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將生命交還於你，從此再無相欠
林依靠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著一部肥皂劇，一隻雪白的貴賓犬溫順地依偎在她的懷裡。幾天前這隻調皮的小狗咬壞了她的一隻限量包，林依氣的把它關進籠子裡餓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再放出來時，小狗幾乎一步躥向食物，然後就乖了好多。果然，食物和生存才能換來妥協和低頭。
她起身向窗外看了一眼，落日餘暉中，街上行人都在腳步匆匆地趕著回家，或許家人已經備好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屋裡並未開燈，金黃色的光芒透過大玻璃窗，映照在偌大的客廳裡，一切都顯得更為富麗堂皇。她的臉上卻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老陳已經有好幾天沒回來了，心裡空落落的。
這時，門鈴聲忽然急促的響起，林依心中一驚，趕忙歡喜萬分的趿拉著拖鞋奔過去開門。一個看上去五十多歲的陌生女人站在門口，白髮斑雜，衣著破舊。林依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你找誰啊？女人卻抬起那張愁苦滿面的臉細細打量起她，半天才回：你…… 你是小依……果真是。她的嘴唇向上咧了起來，眼中也立刻迸出兩顆豆大的淚珠。
林依也呆待著盯向她，忽然整個身體就猶如電流擊中一般顫抖了起來，她後退了幾步，跌撞在身後的玄關架上，然後就決然地矢口否認：你找錯人了，我不是！女人眼中的淚珠奪眶而出：小依，你忘了媽媽了嗎？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想著你啊！林依看著這張越來熟悉的面龐，聲音裡抑制不住的激憤：那個小女孩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我從來就不認識你，趕緊滾啊，要不然我就報警了！！說完砰的一聲關上房門。
女人喘息著蹲了下去，乾枯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林依從貓眼裡看到她又慢慢站立起來，扶著牆往電梯走去了。林依回到客廳，倒在沙發上想著剛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她坐起來喝了杯水，然後就把手中的玻璃杯使勁砸碎在地上，趴在茶几上放聲痛哭起來。她今年雖然才二十出頭，但從來堅信自己的人生中永遠不會發生這一幕。
林依從小就和別人不一樣。父親去世的早，母親帶著她和幼小的弟弟艱難度日。別的小女孩儼然是家裡的小公主時，她便要學做飯洗衣，幫著帶弟弟等。但她每天早上還是開心地蹦跳著上學去。她學習非常好，性情又極早熟，有時候半夜看到母親獨自垂淚，就悄悄安慰說：媽媽，別哭了，等我長大以後賺錢養活你和弟弟！
那天她放學早，推開家門後看到外地的爺爺來了，小女孩便高興地迎了過去：爺爺你來看我了？媽媽和弟弟去哪兒了？老人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孫女，聲音中帶著渾濁的哭腔：以後…… 以後就和爺爺一起過吧！女孩愣了半天，竟然臉色平靜地說：我知道了，媽媽不要我了……
林依現在想起來，那個異常鎮靜、不哭不鬧的小姑娘都彷彿栩栩如生地站在面前。她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何那麼表現，但在和爺爺生活在一起後的很長時間，她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自己哭醒好幾回，夢裡就是以前和母親、弟弟在一起的一幕幕畫面：媽媽，媽媽，為什麼要丟下我啊？！她越來沉默了，上課時也總是走神，放學後就幫著爺爺去地裡幹活。後來，爺孫倆實在是過活不下去了，她初中沒畢業就出去打工。
她去做過理髮店，擺過服裝攤位…… 後來又在一位朋友的介紹下去了省城的一個大歌廳。林依出落的身材高挑，小麥般的膚色，一雙眼睛明亮如星辰。這般水靈的人物很難讓人聯想到曾經經歷的苦難。但老成後來見到她時卻說：你心裡藏著好多心事啊，眼睛裡這麼多憂愁。林依笑笑：老闆真是說笑了。她心裡卻有些觸動。
兩人在一起後，林依便哭訴說自己無父無母，從小和爺爺相依為命，老成看著美人垂淚，心裡又憐惜又激動，一把吻了上去：寶貝別哭……你一哭我的心都碎了，往後我會好好待你的。老成是當地赫赫有名的一個企業家，雖然年過四十，兒子都上中學了，卻保養得相當不錯。又愛附庸風雅，沒事就讀讀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
他常和林依講：其實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不同於那幫庸脂俗粉，有一種清冷孤傲的氣質，彷彿自生自滅的春草一樣。林依在歌廳裡見到的大都是些酒色之人，很難遇到這樣一個能談心的，或許為此才跟了他吧。但林依知道，自己實在是不想再奔波了，也開始羨慕別人不勞而獲的好生活。況且，這麼久以來，老成對她呵護備至，她也特別依戀這種父親般的感覺。
林依哭著哭著就在沙發上睡著了。屋裡的一陣響動又把她驚醒了，原來是老成剛進門，開燈後衝著她說：這麼大晚上的你怎麼不開燈啊？說著就走了過來，看到她臉上的淚痕詫異地問：寶貝怎麼哭了，是這幾天太想我了嗎？林依正不知怎麼解釋，忙順著他說：可不是嘛，你撂下我一個人太孤獨了。老成哈哈一樂，抱著她說：這幾天工作太忙了！你沒事也可以多出去逛逛…… 對了，剛才我在樓底下看見一女的像是拾破爛的，就蹲在角落裡一動不動，可把我嚇了一跳！這物業也是，怎麼能放這種人進來呢！林依把頭埋進老成的懷裡，心中又砰砰砰地亂跳了起來。
第二天她等老成走後，又早早的下樓，果然看到那個女人一早就守在單元門旁邊的樹叢子裡，見到她才慢慢走出來。林依往小區四下無人的花園裡走，她也跟了上來。一夜之間她似乎又蒼老了幾分，兩隻眼睛腫脹著：小依…… 這麼多年了，媽實在不該再來打擾你，可是……可是，她急的有些語無倫次：你弟弟病了，躺在醫院裡……很嚴重，醫生說要動手術，要50萬！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林依背對著她，語氣有些平靜：十年了！你不問問我 怎麼過來的，見面就是為了要錢？
母親的聲音微弱了下來：對不起，我當年…… 當年是實在養活不起你們姐弟兩個了，後來遇到個男人說可以帶我走，但只能留一個孩子…你弟弟還小，我只能帶著他…… 林依憤怒地轉過身子：你知道我那天放學回家……我覺得天都要塌了，整個人跟傻了一樣……我們三個，雖然過得苦，但我們是一家人啊！哪怕我多幹點活，或者早點兒出去打工養活你和弟弟呢！最後幾句說完，林依已經哽咽了起來。
母親更是泣不成聲：是我當時鬼迷心竅…… 後來我去了外省，沒過幾年那個男人又跑了，我就一直帶著弟弟在外邊打工……小依，但媽媽一直好想你啊，前幾年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回來想要和你相認。但聽你爺爺說你現在過得很好，我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又不敢打擾你的生活…… 林依彷彿沒聽進去她的話，自顧自的說：你知道我以前受了多少苦嗎？在學校被同學老師孤立，回家就生火做飯下地幹活，生病了沒人管，被人欺負了偷偷哭……有一回…… 她忽然挽起褲腿，露出小腿上一條長長的傷疤：有一回在地裡幹活被鐮刀劃破，流了好多血，爺爺幫我用布條裹上，疼的我死去活來，最後也沒去醫院……
母親心疼地輕輕撫摸了下那道傷疤，林依迅速撥開她的手：所以你現在說對不起，一句簡單的對不起就能彌補這一切嗎？我也是你的親生骨肉啊，你怎麼就那麼狠心呢？母親木然說：我想彌補……我真的很想彌補，我想好好照顧你……可是你現在生活的這麼好，我就是個多餘……不過，等你弟弟病好了，媽媽可以天天伺候你，好嗎？林依站了起來，冷笑一聲：是啊，好在苦日子都過去了！你們的事都跟我無關，再也不要來找我！說完轉身就走。可憐的母親在身後大聲喊道：小依，小依，醫生說了，半個月裡湊不到那筆錢，你弟弟真的就沒命了啊！！
幾天後，林依和老成從商場回來，她提著大包小包先上樓，從電梯出來後，看到母親又躲在門口角落處。林依快步向前：你怎麼又來了？母親一把抓住她：媽真的求求你，媽給你跪下了！說著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林依又急又氣地拽著她站起來：你趕緊走，他馬上就上來了！說時遲那時快，話音剛落老成便出了電梯，看著兩人拉拉扯扯，他盯著林依母親打量著：這誰啊，怎麼看著眼熟呢？林依趕忙解釋：不認識的，認錯人了，這就走。老成哼了一聲：想起來了，那天樓下收破爛的吧，還不趕緊滾啊，這是你來的地兒嗎？母親連忙卑躬屈膝地走開了，那背影就像只狗一樣…… 林依心裡突然一陣刺痛。
晚上躺在床上時，林依向老成提起，自己這整天待著也太無聊了，最近想開個小美容院，已經打聽過了前期需要五十萬。老成抱著她在耳邊輕輕說道：寶貝兒，開店多累啊，你這舒舒服服歇著不好嗎？你看你今天想買什麼還不是都依你啊……林依坐了起來：這麼待著也要待出病來的！我已經看好了一家轉讓的店鋪，感興趣的人還挺多，得抓緊呢！老陳見她不是鬧著玩，也嚴肅起來：開店可不是小事啊，要多方評估才能慎重決定，這樣，等過些日子有空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林依在旁邊一臉的不開心，老成心裡卻泛起了狐疑，那會在外邊遇到的中年女人看著明顯和林依有關係，為什麼要裝作不認識呢？這會兒又突然開口談錢，會不會和這女人有關係呢？他在商場多年摸爬滾打，早已養成謹慎多疑的個性，他一直寵愛林依，就是覺得這個女孩非常懂得分寸，非常安全可靠。
林依並非不知道老成欣賞自己的這一點。但是她實在忘不了母親那天被老成攆走的那一幕，每當想起心裡就一陣發緊，似乎老成在凌辱的是她自己。她又想到那個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弟弟，小時候他是那麼可親，著跟著屁股後邊兒姐姐姐姐叫個不停……母親是拋棄了她，但血濃於水啊，她的心最近一次比一次柔軟了許多。
也許，我還是欠母親的債太多，也許，這一次救弟弟之後，我們之間也就永遠兩不相欠了。林依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時間越來緊迫了，她實在沒有別的方法能夠說服老成，而後者最近一些日子來的次數更少了。林依決定抓住這最後的機會。晚上趁老成熟睡之後，她便悄悄起來去客廳仔細翻看他的手機、電腦……
攤牌的這一天，林依特意約在了老成公司旁邊一家極其私密的茶餐廳。老成坐定後就向她發怒：不是說過不要來公司這邊的嗎？林依很少見他這樣，卻也沒有吃驚，坦白了那天看到的中年女人其實是她並未離世的母親，並講述了從前的一些經歷。然後懇求老成能借給她錢，救救醫院裡的弟弟，這筆錢她以後一定歸還。老成一邊喝著茶，一邊好整以暇地彷彿在聽故事，他緩緩地說：小依，按說我不該不幫你，但這件事情不一樣。他們對你沒有半分恩情，值得你幫嗎？況且，我看這女人面目不善，萬一生病是個幌子呢，就是為了訛你一筆？另外，你弟弟這種情況，手術成功率都很低的，以後就是個無底洞啊。這忙實在沒法幫……
林依連聲說：好，好，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你一直對我不錯，但我也是很聽話的對吧？從來不會去打擾你的家庭，也從來沒有想告訴過你妻子什麼…… 老成一聽這話，激動的站了起來，手指著她：你敢這麼做，我……我就…… 林依冷笑一聲接著說：您別激動啊，另外，我還發現你電腦裡有幾張轉給某局長的匯款憑證圖，金額，好像真是不小啊！老成半天並未開口，但他的雙腿在桌子下不停抖動，他看著面前這個一直以來對他言聽計從的女子，忽然就感受到了初次見面時的那份清冷和倔強，竟然有著一副同歸於盡的決絕神情！
過了幾天，林依拿到錢交給母親，她激動的淚眼婆娑：小依，這次多虧了你！等弟弟好了，我帶他來看你…… 林依面色坦然地說：你好好照顧他吧！說完就轉身離開，走出了十來步遠，她忽然又回頭叫住了母親：媽，你知道嗎，從前我們一家三口吃苦受累的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這種感覺了。說完已經是淚流滿面。
路燈櫛次鱗比的亮了起來，林依一個人孤單地走在湖邊，身影拖了好長好長……這時一輛車停在她旁邊，老成從車裡走下來，滿臉微笑地問：都辦妥了吧？林依繼續往前走著，一邊從包裡拿出一個U盤和一張紙交給他：謝謝你的幫忙！我打了張借條，以後我們就是借貸關係了！老成也沉默不語，陪著她在湖邊走著，到了一個陰暗偏僻的拐角處，林依忽然覺得一雙手從背後使勁推了她一把，晃晃悠悠地站立不穩，一下子就栽倒在深不可測的湖水中……
< 本篇小說結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