濫用“詩史”的概念就是耍流氓


濫用“詩史”的概念就是耍流氓

編者按:本文接前兩篇:

1、被“詩史”鐵板釘釘,杜甫欲哭無淚

2、什麼是詩?什麼是史?什麼是詩史?

文類互滲是這樣常見,要想從詩歌中提取史實也容易。這是一種混淆文類界線,以此代彼的不負責任的做法,實在不可取。

下面是證據,這是不可或缺的一環,要不就是耍流氓。先看孟棨例舉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聲名從此大,汨沒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傳必絕倫。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白日來深殿,青雲滿後塵。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未負幽棲志,兼全寵辱身。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處士禰衡俊,諸生原憲貧。稻粱求未足,薏苡謗何頻!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蘇武先還漢,黃公豈事秦?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已用當時法,誰將此義陳?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濱。莫怪恩波隔,乘槎與問津。

這首詩說了三件事:一是李白詩寫得好受到皇帝賞識,後被奸人誣陷賜金放還,二是我們相遇後一起飲酒起舞吟唱,三是李白投靠永王被流放,冤屈難伸。

假設李白是無名之輩,我們不知道有這個人,能否通過這首詩重建他的生平?能重建一個大致的輪廓。總體印象是,這是一個才高八斗,德配英賢,老受到排擠陷害、鬱郁不得志的高人。

這一情節模式是不是有點熟悉,像在哪裡見過?

對了,你早見過:屈原、賈誼、李廣、禰衡、孔子、孟子……想起來就一大串。不幸的人都是相似的,這已成了我們的文化傳統。

此詩之所以要概述李白的生平,並不是杜甫對寫歷史傳記感興趣,而是李白這些經歷剛好吻合了從屈原以來這一類懷才不遇者的普遍模式,這對於此詩的主題表達是有好處的,或者說對杜甫借他人之酒澆自己塊壘有好處,要不老杜才不會幹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

把一件事敘述清楚有多難?但凡小學畢業記敘文過關的都會寫,算不得本事。重要的是如果偏重敘事,很難出詩意。所謂敘事就是一種情節模式,以時間序列、因果關係為基礎的行為、狀態變化,它所承載的詩意也有限。

想想白居易的《長恨歌》,其重心也不在敘述李楊事蹟,而在表達人情,比較一下《長恨歌傳》便知道。李楊事蹟人所共知,有什麼寫的?寫它幹嘛?白居易要寫的是那種充盈於天地間的愛,錐心刺骨,死而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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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踰牆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致,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乾元二年,由於鄴城新敗,急需補充兵力,便在洛陽至潼關一帶抓壯丁。杜甫回華州上任,投宿石壕村遇到抓丁,把這事寫進了詩裡。

關於這首詩,前人普遍認為是效樂府寫法:“效古樂府而用古韻”(《詩源辨體》),“此用樂府體,亦開一法門”(《王闓運手批唐詩選》)。

樂府不樂府不重要,把它當詩讀好了。在一些人看來,這是“詩史”的鐵證。

不是嗎?《新唐書》《舊唐書》哪有這種遭遇、苦難、悲酸和心理描述?這不是“詩史”是什麼?它們認為這詩好就好在它比歷史更歷史,比歷史更具體生動,血肉飽滿,這當然是誤解。

以上說法就算不錯那也是指小說勝過歷史,“具體生動,血肉飽滿”正是小說的本色,即典型環境、典型性格塑造。

詩是詩,不是小說,如果寫成小說它就是僭越,“詩”這名目也該取消了。不可否認,作為文學的詩歌、小說、散文、戲劇都有其共同特點,即擁有某些共享的層面,如描寫、敘事、議論等都是它們的共同資源,甚至新聞、演講也在用。

歷史與小說在敘事上相似度最高,因此海登.懷特才認為歷史是敘事的話語文本,一種文學虛構。上面說過,敘事是一種行為或狀態的變化,詩歌也會用到,只是短小的抒情詩用得較少。

這就造成了一種錯覺,似乎詩一敘事就趨向歷史,變成了“詩史”。

事實上,從詩歌誕生的那一天起它就一直在敘事,具有敘事功能,前面說的《彈歌》《詩經.氓》是敘事詩,《關雎》這種詩也是敘事詩:從想到她是“好逑”到“寤寐求之”,從“輾轉反側”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整個貫穿著行為、狀態的變化,通過敘事來表達渴慕。

《石壕吏》也是如此。首先這是一種選擇的結果。杜甫一路上應該看到了不少東西,為什麼偏要寫這事?這是一種選擇,任何文本都是選擇的結果。說明這一事件可以發展成為詩,值得一寫。

其次是怎麼寫。寫成散文、小說還是戲劇?杜甫把它寫成了詩。寫成詩就得遵守詩的規則,符合詩的慣例。這裡慣例是什麼?樂府。

杜甫照樂府來寫。為什麼不寫成律詩、絕句?不是不可以,但

樂府這一傳統相對來說易於容納這一題材,如敘事性、關注底層人的生活和人物塑造等。

此詩主體是老婦的講述,前因後果交代簡單,這是比較高明的一種寫法,它在簡化敘事的同時增加了詩的含蘊。

需要注意的是杜甫在這裡是一個冷靜的敘述者,幾乎沒有表露自己的態度,這也是杜甫高明的地方:通過人物自己說話增加可信度,這樣表現更有力。後人寫這種詩總會忍不住要跳出來議論感慨一番,反而削弱了詩歌的感染力。

你要表達什麼讀者很清楚,不必什麼都說出來,讓他自己體會反而更好,省事又含蓄,所謂一舉兩得。

此詩剪裁精妙,敘述簡潔,不僅能讓我們感到杜甫對底層人遭遇的同情,也能使我們感到他的糾結:國家不幸陷入戰亂,老百姓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對此你能說什麼?一味指責官吏暴虐?好像也不妥,所以此詩含蘊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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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看一首《悲陳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此詩寫房琯陳濤斜兵敗。《舊唐書》記載:“辛丑,二軍先遇賊於咸陽縣之陳濤斜,接戰,官軍敗績。時琯用春秋車戰之法,以車二千乘,馬步夾之。既戰,賊順風揚塵鼓譟,牛皆震駭,因縛芻縱火焚之,人畜撓敗,為所傷殺者四萬餘人,存者數千而已。”

關於戰爭的觀點有多種:

軍事的觀點認為戰爭是武裝鬥爭,政治的觀點認為戰爭是政治的繼續,經濟的觀點認為戰爭是爭奪領地資源,文化的觀點認為戰爭是文明的衝突,道德的觀點認為兵者兇器,宗教的觀點認為戰爭是神的懲罰、生物的觀點認為戰爭是人的本性等等,那麼藝術的觀點是什麼?

這個問題值得深思。關於戰爭的寫法也有很多,有寫戰鬥場面的、有寫戰鬥經過的、有寫將士心理的、有寫戰場氛圍的、有寫反戰厭戰的等。

杜甫此詩沒有寫這些,而是著眼於慘烈後果,並以群胡驕狂來對比。這裡敵我觀是其立意所在,對己愛對敵恨,悲己方敗績,恨敵方兇暴,階級立場鮮明。這是一種功利主義的看法,還沒有上升到藝術高度,處理也很情緒化。

我的感覺是,杜甫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又不忍說,幾句話草草帶過,戛然而止。《讀杜心解》認為“結語兜轉一筆好”,我認為並不好,寫得潦草,是個敗筆,如以“都人回面向北啼”作結將更好(前面需補一句)。

杜甫沒有參加這次戰鬥,詩中所寫都是想象的產物,因此這首詩並沒有反映什麼歷史,更沒有多少符合史實的描寫。就戰爭的藝術觀照而言,這首詩並不成功。


注:原文共四篇,段落較長,由編者對其進行重新分段。此為第三篇。

(未完待續)

濫用“詩史”的概念就是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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