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戲曲人物之《王存才:功補造化,出神入化》

《王存才:功補造化,出神入化》

在蒲劇發展史上,王存才的成名成家之路頗有些另類。作為旦角,要成為名家大家, 一般須具備長相俊美、身段勻稱、嗓音甜潤等先天條件,而王存才卻長相平常、個頭偏低、膚色偏黑、嗓音不亮。在舞臺之下卸妝之後的凡俗土氣,一經上妝走上舞臺卻立刻變得比女人還女人,令人難以置信是男扮坤角。

從清朝末年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半個多世紀,王存才上承“元元紅”郭寶臣、“彥子紅”祁彥子、“白菜心”鄖三吉,下啟“鬚生泰斗”閻逢春、“八歲紅”王秀蘭(上述六人在《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卷》中均列有專門條目),居於承上啟下的地位。至於在民國年代奼紫嫣紅的蒲劇旦角行列中,王存才更是一枝獨秀,領袖群星,被列為當時 “蒲劇四大名旦”之首(其他三位是孫廣勝、“畢業生”趙七娃、“土匪旦”馮三狗)。

民間有諺曰:“誤了好席好酒,別誤存才《殺狗》;” “寧看存才《掛畫》,不坐民國天下;” “三狗的唱(唱功),廣勝的走(做功),畢業生的手(手勢),存才的路數(特技)再沒有”……

山西戲曲人物之《王存才:功補造化,出神入化》


潛心苦練的學藝之路


清光緒十八年(公元1893年),王存才出生在河南省洛寧縣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幼年時因家鄉遭災,生計無法維持,父親扶老攜幼領著全家一路逃荒來到山西晉南,在永濟縣科河村(今屬芮城縣)落了戶。作為外來戶,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無奈之中,十歲的王存才只得自賣自身,到戲班裡打雜。開始時只是給班主提茶倒水,打掃戲臺,搬運道具戲箱,時間長了,覺得總得乾點長遠的營生,萌生了學戲當演員的念頭。

王存才鼓了幾次勇氣,才怯生生地向班主表達了想學戲的請求。班主看了看他那低低的個頭,瘦弱的身材,因營養不良而略顯病態的臉龐,讓他喊了幾聲嗓子,也不見有啥亮聲,搖搖頭說:“娃呀,你就別想學戲這條路了,你不是這塊料,吃不了這碗飯!”

幾經懇求,班主還是沒有鬆口。王存才只得採取迂迴戰術,請戲班裡的老生名角彭世德替他求情。彭世德為人善良,對無依無靠的王存才十分同情,他對班主說:“存才這娃子怪可憐的,他想學戲,也是一條出路,就讓他試一試吧!我來帶這娃子,給戲班裡的雜務還讓他幹著,老闆,你看咋樣?”班主見戲班裡威望很高的名角來說情,只得勉強地答應了。

王存才剛開始學的角色是娃娃生。不到一年,他就學會了《教子》、《清風亭》等幾齣戲。在學戲的過程中,他發現在生旦淨末醜幾個行當中,旦角的地位最高,待遇最好, 遇事時班主對旦角也比較遷就。他也經常聽戲班裡的演員們說“一旦挑八角”的“行話”, 因而他暗下決心,就學旦角,做一名有出息的名旦。

憑著彭世德的面子,戲班裡一個藝名叫“模蛋”的老旦勉強收下存才為徒。舊戲班裡有一句俗話:“寧給十畝地,不教一句戲”,同行是冤家,存才盡心伺候師父“模蛋” 五六年,師父卻不盡心教他。此路不通,存才下決心自學。自學就是看戲和偷戲。他抓住一切機會看老演員表演,一招一式記在心裡,反覆練習。由於不識字沒有文化,年齡小閱歷少,很多臺詞不能理解,記憶中常常出錯。一些老演員怕他學藝搶了自己飯碗, 總是提防著他,他只能在別人表演時偷偷學習,認真琢磨,刻苦練習。初期的簡單模仿, 只學得了些皮毛。雖然能唱《梅降褻》、《香山寺》等五六出大型劇目,但觀眾反應平平。

王存才知道,沒有絕招,就成不了名角。他日思夜想,演好旦角怎樣才能出彩,才能出奇制勝?

清末民初的梨園界,女子登臺演戲者幾無,旦角皆由男子充當。在演戲過程中,王存才注意到,古代的女子都是三寸金蓮的小腳,男扮女角,如果是青衣或者老旦,可用身系羅裙掩蓋其大腳,如果是演《櫃中緣》、《拾玉鐲》、《掛畫》等小衣戲時,大腳就顯得不夠真實。他常聽老演員們說,在上溯幾代的蒲劇演出中,“蹺功”作為特殊的表演藝術曾風靡一時,後因難學而失傳。

王存才決定復活這門絕技,為自己的藝術生涯衝出一條生路。他向瞭解“蹺功”的一些老演員多方詢問研究,根據老演員們提供的要領,結合自己的演出經驗,苦練了起來。他設計了三個練功步驟:第一步“拔筋”,即綁好蹺子,跪在地上或鋪蓋上,身向後倒,面朝上睡平;第二步“走步”,先拄柺杖,漸次放開;第三步“跑花梆子”,練出各種花樣的蹺功,運用於不同的劇情當中。

為了把蹺功練得運用自如,每次趕臺時,存才都要在自己的腿上綁上蹺子,跟著馬匹或箱車跑,少則十里八里,多則達到三四十里,經常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雙腳磨得又紅又腫,疼痛難忍。有時,他踩蹺演完戲,連睡覺都不卸蹺,腿肚子腫得像圓木一樣。為了練出別人所不及的絕招,他真是吃了別人吃不了的苦,忍了別人難以忍受的痛。

王存才的蹺功,在前輩的基礎上增加了自己的創新。過去的蹺功是以腳掌為支撐點,他卻是以腳尖作為支撐點,使腳部與腿部呈垂直型,踩蹺後不再需要加寬彩褲,就可以自然地保持體型的美觀與平衡。王存才不僅恢復了失傳近百年的“蹺功”,而且加大了難度,使絕活更絕。這樣,王存才開始在蒲劇界聲譽鵲起。

王存才辭世後,留下的遺物中就有一副蹺子。這副蹺子為紅繡花鞋,內裹槐木芯。鞋長9.5釐米,鞋尖寬0.5釐米,正好是三寸金蓮;蹺高17.8釐米;槐木芯上呈梯形狀, 寬為3.8釐米,長為4.6釐米;下部削成小腳狀,直徑為2.7釐米,圓柱穿過鞋底,上扣鐵環,堅固耐磨。芯內墊有棉花,外有白花布裹腳,長20釐米。裹腳帶上系綁帶兩條, 連載芯內,各長17釐米。根據蹺子的斜度推測,幾乎是腳尖朝下插在蹺內,然後用綁帶把腳背同木芯牢牢扎死,如同跳芭蕾舞一般,但比芭蕾舞難度更大。


獨門獨家的藝術創新


王存才一生專工旦角,文武兼長,精通西路蒲劇和南路蒲劇。他以過硬的基本功底、 獨特的藝術創造、濃厚的生活底蘊,塑造了《掛畫》中的含嫣、《殺狗》中的焦氏、 《六月雪》中的竇娥、《對銀盃》中的趙二孃、《走雪山》中的曹玉蓮、《虹霓關》中的東方氏、《翠屏山》中的鶯兒,以及現代戲《邰秀英》中的劉媒婆等百餘位旦角角色, 在晉南、豫西及陝西、甘肅一帶擁有無數的戲迷,成為蒲劇旦角中的重要流派之一。

《掛畫》是王存才最富代表性的劇目。該劇描寫的是元朝末年一個名叫花雲的獵戶, 在梵王宮廟會上,與貴族耶律壽之妹耶律含嫣偶然相遇,二人因射鵰互生愛慕之情。耶律壽仗勢蓄意強奪書生韓梅之妻,花雲母親與含嫣將計就計,以花雲男扮女裝,喬裝韓梅之妻,送人耶律府中,一面救護韓妻,一面使花雲與含嫣得以歡聚。

劇中盼見心上人的少女含嫣在府中聞聽遠處傳來鼓樂聲,抑制不住歡悅的心情,急忙收拾桌凳,佈置閨房,在房中掛起那張自己心儀的畫幅。根據這一情節,扮演含嫣的王存才紮起代表“三寸金蓮”的立蹺,登上一條長木凳,像芭蕾舞演員左旋右轉,做出金雞獨立、盤腿接畫等多種優美舞姿。特別是走到凳子梢頭做別腿、屈體、掛畫等動作, 驚險而又灑脫,把觀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掛畫完畢,欲梳頭時,他走到舞臺中心的桌前,雙手徐徐撩起帳幔,在打擊樂中先收右幔,再收左幔,趁勁兒用力將幔子甩向身後,同時鼓勁用手猛按桌子,快速伸腿竄過桌子,並在空中向右轉體一百八十度,穩坐在桌後圈椅中,逍遙地扇著手帕。其間他還設計了踩蹺踢紙蛋(代表石子),也是一絕。其過程是,含嫣出門疾走,腳下一絆,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塊小石子,然後嬌嗔地一指, 俯首拾起,在“小五槌”打擊樂中,向左、右、左三看後,輕拋空中,迅即以右蹺足尖把石子不偏不斜地踢人前排一位觀眾懷裡。這種演員與觀眾的巧妙互動,每每將現場氣氛推向高潮。

通過上述精彩設計,王存才把此情此景下的少女,從內心到外形,刻畫得淋漓盡致。通過王存才的這次創新,《掛畫》從《梵王宮》的過場戲成為蒲劇藝術寶庫中的珍品。

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程硯秋在觀看了王存才的蹺功戲後,讚歎不已:“王存才的蹺功堪稱獨一無二!我們京劇也有蹺功,但難度和技巧遠遠比不上王存才!”

《殺狗》是王存才的代表劇目之一。他飾演的焦氏是一個瑕瑜兼具的角色,一方面,她巧言厲口,不孝敬婆母;另一方面,她又幹事利落,持家有方。這種複雜的人物,貶中有褒,褒不忘貶,沒有深厚的生活積澱是演不好的。

當丈夫曹莊打柴未歸時,婆母餓了,讓焦氏做一碗麵條。焦氏做好麵條將要端給婆母時,王存才為了凸顯焦氏的饞涎,以嚐嚐味道如何為藉口,竟然把一碗麵幾口吃光了, 僅留下半碗清麵湯讓婆母喝。為表現焦氏的饞相,王存才運用誇張的動作和表情,先做嘗味的動作,然後眨巴著眼睛,給人一種難得美味之感,再用虛擬動作,挑起麵條,一口氣就把一碗麵全部吞入肚裡,還不時發出狼吞虎嚥般的嗖嗖聲。這一逼真的表演,為後來諸多名角所繼承。

當曹莊回到家中聽了母親的苦訴,正要斥勸焦氏時,焦氏反而惡人先告狀,向丈夫訴說婆母的“虐待”。她暗暗用手指故意在手腕上劃成兩道血印,反誣是婆母打傷。這種 “搔手”絕技(自搔自手出血以欺騙丈夫,枉說受婆母虐待)也是王存才在《殺狗》中的一個創新。

當曹莊持刀追殺焦氏時,王存才又創造了一個“翻狗”特技,焦氏牽狗上場,從狗身上翻了一個跟頭,讓狗替她吃了一刀。

在《殺狗》全劇中,王存才以濃郁的生活氣息和特技表演,把焦氏這種舊社會農村中常見的複雜人物,演繹得活靈活現,入木三分,成為蒲劇藝術上一個經典的形象。

對王存才的表演藝術,蒲劇研究學者暢筠做過這樣的評價:

王存才演的戲,出出精絕,有的別人不能演,有的別人不敢演,有的雖演而僅得其皮毛,而失其精髄,更談不上奪席了。


如《陰魂陣》之劉金定,頭戴帥盔,身扎硬靠,腳踩立蹺,手執長槍,還要翻滾跌打,這是何等功力!煞尾的流鼻涕,鐵板橋功(流鼻涕是知其將死,失聲痛哭,雙手一合,隨即分開在大腿上一拍,雙鼻孔的兩股鼻涕應聲流出;鐵板橋功是他像鐵板一塊, 直挺挺地,被兩個大漢一手舉頭,一手舉腳,高高抬起走進下場門),更是獨門絕技。

如《對銀盃》中二孃的七竅流血,《活捉》中閻婆惜的甩髮變臉,劇中人物張文遠是長髮綹,在頭頂,甩起來得力;閻的發綹短,且在腦後,非有很強的項功不能甩動。但他略一低頭伸項,發綹如車輪快轉,左右如意,與張的甩髮顯成對比。兩人照面時, 張初甚喜,忽然想到閻已被宋江殺死,眼前出現的是她的鬼魂,一陣驚恐,鬼便露出真相,一轉身,白淨的臉上,眼鼻之間,倏地飛來兩道紅色,又一轉身,旁邊又多了兩道黑色,頓時森森陰氣,瀰漫全臺。

他演《虹霓關》的東方氏,搽粉、著裝(一身白紡綢衣褲——為其夫守孝)、踩上蹺之後,身材立刻變得修長婀娜,風姿綽約,全身是戲。其夫辛維禮的鬼魂在對面出現, 用手一甩雲帚(俗名蠅刷子),接著是一陣煙火,“她”在城樓上(桌子上)一個吊毛兒 (空心跟頭),原來的桃花粉面,立時變得烏黑,比川劇的變臉還快。觀眾猜想他定是趁火光跟頭之際,手抓松墨之類的東西撒在臉上,恰在這時,他來一個亮相,一雙胭脂紅的手心正對著觀眾,人們不禁一怔,先是一陣沉寂,接著掌聲雷動,滿堂喝彩聲。他憑藉一身絕活,征服了觀眾,其不足之處,在觀眾的心目中被完全忽略了。

山西戲曲人物之《王存才:功補造化,出神入化》


藝術創新的源源活水


從生活中提煉藝術,把生活作為藝術創新的源源活水,這是王存才取得超出一般蒲劇藝人藝術高度的重要因素。

根據王存才同時代的一些老藝人回憶,民國年間戲班大多在農村演出,演員的住處多是在廟宇廊坊下支起帳篷,俗稱“下房”。王存才除了夜裡到下房睡覺,白天很難在下房見到他的身影。他常常利用演戲的空暇,到老百姓家裡閒聊,藉機觀察男女老少尤其是不同性格不同年齡段的婦女的言行舉止,神態變化。回到下房躺進被窩,他在腦海裡一遍遍地回想所見過的人物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或喜怒哀樂的種種情態。在他塑造的女性角色中,往往帶有晉南婦女的典型特點。如焦氏的潑辣刁鑽,竇娥的誠實敦厚, 趙二孃的軟弱可欺,曹玉蓮的遇難不懼,鶯兒的忸怩作態,無不來源於對生活的觀察、 思考和提煉。

在初演《走雪山》中的曹玉蓮時,他對自己在雪地掙扎行走的表演總感到不滿意, 戲班的同行和觀眾們也說他“不像走雪山,而像水上漂”。正當他仔細琢磨自己失誤在何處時,恰值母親過壽,天降大雪,大姐挎著一籃子壽禮前來拜壽。他靈機一動,把大姐攔在門外,大聲埋怨大姐拜壽來遲,大發了一通脾氣。大姐冒雪回孃家,竟遭弟弟一頓數落,又生氣,又傷心,便放下禮品,痛哭流涕,扭身返回,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掙扎行走。他忙紮上蹺子,悄悄跟在大姐身後,模仿小腳女人如何在雪地上行走,一直跟到大姐家門口,才實言相告,向大姐賠禮道歉。根據這次體驗,他重新改進了劇中的表演,使《走雪山》又成了他的一出拿手好戲。

為把角色演得逼真,他用過很多別人不曾想過的辦法。為了觀察少女的急跑,他把 一把銅錢扔在馬路上,讓過路的女孩子搶著去撿;為了體會《拾玉鐲》中劉媒婆慌忙中碰上房柱的一個動作,他在房柱上多次試碰,增加親身感受的真實感。

對藝術,王存才嚴肅認真,一絲不苟,即使成為名家之後,他仍然認真對待每一次演出。有一次數九寒天在露天劇場演出《六月雪》,到“刑場” 一場要脫掉衣服,只穿一件背心露出赤膊出場。劇團領導和同行覺得他已年過花甲身體受不了,勸他不必脫衣上場。他卻認真地說:“不讓我演出我就不脫了,讓我演出我就必須脫。”依然脫掉上衣上場演出。

民國年間,王存才曾長期在芮城縣楊老六(楊登雲)雲升班,西安唐風社、晉風社, 甘肅平涼晉聲社,蘭州晉風社等劇班獻藝,名噪西北數省。新中國成立後,他先後加盟永濟縣虹光蒲劇團、芮城縣蒲劇團、臨汾縣蒲劇團,曾任臨汾縣蒲劇團團長、山西省政協委員等職。

1957年春,王存才在臨汾病逝,享年64歲。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