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茅盾文學獎獲獎,呈現一個傻女人的愛情悲劇和藝術成就

她獨自坐在空寂的化妝間。

得益於常年練功,鏡子裡的那個人,身段兒和三十年前幾乎沒什麼變化。

遠遠地傳來戲臺上的聲響,黃鶯似的唱腔如細絲兒般直往人心底鑽。《梨花雨》演了四十多場,“小憶秦娥”的名聲已經傳遍大江南北。她又想起她舅的話:“你那些戲,宋雨還得好多年才能學像呢……”

半生主角,戲是唱不完的。

如今,她終於接受了傳承的命運。

她的視線穿過鏡子裡的眸,投向未知之地。任世事滄海桑田,時間總一以貫之,她彷彿還是那個十七八歲,除了練功、唱戲什麼都不會,也不懂的易青娥。歲月留下的痕跡,除了鬢角微白和眼底的沉寂,還有她深埋心底的那三個男人——他們一個成了酒鬼,一個成了癱子,最後一個殺死了自己。


《主角》:茅盾文學獎獲獎,呈現一個傻女人的愛情悲劇和藝術成就

來自網絡,侵刪

她的愛情在這三個男人之間徘徊,直到最後埋葬了愛情,她才清楚,她一生傻得找不準自己的位置。

她不是別人,她只是憶秦娥,那個唱盡半生主角的女人,那個被陳彥書寫在《主角》這本書裡的女人,那個真真假假,亦真亦幻的女人。

而她一生的真正開始,還要從少年時說起。


1 少年的初戀,藏於山間的清泉水

易青娥一天到晚總在練功場拼命地劈叉、下腰、踢腿、扳朝天蹬,然後把楊排風的戲整個過一遍。她的確是愛練功,以前在灶邊,後來在練功場;除了練功,她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而在排《白蛇傳》的時候,封瀟瀟慢慢走進易青娥的心裡。從他們第一次在封瀟瀟家的院子裡對上眼神,易青娥就不可剋制地陷入少年的愛情之中。

這麼一個從山裡走出來的瓜娃子,十三歲在刑場目擊流氓教幹被槍斃,十四歲在後廚被廖耀輝白花花的肚皮驚嚇;

在她簡單的意識裡,“那件事情”是骯髒的、可恥的、含有不可預期的死亡危險。連帶著談戀愛也成了“耍流氓”,被籠上一層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然而,封瀟瀟的愛又是那麼和風細雨、善解人意,他知道流言正困擾著她,於是避開別人的視線悄悄給她準備食物,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為她披上毯子。甚至他的“許仙”在臺上也為陪襯她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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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故事如此發展下去,也許,少年們的人生終能走到一起。然而,命運的捉弄和打擊從來不期而至。

《白蛇傳》在整個北山區唱紅火了,省秦劇團強行把她調去西京。一對有情的小兒女就此分離。

易青娥成了“憶秦娥”,唱紅了省城,唱去了北京上海,唱出了國門,唱成了“秦腔小皇后”;封瀟瀟卻從此把自己封印在縣劇團,再也沒有看過她的戲,娶妻,生子,成了睡臭水溝的酒鬼。

兩人都以自己的姿態,將這段愛情惦記了大半生。

不是不遺憾的。

倘若,封瀟瀟去找西京憶秦娥的那次,沒有被劉紅兵三兩句話氣走;

倘若,憶秦娥在縣裡尋到封瀟瀟的那次,沒有因對方的“我算個啥”止步不前;

或許,這段精神契合的愛情就能修成正果了吧?

也或許,遺憾才創造了美。

兩人的最後一次交流是在蓮花庵的法會上。

封瀟瀟是最後一個上山的。見了她的面,眼裡突然淚水一轉,問她:“你咋了?”

她的淚水也奪眶而出:“好著呢。”

——《主角》之 封瀟瀟

此時,憶秦娥遭遇丈夫出軌、孩子低能、舞臺坍塌事故的接連打擊,而封瀟瀟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最後一次唱《白蛇傳》,心有靈犀,默契依舊,這段感情卻真正地始於戲,又終於戲。

時過境遷,歲月流轉,她早已不是當初的憶秦娥,而他也不是從前的封瀟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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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電影《芳華》,侵刪

這段愛情悲劇的核心,其實是封瀟瀟的自尊、憶秦娥的被動,他們都把自己的感受看得太重,重到不去探索對方的邊界,不去試圖爭取和挽留。

倘若,我們因為“不願屈就,不願低頭”痛失所愛,根本上是把自己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2 青年的婚姻,放在床頭的大米粥

易青娥的《白蛇傳》在北山區掀起軒然大波,也招來了副專員的兒子劉紅兵。

這個紈絝子弟從此迷上了她——把工作調去省城,在省秦附近租房子,給她置辦傢俱、收拾屋子、照顧起居,幫她打架進監獄,陪她下鄉演出,陪她回老家看爹孃——儼然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

相對於第一段戀情的“躲躲閃閃、藏藏掖掖”,劉紅兵“吹著衝鋒號、端著衝鋒槍、喊著‘繳槍不殺’”,正面強攻,百折不撓。

由於如影隨形的流言,憶秦娥在事業的又一個小高峰再次被一巴掌拍在地上。為了證明自己是“處女”,也為了躲開這些讓她疲憊的流言,她選擇和劉紅兵結婚。

兩人的婚後生活和婚前沒多大差別,劉紅兵依然是護衛、後勤和外聯。

她受夠了主角的費力不討好要生孩子辭演,他陪她生;秦八娃老師帶來新劇本《狐仙劫》,她重返舞臺,他樂得臺前臺後晃盪;她再次被流言挫傷,他抱著她,一步一步穿過人群往家走,他說:“我的老婆憶秦娥,比他誰都乾淨,都正派。”劇團改革,憶秦娥成了帶團的團長,他忙前忙後張羅外聯。

他生活的全部軸心都是她。


《主角》:茅盾文學獎獲獎,呈現一個傻女人的愛情悲劇和藝術成就

攝影師/紳士先生,來自網絡,侵刪

直到被勒令在家,好好上班。

一切戛然而止。

從鄉下巡演回來,她在出軌現場如遭晴空霹靂。慾望,會讓她聯想到廖耀輝,聯想到強暴、不潔、醜惡;出軌,對她而言是“無恥”和“侮辱”,觸碰了她的底線。

這雷劈得她悽悽慘慘,全線崩潰。

隨之而來的,是他們搖搖欲墜的婚姻。

究其根本,劉紅兵的愛太卑微,卑微到沒有溝通,只有馴服。

他是懵懂的孩子,自戀的青年,為愛痴迷的笨蛋。

而憶秦娥,她是不懂愛的傻女子,單純木訥,膽怯退縮。

倘若劉紅兵去了解為何他的妻子那樣排斥性生活,而不是把一切歸咎於“冷血動物”而囫圇嚥下;

倘若憶秦娥懂得分說自己的故事,表達自己的依戀,而不是固執己見,一味蠻幹;

倘若劉紅兵懂得婚姻中忠誠的重要性,能多發揮一下死皮賴臉的精神,而不是沉浸在自我否定之中;

倘若憶秦娥在劉紅兵提出離婚的時候能說出心裡的真實想法;

倘若兩人之間多一些坦誠和理解;

結果是不是就會不一樣呢?


《主角》:茅盾文學獎獲獎,呈現一個傻女人的愛情悲劇和藝術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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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的是,劉紅兵全面否定了自己——帶著對出軌和對兒子的愧疚,以及父親退休之後的無所適從;憶秦娥放開了手,也放開了最愛她、也最照顧她的那個人。

誠然,如同老舍先生所言:“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喪失了底氣的劉紅兵也喪失了他的愛情,放棄了去追求美好生活的全部希望和努力。

失去了倚仗,刨去了愛情,他的生命也以極快的速度乾涸。

因為愛,已自我摧殘得面目全非了。剩下的,也就只能是繼續去愛了。再不愛,自己還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主角》之 劉紅兵

婚姻不同於戀愛,戀愛可以通過美化對方來存續,但婚姻中如果不去真正溝通和認識伴侶,生活終將一地狼藉。


3 中年的激情,深夜買醉的杯中酒

劉紅兵之後,憶秦娥單身近十年。她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與討好,全身心只唱戲。最落魄的時候去鄉下唱白事,秦腔茶館興起之後又帶著寧州劇團的人賣唱討生活,劇團重組了再回去上班,永遠帶著兒子天南海北地求醫,長久地貼補在西京謀生的孃家人。

無論是名伶還是普通人,在時代的洪流面前,不能不過著隨波逐流的生活。

遇到石懷玉的時候她已年近四十。

石懷玉是個藝術家,言辭風趣,才華橫溢。他像一團最熱烈的火闖進憶秦娥乏善可陳的中年生活。他的玫瑰花、他的貧嘴、他的畫、他的哭、他的捐贈、他幫她取得宋雨的撫養權,這一切都感染了憶秦娥,讓她覺得幸福和希望唾手可得。被生活的重擔困住的她,只想獲得一些快樂和輕鬆感。很快,在親友們都不看好的情況下,他們火速結婚。


《主角》:茅盾文學獎獲獎,呈現一個傻女人的愛情悲劇和藝術成就

來自網絡,侵刪


然而,中年的生活本就以承擔與責任做框架,以庸常與溫情做磚瓦;逃離生活的人,必將被生活重重點醒。

劇作家秦八娃點評過憶秦娥,說她的美是“內斂的美、羞澀的美、謙卑的美、傳統的美”,這美里也包含了她的性格——她是羞澀的、內斂的、堅強的、壓抑的。

而石懷玉,是一個活得過於純粹的人。他可以舍下家中父母,在深山一躲數年潛心繪畫,他帶著憶秦娥住到遠離劇團的山下住宅,他像野獸一樣索取和奔跑。他對憶秦娥的愛也深藏著對完美藝術品的欣賞和佔有,他愛她的美,厭惡她對“俗世凡人”的牽絆。他越是超凡脫俗地投入到美的創作與藝術之中,他就離日常和人性越遠。

他們的婚姻因傻兒子劉憶的意外墜樓轟然倒塌。

石懷玉再次逃到了山裡。

數年以後,他帶著最珍愛的那幅畫重回人間。畫展上,憶秦娥的半裸畫像現於人前,一生困於流言的她激怒之下潑墨毀畫。

當晚,石懷玉自戕於畫下。

“……他是從毀畫中,看到了你對他的生命態度,他絕望了。他可能覺得那時他已一無所有,百無聊賴,也百無牽掛了。”

——《主角》之 石懷玉

他將之視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以為是對她最高的讚美和愛的表達,以為是自己留給世間最美的禮物;與她而言,卻是在提醒她一生無法抹去的印記,是最痛苦的髒水和最醜惡的汙衊。

夏蟲不可以語於冰,這兩人的人生註定錯位。

有人認為“生活,不能只是生活”,有人認為“煙火氣才是生活的真諦”。

關於“中年的叛逆”,也許重要的不是突破些什麼,而是真的搞清楚自己要什麼、能承受什麼。


4 所有的苦難,終將成為生命的養料

憶秦娥從來不相信什麼“八字硬”“剋夫”這類鬼話,可今天,她似乎有點懷疑自己了。愛自己的男人,幾乎最後都是要死要活的:封瀟瀟成酒鬼了;劉紅兵成癱子了;石懷玉自殺了。

——《主角》之 憶秦娥

憶秦娥的愛情悲劇,既是她的可憐之處,也由於被動和軟弱成了她的“可恨之處”。

她性格的核心是“瓜”,她把練功和演戲當成自己生活的重心,一以貫之,成就了一代名伶的事業,也讓自己的感情生活歷經苦難。她是天然的為藝術而生,犧牲了個人生活的人。

不得不說,這些情感上的苦難也成就了她,封瀟瀟填補了她關於愛情最美的期盼與想象,劉紅兵使她體驗到生活的責任和唱戲的價值,石懷玉令她懂得了珍惜和付出

正因為這些男人和他們的愛情,憶秦娥的戲才有了漸次分明的人性與溫度——《白蛇傳》的愛情,《狐仙劫》的勇氣,《同心結》的柔情,傳道授業的決心——才有了蓮花庵住持說的以唱戲作為度己度人的大修行。


《主角》:茅盾文學獎獲獎,呈現一個傻女人的愛情悲劇和藝術成就

《主角》圖書封面

陳彥老師說,他的野心是將演戲與世俗生活、社會變遷做了一個“混沌的裹挾與牽引”。

作為2019年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主角》的構思和鋪排不可謂不大,不只講了戲臺上的故事,更講了在不同時期圍繞戲臺發生的各種人物的故事。

單從憶秦娥的愛情經歷來看,陳彥老師煞費苦心,它們分別發生在她的少年、青年、中年時期,幾乎可以代表純潔的初戀、庸常的婚姻生活、激情的中年出軌三種愛情。作者以憶秦娥的半生,教科書式地向我們呈現了三種感情的悲劇形態。

人的一生不長,感情若有遺憾,無外乎少年時的初戀,青年時的婚姻,中年時的激情。

怦然心動紙短情長是情。終成眷屬歲月靜好是情。心蕩神馳意亂情迷也是情。

無論是哪種感情,即便它最終以悲劇收場,也應成為我們生命的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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