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之噴水害人的鬼怪:我很落魄,請別盯著我看

《聊齋》之噴水害人的鬼怪:我很落魄,請別盯著我看

《噴水》中無辜的老夫人與女傭,不幸故去,當她們作為租客查探宅院異狀的好奇與鬼怪希冀隱藏己身的渴望激烈碰撞之時,就像兩輛相向行駛的高速載重卡車……

■ 01 噴水的駭人鬼婦與無辜受難的婦人

蒲松齡先生寫過一個名叫《噴水》的故事,只有短短几百字,卻一點不輸給院線上映的驚悚大片。

故事裡有位宋姓戶部官員,剛到京城任職時,租住的宅邸周遭十分荒涼。宋大人和母親、女傭一同住在這座蒼涼的大宅。千萬別以為高門大院一定會有《唐頓莊園》的衣香鬢影或者《花開月正圓》的人生風雲。

比如《噴水》這個故事中的悲運女性——宋大人的母親和兩位女傭,在大宅夜深人靜時忽然被驚醒。空蕩蕩的院內傳來“撲撲”聲響,就像裁縫向衣服上噴水的聲音(此處略略解釋一二,古代裁縫熨燙衣物前,為避免衣服燙焦,會口含清水均勻噴在衣服上)。

老夫人深覺怪異,這府中根本沒請人做衣服呵。便讓女傭去一探究竟。

女傭在窗戶紙上捅了一個小洞,陡然發現院子裡有一個老太太,駝背、身材矮小、頭上的髮髻二尺多長,像鶴一樣一聳一聳地急急行走,邊走邊噴水,也不知道她肚子裡有多少水,彷彿無窮無盡。

女傭大駭,急忙告知老夫人。老夫人心中雖然驚懼,卻也無法抵擋好奇心的驅使,於是和女傭一起湊到窗戶前,窺視鬼婦噴水。

鬼怪像是身懷眼觀六路的絕技,輕而易舉地發現了她們。不過瞬息之間,白髮老嫗奔至窗前,向三位女子狠狠噴水。

可憐薄薄一層窗戶紙,哪裡能守得住鬼怪的惡水?三位女子剎那間倒地不起。

宋大人直到清晨,才發現家中發生如此禍事,費盡心力也只救下一位女傭。宋大人悲憤之下,命人將宅院掘地三尺,終於發現一具白髮老嫗,面色肥腫,皮肉竟然如同活人一般。

宋大人令家僕猛擊,逝去的鬼怪老嫗陡然破裂,清水流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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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心生驚懼的情節與偶然發生的思辨

雖然《聊齋》成書於三百多年前,但如《噴水》這種搬到新居,遇到靈異事件的戲碼,一直都是商業影視作品的最愛。

比如獲得過金球獎、艾美獎的首部《美國恐怖故事》,比如堪稱亞洲驚悚巔峰的《咒怨》,再比如不止熱賣一部的《鬼驅人》。

那些驚懼的記憶總是深入於心。並且這種根植人心,一旦超出恐怖的表象,比如情節、道具、服裝、表演,倒是會生出一些閃亮的思維火花。

比如年少時,我與摯友趁著大人外出,一同躲在他的小臥室裡觀看各種驚悚電影。

暗夜的屋宇寂靜得像是沉入水底的游魚,我們甚至會驚懼於彼此發出的細弱聲響,比如椅子的咯吱聲、喝水的聲音、一兩聲低沉的咳嗽。

他忽然指著屏幕裡緩緩爬行的伽椰子,幽幽言道,“她憎恨暴力的老公,要化作厲鬼報仇。但她為什麼要攻擊那些進入凶宅的無辜者?”

他把臉轉向我,電腦屏幕的光影變換中,他的面孔竟然不再是平日熟識的模樣。

我幾乎想起《驅魔人》中那個小女孩轉頭時發出的“嘎吱”悶響,據說那是音效師把幾張信用卡放進舊皮夾,再把皮夾的兩邊摩擦,就會產生這樣驚人的效果。

他宛若頓悟般提高了嗓門,“啊呀!那一定是因為伽椰子不願意別人進入她的領地,窺探她的私事吧。你知道的,就像我們不願意被大人偷看日記”。

當年,我自然覺得他的想法太過驚世駭俗。

後來,我接觸了法律,也算草草瞭解何為亡者名譽權,何為生者的訴權與精神損失索償,倒是覺得他提出了一個值得琢磨的領域——亡者隱私權到底應該如何保護。

簡直無獨有偶,中華書局2014年出版的全四卷《聊齋志異》在解讀《噴水》時,這般寫道,“鬼是不是有隱私呢?是不是也反感窺探,進而對窺探的人進行懲罰呢……當然老婦人也很冤屈,因為站在她的立場,她有權在租住的宅院瞭解所發生的一切”。

如果從個體權利的角度出發,伽椰子確實十分可憐。她嫁給了暴力的丈夫,後來母子皆因丈夫殘暴而逝。她的亡魂盤桓於舊日的居所,自然是不希望有任何闖入者窺探她的往事吧。

而《噴水》中的鬼婦雖無背景交代,但依據《聊齋》的世界觀,終歸是心有怨恨,才會成為厲鬼。畢竟了無牽掛者,早已去投胎轉世了。

而噴水的鬼婦卻要每晚繞著空蕩蕩的宅院,且行且噴水。沒有哪位生者希望經歷這樣的生活,所以鬼怪大概也是不願意的。

鬼婦的窘態又恰恰被三位衣食無缺的女性圍觀,痛苦孕育屈辱,屈辱催生恨意,恨意激盪噴水攻擊。

悲劇就這樣發生了,不幸離世的老夫人與女傭當然沒做錯什麼,自己租的房子,難道還不能四處看看?但這世上太多事情根本無法用“對與錯”作出簡單的衡量。

比如我與那位一起看恐怖片的摯友,共同經歷過一樁看似“少不更事”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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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或許卑微的存在與被擊碎的安寧

彼年,我們居住的城市正逢升級改造。偌大的居民區佇立著等待拆除的搬空的樓宇,彼處也成了我和摯友的探險樂園。

幾乎可以想象,這般暫且無主之地,除卻貪玩的孩童,一定還會有一個群體——浪跡天涯的無家可歸者會將它視作寶地。

於是當那方深藍色破布充作的門簾橫陳於我們面前時,我們幾乎立刻知道,簾幕之後必然有一個孤獨求生的身影。

十二三歲的孩子,彷彿天然就具備接近未知事物的因子,而我們自出生便從未近距離接觸過那些被稱作“叫花子”的人群。

倘若我們再懂事一些,一定會知曉那道門簾像是一紙脆弱與高傲的宣言——宣告著那個身陷一無所有的暫居者,並不願意別人將他窺探。

我們卻從破損的窗扇縫隙看到他,襤褸的上衣幾乎遮不住他瘦削的身體,他側躺在汙痕遍地的水泥地上。

他的長褲或許已經不能再被稱作褲子,褲腿的縫線悉數散開了,無法遮蔽他黑瘦的雙腿。

他腰間胡亂纏著黑色條紋破布,仿是從別人丟棄的破衣上扯下尚且可以使用的部分。

我的摯友輕而易舉地掀起那道門簾,那道驕傲又脆弱的宣示瞬間就被擊碎。

我隨著他走進那間灰塵與異味刺鼻的舊屋,宛如一個邪惡的幫兇。

那暫居之人,並非沒有驚詫,他微微抬頭盯著我們,“幹嗎?”

也許他很久不曾發出聲音,他的聲線粗礪如同沙石。

我們蹲在他的對面,透過他蓬亂的頭髮與糾結的鬍鬚,得見他的臉,即便遍染汙垢,依舊可以看出他的年紀,最多二十幾歲,看上去不會比學校裡那些高三的學長大上幾歲。

我與摯友把原本準備帶到公園享用的零食悉數遞給他,那些牛奶、可樂、餅乾、麵包、蛋糕、肉乾、話梅在他身旁聚成一小堆。

他笑了起來,面龐忽而羞澀,更像一個清秀的高中生。他盡力攏了攏破碎的上衣,坐起身來,抓過一個麵包,撕開包裝袋,大口咬下,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謝謝……”。

我那格外熱情的摯友開始與他說話,“你為什麼不回家?我們幫你回家吧?你父母在哪裡?我們可以幫你。”

他狼吞虎嚥的動作忽然停住了。我的摯友卻還在繼續,“你為什麼不去工作?我帶你去我家洗個澡吧,換身衣服。”

他丟下還沒吃完的小半個麵包,胡亂抱起牆角黑乎乎的編織袋,踩著身邊一雙裂著口子的球鞋,聲音模糊,“我走了啊!”。

他大步衝出門去,絲毫沒理會地上的零食,甚至碰翻了一聽可樂,罐子撞在牆上,發出突兀悶響。

他一把扯下那塊深藍色的門簾,將那方脆弱的宣言披在肩上。飛揚的布料激盪著塵土四起,直撲陷入沉默的我與摯友。

我從損壞的窗扇向樓下看去,東部平原的夏末,有大雨來襲。雖然依舊是可以著短袖的時節,風雨之中,亦是寒涼襲人。他在雨中疾行,一任濡溼的風吹起他肩上的深藍色門簾與他碎成布條的衣褲。

我不知他會去哪裡,另一座廢棄的樓宇尚在遠處,他僅有的衣衫卻已經溼透,他有沒有一盒火柴,足以點燃四處撿拾的垃圾烘乾衣物?又或者僅以瑟縮的體溫讓自己再度溫暖。

摯友又開始問我,“他為什麼跑啊?我們想幫助他,不是嗎?”

後來我漸漸長大,漸漸不再愚蠢,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逃離”?

那大抵便是不願讓他人窺探自己身陷困窘的最後尊嚴,亦是關乎不容他人刺探自己內心的權利與呼喊。

他因為身居無盡的艱困而心有羞恥與苦痛,又因著人類的光輝權利而高貴與拒絕,哪怕衣不蔽體、流離失所,他亦有權向我們宣言,“我很落魄,但請你不要注視我。”

關於何為權利,向來是如斯眾說紛紜。權利這一在法學中至為運用廣泛的語詞,最初的論辯倒是充溢著哲學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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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希冀留存的尊嚴與獨自前行的決意

康德認為,“權利表現的是意志支配的自由,任性意志的自由行使能夠根據普遍法則與任何人的自由並存”。

如果釋解得更通俗一些——你可以根據你的意志去追求你的權利與自由,但是你不能違背普遍法則,去打擾別人的權利與自由。

薩維尼顯然深受康德“權利意志理論的影響”,他認為“權利是個人意志支配的領域,並且我們完全同意這種支配”。

然而耶林強烈反對這種“將權利本質歸結為意志”的觀點。他認為此種理論簡直是倒因為果,意志絕非導致權利產生的原因,權利意志必然以權利的存在為前提。

耶林這般總結何為權利——沒有任何權利是自我生成或者由意志造成的,利益塑造了權利的本質,唯有受到法律保護的利益才是權利。

好吧,以上這些晦澀的學理,大約會帶來更為模糊的認知,宛若被雨水打溼的毛玻璃。

倒不如再允許我說一說那位帶著痛苦與驚惶而遠離我和摯友的流浪漢。

他暫居在無人的廢樓,無論何等落魄與衣不蔽體,那皆是他的權利;無論是何種因由導致他的赤貧境地,他的各項合法權利依舊受到法律保護。

比如財產權,他那件破成布條的上衣,當然不能被他人隨意剝奪;再比如生命權,無人可以對他進行傷害。

而我和摯友,則是試圖進入他隱私權的領地,如同馬群般橫衝直撞。

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歷經過怎樣的艱困,比如一次搶劫或者一次詐騙再或者一次陡然失去工作,太多的變故與可能,讓他一夕之間身無分文,而後露宿街頭,形貌愈發憔悴,衣物日漸髒汙,工作機會難以降臨,彼時的年代,亦無今日較為完善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制度。

於是他無以為繼,闖蕩江湖的少年哪會願意以蓬頭垢面的肉身與家人聯絡。

他所僅有的,亦只是自己的意志與一徑沉默的權利,他不願講述往事,描繪他的苦難,闡述他的落魄。

又或許他已然難以相信他人,失卻所有關於交流的慾望。他決定遠離不斷髮問的對方,那是他的權利、防禦與驕傲。

而我與摯友,無疑把自己的權利與自由,強加於他的身上。我們侵犯他的權利與自由,終是讓他失去暫且棲息的地方,於風雨之中不知所向。

或許我與摯友又是何其幸運,當我們的好奇與那位流浪者的權利撞擊之時,他不曾以憤怒化作利刃擲向我們。於是,我們未曾變成早逝的微塵,被遺忘在廢舊的樓宇。

彷彿是《噴水》中不幸故去的無辜老夫人與女傭,當她們作為租客查探宅院異狀的好奇與鬼怪希冀隱藏己身的渴望激烈碰撞之時,就像兩輛相向高速行使的載重卡車。

鬼婦害人確實大惡,也在小說的結尾付出形神俱滅的代價。

但我們亦永遠無法知曉,去探究一位身處困窘與落魄的個體會遭遇什麼?

那位個體或許會因為被他人盯住,而生出侷促、尷尬、羞赧與刺痛,於是飛速逃離暫時安寧的所在,投身未知的危險,他人的關切,成了另一把鋒利的刀;

那位個體也許因為憤怒與屈辱,而用盡自己全部的力量瘋狂自衛,不願讓注視者將那些窘迫散播於世。

關注、交流與關切皆是這世間溫潤的善念與美德。但之於那些身陷困境,卻無生命之虞的個體而言,他們或許一點也不希望被盯住,被問個不停。

只因他們惟願守住自己的失敗與落魄,藉著不為人知的暗地,獨自用力。

彷彿那些失敗的記錄,一旦不曾公諸於世,便不會再是生命中的荊棘如刺,便可以獲取一絲竭力聚集的勇氣。

就像初入職場的萌新,手中是一改再改的策劃案、總是出錯的報表、不斷被否決的稿件、一再被嘲諷吐槽的彙報文案、一直排在後部的業績、加班後地鐵停運打不到車的陰冷街頭、因為無法按時吃飯而常常作痛的腸胃——

但這一切,都不會對外人傾吐,也不會希望他人刨根問底,寧願一個人走在凌晨的街頭,等待著天光照亮青春的面龐。

而作為目睹他人身居落魄的外人,比如我和摯友,我們能做的也只是提供至為表層的幫助,讓那援手蒸騰出幾分暖意,卻永遠不該也不能去踐踏落魄者的私隱與高貴。

彷彿是走出臨近午夜的地鐵站,那裡從不冷清,散落在龐大城市的少年,於這地底匯聚復又離散。

假如你看到一個年輕人蹲坐在臺階上失聲痛哭,他的文件袋散落一地,那麼你可以將那些紙張疊放在他的身邊。

但永遠別試圖去查問去刺探,乃至呼朋引伴加以圍觀,因為“我雖落魄如斯,但我也不願你盯著我看”。

請留我獨自一人爬出泥沼,請忘卻我奮力掙扎的不堪,請允許我徑自沉默與療愈,你的“寡言與忽視”令我感恩不盡。

《聊齋》之噴水害人的鬼怪:我很落魄,請別盯著我看

文丨南下的夏天

一個敢於和各種毀三觀開戰的槓精

圖丨源自攝圖網,已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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