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9日,床不是很舒服,睡得不踏實,沒等鬧鐘響6點就起來了。很小心地洗漱收拾行李,但仍然不免吵到幾位舍友。拿了幾片面包到廚房,就著泡好的熱茶隨便吃點,再把Petrani青旅的員工喊醒,辦理退房手續並寄存下揹包,晚上9點才能回來取。因為一整天我不是在切爾諾貝利就是在往返切爾諾貝利的路上。
從後門穿過宏偉的基輔中央火車站來到正門,鑽入地鐵又長又深的甬道。基輔地鐵單次票價8格里夫納任意換乘,合人民幣2元,最方便的是可以直接刷帶有Pay Wave標記的Visa卡進站,能繞過長長的購票隊伍。地鐵設施老舊,但運行時風馳電掣,呼嘯來去,站臺上都能被列車帶起的疾風颳到。乘3站抵達基輔市中心獨立廣場,這裡是去往切爾諾貝利旅行團的集合點之一。
1986年4月26日,當時屬於蘇聯的烏克蘭加盟共和國正常運轉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四號機組,在低功率實驗過程中,由於實驗人員過於粗放和錯誤的操作,核反應失控引發劇烈爆炸,2000噸重的防護罩頂蓋被炸飛。核汙染迅速擴散,直至籠罩整個歐洲。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是當時人類歷史上最重大的一次核災難(後來日本福島更嚴重),32人當場死亡,後陸續四千人喪生,一座城市消失,百萬人口受到不同程度的輻射影響。核爆炸周邊30公里,長期成為死亡禁區。
但大自然的循環和自我修復能力著實令人驚歎。爆炸後不到10年,大量野生動物就重返核汙染區,雖然它們中的一部分身上帶有不同的畸形,但種群一直在不斷擴大。由於沒有人類干擾,20多年後死亡禁地居然成了野生動物的天堂。
2011年1月1日,烏克蘭政府宣佈,歷史上最嚴重的核事故現場--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廢墟周圍地區將變成一個新的旅遊景點。
這次去切爾諾貝利完全不算吃螃蟹,開放旅遊都已經有8年了。最初進入好像是要穿防核輻射服裝的,但現在基本沒有必要。經過多年的擴散沉降和雨水沖刷,空氣中的核汙染物質已經大大降低,輻射強度大概是北京的三四倍。也就是說,在切爾諾貝利晃一天受到的輻射相當於在北京三四天的量;反過來一想,在北京呆上三四天,就相當於在33年前核爆炸現場逗留一天,是不是更可怕?其實絕大多數恐懼都源於無知。
據此推算,切爾諾貝利一日遊在爆炸30公里管制區內大概會停留6-7小時,所受的輻射與一次洲際長途飛行相當。管制區內有數千工作人員長期生活,甚至距爆炸中心幾公里處都有回遷居民生活超過20年了。當然,這些居民的家園位於爆炸時的上風口,汙染沒那麼嚴重。但這並不說明管制區內可以隨便閒逛,土壤中的汙染明顯大於空氣中,某些密林中的放射強度可能是人員活動區的數百倍,遊覽線路上的某些特別地點也會有輻射爆表的情況。只要按照導遊的提示,不能穿短袖短褲,長褲最好能蓋過腳踝,不亂摸亂碰,不給動物餵食,跟著導遊的參觀線路,那就是安全的。
出行一切順利,我到廣場時還有半小時富餘時間,順便把附近的烏俄友誼拱門參觀一下。到那一看成了烏七八糟的建築工地,拱門頂部有一條大大的裂縫,底下的雕塑還被塗鴉,再想想當前的俄烏關係,我感覺這個彰顯友誼和親密的建築就要被砸了。(其實不然,後來知道那裡確實在施工,跟拱門無關)
八點整在廣場北側集合,這日子仍有些天寒地凍,積雪也多處可見,淡季遊客不多,分乘兩輛中巴。但車裡滿滿當當,我上車晚,只好擠到最後一排的邊上,又讓我想起幾天前從基希納烏到敖德薩的痛苦經歷。
忍了兩個半小時到達軍事管制邊界季季亞特基,這裡距核爆中心30公里,一輛裝甲車橫在大門外。兩旁的小亭子是遊客信息中心,漆成鮮豔的黃色,給肅殺的氣氛增添了一點溫暖。亭子裡出售熱狗等快餐食品、小紀念品和防輻射用品,遊客在等待檢查的過程中可以消磨些時間。當值軍人對照旅行社預先交付的名單仔細核查了護照信息,每人發放一個參觀證件掛脖子上。
車子繼續往密林深處的切爾諾貝利前進,兩旁的樹木河流一片死寂,大片大片的森林被整整齊齊地砍伐過,開闢出寬闊的通道,高壓輸電塔在林間通道中穿行。20分鐘後到達切爾諾貝利標誌牆下拍照留念,這裡可以看到很多工人在修補路面。一問導遊得知,兩天後烏克蘭總統大選,無論誰當選都會在4月26日來切爾諾貝利出席紀念活動,公路太坑窪多不合適。
進入切爾諾貝利後,樹林中廢棄的房屋比比皆是,車子停在一尊雕塑跟前,一個長著翅膀的天使正在吹奏長號,哀歌還是輓歌?鐵質的線條早已鏽跡斑斑,說不出的陰森詭異。雕塑前是個小平臺,平臺前一條長長的甬道伸向遠方,甬道兩側立著無數白底黑字的地名牌。等你向前走到深處回頭時,立刻被這些牌子的背面震撼!背面全都變成黑底,再加上一條紅色的斜槓。這全部是切爾諾貝利永遠消失的村莊名稱,如果曾經的居民看到這一幕,能不黯然神傷?
臨近中午,旅行團到一個工作人員聚集的小鎮吃飯。小鎮裡的房屋建築整齊而破舊,與其他地方沒什麼太大不同,但明顯人跡稀少。另一個特別之處是,這裡遍佈露天修建的供水管道,水源都是來自安全地區。
小鎮的中心是一座雕塑,非常寫實地刻畫了一群消防員奮勇救火的場景。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生爆炸後的第一時間,這些消防員義無反顧來到現場,試圖撲滅熊熊大火,但是沒人想到他們已經暴露在嚴重的核輻射下。按當時的強度,人體在現場能承受輻射的極限時間是30秒,但他們整整奮戰了幾十分鐘!第一批到達的消防員隨後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頭髮、牙齒脫落,內臟徹底破損出血,甚至皮膚熔化,莫斯科最好的醫生也無法挽救他們的生命,72小時之內全部死去。年青的消防員用自己的身軀換取了最初的寶貴時間,拯救的人數無法計算。他們是人類最偉大的英雄!
午餐在小鎮的員工食堂,非常簡單又特別實在,都是能飽腹的硬貨,來自輻射區之外。一塊豬排,一堆烤土豆,麵包和甜點也硬實得很,配額都沒吃完。對面是來自英國的母子二人,年紀都不小,老太太得有70多,笑著對我們說今天是她的生日,別人給母親過生日都是買蛋糕喝美酒吃大餐,而自己的兒子帶她來切爾諾貝利,真是特別的策劃!
餐後第一個停留點是一所幼兒園,也有人稱為恐怖娃娃之屋。因為當初撤離的時候極為匆忙,非必要的物品被隨意丟棄,孩子們的玩具娃娃也被拋棄,扔得到處都是。幾十年的歲月過去多有破敗損毀,斷胳膊斷腿,如果配合特殊的場景,真有點恐怖的感覺。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娃娃的主人——當年的孩子們——絕大多數都健康地活著,一小部分受到疾病的困擾,很可能與核輻射有關。
如今幼兒園的房屋內部和周邊輻射強度都不算高,但是導遊指著室外某處地面說,很奇怪這裡輻射很高,然後拿著蓋革計數器湊上去,儀器馬上哇啦哇啦叫起來,儀表盤顯示輻射值在10個微西弗以上。一幫花錢租了蓋革計數器的老外紛紛湊上去,在儀器的尖叫聲中拍照留念。這是什麼玩法?
車子繼續前行,靜靜的河流和高高的冷卻塔告訴我們已經到達爆炸核心區。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共有5臺機組,發生慘烈爆炸的是4號機組,5號機組當時並未完工。我想在事故發生後也無心再建了,它至今仍保存著當年半成品的模樣,8座高高的塔吊依然矗立,彷彿時間定格在33年前。1-3號機組在事故發生後都重啟恢復了運行又逐一永久關閉,新千年後不再有核電站工作。在那麼大的災難後勉強運轉,恐怕也心有餘悸吧,關掉算是剔除一塊心病。
目前最壯觀的是4號機組的銀色拱形防護罩,造價高達20億歐元,世界多國都貢獻了心血。它是在旁邊建造完成,然後用軌道移動到原防護層上方,號稱世界最高最大的可移動建築。新型防護罩之下是蘇聯政府傾盡全力為4號機組建立的石棺。在最初的勇士們用生命控制住大火和爆炸之後,蘇聯政府陸續投入了60萬人參與清除核廢料和建造混凝土保護層。在最接近爆炸點的清理人員穿著厚厚的防護服,每工作幾十秒鐘就要被替換,可能也就鏟了兩三鍬土。他們的眼中經常有彩虹迸發,那是高能粒子打在視網膜上的反應;他們的舌根莫名地產生苦味,那是放射性碘的味道。這是玩兒命的工作啊,很多人受到終生的輻射損害。
幾年前福島發生了又一次重大核事故,其峰值輻射強度已超過切爾諾貝利事故,但日本人做了什麼?幾乎為零。他們的人員迅速撤退,然後就等著反應堆被熔穿損毀,巨量的核汙染廢水直接排入大海,這個過程長達6年。現在日本開始在世界範圍要求解禁核汙染區的農產品和水產品了。
蘇聯政府在核事故初期忽視了事件的嚴重性,封鎖了消息,這被西方自由世界長期攻擊。戈爾巴喬夫下臺後曾經解釋過這個問題,他說人類歷史上從未經歷如此災難,也從未有過相關的經驗,蘇聯政府最初的處置犯了錯誤,但絕非故意隱瞞,待發現錯誤後又用傾國之力彌補。而日本算是有了經驗,在事故初期故意隱瞞嚴重性,瞞不住了便撒手不管,放射性物質直接排入大海,全世界去分擔吧,尤其是日本的緊鄰中國韓國承擔了最多的惡果。遙遠、自由而公正的西方並對此並沒有什麼特別言論,幾乎把福島忘卻,又拍了個切爾諾貝利的片子,繼續全力攻擊已經消失30年的蘇聯政府。
回到切爾諾貝利,導遊把我們帶到4號機組防護罩的大門旁。兩重的保護果然有效,離爆炸核心也就100米的防護罩外,輻射強度反而是切爾諾貝利最低的,只有零點幾微西弗。但防護罩內依舊是危險重重,進去必須穿上厚重的防護服,好像也開放了旅遊,但那是幾千歐元級別的。我這趟才80歐元,就不去享受了。
離開防護罩,車子開進廢棄的小城普里皮亞季,城市標誌對面的樹林是高輻射區,樹葉的顏色都被別處不一樣。普里皮亞季是當年按極高標準建立的一座城市,離切爾諾貝利只有幾公里,居民全都是在核電站工作的科學家、工程師及家屬。設計容量8萬人口,當時已入住近5萬,市內酒店、購物中心、遊樂場、文化館、歌劇院、體育館、足球場應有盡有。事故發生後36小時,政府命令3小時內全城撤離,人員疏散可說井然有序,但無法攜帶或者必須丟棄的物品不計其數。導遊拿出一張俯視圖片給我們看,那是一條由各種丟棄的家居雜物堆起的長長的牆。但這樣看不夠直觀,她指著牆旁的一個個小黑點說,那些是推土機。我們看後都震驚了,那不是牆啊,簡直是一條山脈!
荒廢的城市林木遍佈、雜草叢生,但甚少人氣,別有一種淒涼的美感。光榮與夢想、生存或死亡,在時間面前都是平庸的過客。穿過一片小樹林,面前出現一座階梯看臺,原來我們走過的野地當年竟是一個平整的足球場。無人不知的遊樂園原定五一開放,但426事故後,27日開放了幾小時便被廢棄。碰碰車場地堆滿落葉,頂棚的材料早已腐敗消失,幾輛小車垂頭喪氣地伏於地面,曾經鮮亮的油彩已斑駁不堪。我轉身慢慢走到摩天輪下看著掛在鏽蝕鐵架上的吊籃發呆,忽然覺得它在緩慢地轉動!仰頭看天空的浮雲,腦子有點發暈。仔細再看,摩天輪確實在風中微微地轉動,這軸承也太好了吧。聽說戶外有工作人員按時清理,否則很多道路都會消失,這些遊樂場的設備上早該爬滿藤蔓了吧。而各種建築的室內就沒人管了,出去自然破損,完好地保持了33年前緊急撤離時的凌亂狀態。導遊忽然一指,這地方輻射高,然後迅速閃在一旁,一幫二貨遊客拿著蓋革計數器湊上去,仔細地閱讀數據,興奮地聽嗶嗶亂叫。
天色漸晚,全團抵達最後的參觀點,這是個軍事設施,前蘇聯時期遺棄的雷達站。本來沒啥感覺,就是個雷達站嘛,想象得出鐵絲做的大圓鍋,中間有個尖兒能指著天空亂轉嘛。怎麼越說越象世紀壇?穿過密林到得近前,無比宏大的天線陣列把所有人都鎮住了!這是個高數十米寬達數百米的巨型金屬架,上面佈滿密密麻麻的網格,人在它面前簡直太渺小了!這個雷達站是前蘇聯的秘密戰略設施,用於監控美國方向的戰略核武器發射,為蘇聯提供預警。剛建成不久就因切爾諾貝利核事故而中止,沒幾年蘇聯也解體了,更沒人顧得上它。大國重器,如今只落得個遊覽項目之一。
離開管控區前,每位遊客都要兩次經過某種又大又笨的儀器,目的是檢測各自身上帶有的核汙染殘留,綠燈亮起則可以通過,否則要強制清洗才能離開。前面說過,別亂摸亂碰,跟著導遊就是安全的,團友們都符合標準順利過關。晚8點,經歷一整天的緊張、專注和辛苦之後,我回到華燈綻放的基輔市中心,腳步仍然如此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