;他一生沒有太大的起落,卻也不乏困頓辛苦,但不管怎樣,他始終樂觀而堅定。“我們有過各種創傷,但是我們今天應該快樂”。
快樂源於何處?源於美和詩意,源於日常的美好,甚至是一蔬一飯,是一飲一啄。放在當時的年代,底色始終樂觀溫和的汪曾祺作品,也許缺乏足夠的力量去抵抗歷史之惡,但卻可以在歷經劫難之後,為人們提供心靈棲息之所。用今人的話,就是治癒。汪曾祺的作品,就有這種治癒的力量。
所謂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讀汪曾祺,就總能感覺到這種源於凡俗生活的親切和溫暖。“你很辛苦,很累了,那麼坐下來歇一會兒,喝一杯不涼不燙的清茶——讀一點我的作品。”老爺子生前這一句話,看似謙虛,其實也有一絲不易覺察的自負。
我想,汪曾祺最自負的還應該是自己的文字。他甚至自稱“文體家”,本意並非自矜,而是說自己“見木不見林”,帶有自嘲的意味,還勸人不學他。但汪曾祺文字的美是公認的,自然天成,清新脫俗,好讀好玩,卻絕無雕琢賣弄。就像蘇軾說的,“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這一種從容不迫,系其家學淵源、傳統士大夫的趣味、西南聯大的薰陶合力達成,哪是常人想學就學的。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當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汪曾祺那些“小而美”竟不經意間顯出它的珍貴,這不是時間的魔術,而是文化的力量。
(來源:工人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