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公子》的凋零:裸女、禁忌與階層幻覺

上個月給某雜誌寫的稿。

2020年3月18日,《花花公子》發了封公開信:他們決定“更新自己的優勢與業務”。這個說法很是委婉,說直白點:

他們自1953年底至今六十多年、上面登著暴露女郎的紙質雜誌,停了。

公開信還煽情說,《花花公子》“對許多人意味著許多事”,是品牌,是生活方式,是俱樂部。

話說,《花花公子》的擁躉,一向愛念叨這本雜誌頗有品味。畢竟,海明威、博爾赫斯、納博科夫、厄普代克們,都給它寫過稿。雜誌的專訪也夠酷:吉米·卡特、卡斯特羅、羅素、薩特、阿里、霍金,等等等等。的確很棒。

當然,對大多數人——尤其是隻聞其名未讀其書的普通人——而言,那就是logo上展示的兔女郎,以及,裡頭著名的裸女:瑪麗蓮·夢露、萊納·瑟德貝里。

《花花公子》的凋零:裸女、禁忌與階層幻覺
《花花公子》的凋零:裸女、禁忌與階層幻覺

這得從美國當時的境況說起。

幾年前在《有些鳥是關不住的》裡頭寫過,美國情色的發展史。

1920年代,情色電影這事兒在美國已經流行。“男觀眾午夜專場”是街知巷聞的暗語,大家偷偷摸摸在半夜摸進俱樂部看電影。那時節,這一切還是秘而不宣的擦邊球。公眾範圍內,好萊塢的電影純真無瑕,連過長的接吻鏡頭都要回避。

畢竟20世紀上半葉,美國若干州還在查禁詹姆斯·喬伊斯和DH勞倫斯的某幾本小說,理由僅僅是“書裡只要有一頁涉及情色描寫,整本書都要被禁”。

1958年,前美軍飛行員、時任律師的查爾斯·基廷成立了“全國高雅文學市民組織”,呼籲大眾抵制情色入侵,甚至誇張到說,這是前蘇的陰謀。他四處遊說,試圖成立一個針對色情的國家委員會。

1967年,國會授權成立了“色情淫穢調查委員會”,企圖給情色業當頭一棒。

轉機到來的時刻:1968年,亞伯·福塔斯升任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到1970年,調查委員會發布報告,結論是:

雖然基廷反覆重申“凡觸及情色就是邪惡”,但是,沒有足夠論據,支撐“情色出版物會導致犯罪”。

以此為基礎,自此而後,美國的成年人,有閱讀、購買、觀看他們所要的情色產品的自由,其他人無權干涉。

即,美國人也是到1970年,才能開始看情色作品的。

哦對了:

這位亞伯·福斯塔法官,就是《花花公子》創刊人休·霍夫納的私人律師。

所以,在《花花公子》1953年創刊,到美國情色產品開禁的1970年,這是《花花公子》的微妙時光。

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本雜誌裡有頂尖作者的作品,有大人物的訪談,但那反而是花邊,是配飾。

買這本雜誌的人,最後有多少敢說下面這句話?

——“我就是為了看海明威看博爾赫斯,才不看中間的姑娘呢!”

這大概也是《花花公子》先鋒的、反其道而行之的所在:

——當時的其他雜誌,是在正經活兒裡,摻雜點擦邊球的段落。好比正經人學說葷段子。

——《花花公子》則是把裸露照當做主打,摻雜其他正經的段落:好比讓豔星給你表演個小提琴。

哪一種更招人,一望而知。

至於《花花公子》自詡的“品牌、俱樂部、生活方式”,其實可以這麼分析:

如果您瞭解那代美國男人的俱樂部,大概明白,許多大老爺們,會有自己的一個私人圈子。

理想中,他們在那裡抽雪茄喝酒,談論讓自己覺得自己身份頗高的事:政治、體育、發財的方式,當然還有女人。

《花花公子》是那種很適合放在類似地方的雜誌。

當然非常政治不正確,但我們知道:絕大多數標榜生活方式的奢侈品,都很政治不正確。

這是他們做生意的方式。

為什麼這本雜誌會慢慢下去呢?

一個事實:《花花公子》的巔峰期是1972年11月號,銷量超過七百萬。但之後,《閣樓》等雜誌出現了,花花公子面臨競爭了。

1986年中文版在香港出版,七年後停刊。1996年國際中文版創刊,也是七年後停刊。

是的,在1953-1970年代,那是個裸照如此匱乏的年代,以至於有個說法:

1970年代後期,許多美國少年的性幻想對象是《星球大戰》第三部裡穿金色比基尼的蕾亞公主——《老友記》裡,這甚至是一代人的青春密碼。

《花花公子》的凋零:裸女、禁忌與階層幻覺

但在1990年代之後,類似的場景不難找到了。

何況,我們還迎來了萬能的互聯網。

《花花公子》一向強調他們的雜誌有豐富的內涵,有優秀的作者和卓越的訪談。

但事實是,當裸女兔女郎們失去了競爭優勢,他們也開始下滑了。

曾經的先鋒激進雜誌,變成了舊時代的產物。

2016年3月,《花花公子》不再放全裸照片了,理由大概是:

根本無法和互聯網競爭嘛。

所以到四年後的今天,《花花公子》的雜誌版本停了下來。是網絡媒體殺死了紙質媒體?是這個時代有太多容易索需到的裸女造型以至於兔女郎沒有了吸引力?

不知道。

反正一個持續了六十六年的,曾經讓人悄然興奮竊竊私語假裝一本正經其實小心翼翼的時代,結束了。

作為一個讀者和寫字者,關於那些標榜生活方式的雜誌——不限於《花花公子》——慢慢下去的原因,我有個自己的理論:

以前曾經有那麼個時代,讀報紙和雜誌,不只是一種個人消遣,還帶著一種氛圍,更進一步,某種階層的幻覺。

所以許多雜誌,整體內容和款式,都是為了某些場合訂做的——如果您注意過鄉村長途車候車室、火車候車廳、飛機商務艙,擺放的雜誌風格各自大大不同,一定理解我的意思。

張愛玲有個小說《鴻鸞喜》,說舊上海某位有錢先生,自己看個雜誌的酒廣告,就有了幻覺,頗覺得那美麗景緻與自己的豪闊氣象合成一體了——對許多人而言,也是如此:

他們的成功需要一點具象的幻想,不只是賬簿上的數字,還需要一點實實在在的慾望景象。

那,曾經的《花花公子》這麼一本雜誌,包含了優秀作者、名人訪談和——最重要的——美女,自然會讓人熱衷其中了。

大概他們希望讀者覺得:

“我花點錢讀這個雜誌,看到這些漂亮姑娘和看著很高雅的內容,我就是這個階級的人了”。

英國某奢侈品品牌報告就說過:買他們導購雜誌的顧客,99%是買不起他們產品的——但人可以幻想嘛。

而《花花公子》的幻滅,大概,我猜,除了裸露照片更容易獲得外,還有一層原因:

“坐在某個酒店/會所/咖啡館的沙發上,翻閱一本雜誌,並進入一種階層的幻想”,這種行為,沒多少人會做了。

畢竟世界差異已經大到,越來越少人會天真地相信,買一本雜誌,就能顯得自己階級躍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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